陈嵩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这时,一只猫头鹰倏地从草丛中飞出,啪啪啪展着翅膀飞上枝头。
「唉,虚惊一场。」巡夜的侍卫们相视而笑,提着灯笼走开了。
陈嵩心中大呼:佛祖保佑!
不久,他找到一条小径,正是通向凌美萱的闺房的捷径,心中大喜,赶紧飞奔而去。
只见幽静的前院中花木扶疏,房中灯火尚未熄灭。
陈嵩暗忖:这么晚了,美萱怎么还没睡?难道她知道我今夜要来,正候着我吗?
杨柳岸依旧晓风吹拂,一轮弦月如钩,占据着入秋清冷的夜空。
幽暗的湖面荡漾着微波,月影静静的沉入水底,朦胧得一如善睐的明眸。
陈嵩捡起一个石子,扬手一扔,啪的一声,正好打在窗棂上。
惊起闺中人,凌美萱推开二楼的窗户,轻叫道:「谁在外面?」
陈嵩从石壁后探出身。
凌美萱乍见他,心头猛跳,倏地转过身,一阵冷风由敞开的窗户袭了进来,使得她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陈嵩仰首轻叫:「美萱,为什么要躲着我?让我进来,好吗?」
凌美萱的贴身婢女平儿也醒了,见是陈嵩,大吃一惊,问道:「小姐,开门吗?」
过了片刻,凌美萱用衣袖擦干脸上的泪痕,转身回望着陈嵩,大叹一口气,「让他进来吧。」
平儿便走去开门。
当两人面对面时,陈嵩忍不住一把拥住她。
她略微挣扎一下,却如小猫一样温顺的伏在他的胸膛前,两行泪水陡地由眼眶里滑落而出,心中满是说不出的羞窘、伤感、落寞、委屈。
平儿急忙退出房外,轻掩上门。
陈嵩用小指勾去她脸上的泪水,「我知道妳受了委屈,我知道妳是爱我的。不要哭,慢慢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你不该来的,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凌美萱一把推开他,坐在椅子上,伸出一只纤纤的手端起茶,呷了一口,茶早已冰凉,她的心似乎更加冰凉。
陈嵩拼命摇头,「我不知道这一天内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妳坚持不说,我不会逼妳的:但,妳只要说一声妳不爱我,我马上就会走,再也不来骚扰妳!」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的声音已经带着哽咽。
这句话有如一把利刃深深刺进凌美萱的心坎,忍不住仰起头,深深地望着他。
一阵风吹过来,虚掩的两扇窗户,蓦地敞开,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房里的灯火顿时熄灭,四周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黑暗中的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虽然谁也看不见谁,但他们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甚至都能听到对方那颗跳动的心。
凌美萱幽幽的一叹,取出火石,点燃蜡烛。
也许是两人心有灵犀,抑或是那种奇妙的心灵感应吧。红光一照,两人居然一起飞红脸蛋,就在四只眸子互相注视的一剎那,彼此都甚为窘迫。
须臾,陈嵩已经恢复如常。「对不起,我来得太冒失了,但是,我怎么也放心不下妳……」
凌美萱强自镇定地点点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可以坐下来吗?」
凌美萱静静地看着他,翦水双瞳充斥着眷恋与不舍,强颜欢笑道:「这……当然可以。」
「谢谢!」一边说着,陈嵩就随便在一张椅子坐下来。不知道为什么,两人说起话,竟变得这么客气了?
凌美萱眸子微转,幽幽地道:「其实,你今天晚上来,也是没有结果的。昨天,知府大人的公子陆川帮来向我爹求亲。」
陈嵩大吃一惊,「陆川帮?就是那天黄鹤楼赏游时碰到的花花大少!这样的无赖,妳爹怎能把妳许配给他!」
凌美萱淡笑,「知府大人是何等人物,我爹怎能拒绝?陈公子,我们之间注定是有缘无分的了……」
陈嵩猛然一搥桌子,五官抽动,「不行!陆川帮是个禽兽,我绝不能眼睁睁的把妳送入火坑!」他一把拉住凌美萱的手,「当我初次遇见妳时,我就深深被妳独特的思想所吸引。妳说,女人们很苦,不仅受到情感的拘禁,还有伦理的的束缚;妳说,女儿家天生便是怯弱的一方,不能反抗,只能屈从,受的是三从四德的教育,彷佛女子无才便是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就构成女人的一生。生活是乏味、是空虚的,似乎女人只是繁衍的工具、男人的附属品。妳当时说得这么好,为什么现在遇到困难,妳却不能勇敢地挑战呢?」
凌美萱的脸色一下子苍白得如同石灰,强忍着泪水,紧咬着下唇,「不,你误会了!我不能太自私,不能因为追逐自己的幸福而连累家人。如果我不答应的话,知府大人会随便捏造一个理由把我爹抓起来,而我们整个家族都会陷入不幸!」
陈嵩听得额上青筋遽颤,「这么说来,当官的岂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手遮天了?」
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凌平章站在门外,身形显得格外瘦削。
凌美萱惊叫道:「爹,你……」
陈嵩也顿由乱雪纷飞的百感交集里,回复到现实世界,情绪梢见缓和下来,感到十分尴尬,不知该如何面对凌平章。
凌平章走了进来,「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知道今晚陈公子会来,故而久候在门外。」
陈嵩红着脸,吞吞吐吐地道:「凌老爷,我……」
凌平章叹口气,「你不必说了,我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从小就当个宝贝一样宠着,生怕她受到一点委屈,谁知这一次却将她伤得这么深。陈公子,你带她走吧。」
凌平章说得很淡,但听在陈嵩与凌美萱的耳里,无异于一声惊雷,两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凌平章恨恨地道:「陆川帮那个狗东西!我早有耳闻他平时的行事,对于他的求亲,我只是敷衍了事,其实我心目中的理想女婿就是陈公子。今晚陈公子来访,已通过我的最后一关考验。」
陈嵩吃惊,「什么?您在考验我?」
凌平章微笑,「所谓真情无价,患难见真情。过于平静的生活往往掩盖人性的善恶,无论是朋友之情遗是夫妻之爱,只有历经风雨,才知情的真伪。」
凌美萱大喜,「爹,你还真是老谋深算啊!你可吓死女儿了!」她的盈盈秋波再次注视着陈嵩。
凌平章笑道:「真正的爱情,应该禁得住任何考验!」说时,他自暖壶里斟上一杯温茶,双手奉上,「多有得罪,公子莫怪。」
陈嵩双手接过,喜上眉梢,「谢谢!有此考验,是应该的、是应该的。」
凌美萱的脸色倏地又黯淡下来,「可是,陆知府那边,爹该如何交代呢?」
凌平章抚抚胡须,「看来我只有使出瞒天过海之计了。陈公子今晚就带妳出城,你们在四川成亲,陆知府是没有办法的,至于他问到我的头上,我就说女儿失踪,他还能拿我怎么办?」
凌美萱问道:「爹,我若一走了之,陆知府真的不能治你的罪吗?」
凌平章一抚她的鬓发,「傻女儿,世上有为父的隐藏女儿下落的这一条罪吗?他告不了我的,关键的是,妳能否过得幸福。」
一听这话,凌美萱脸上两行泪水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飞扑向凌平章胸前,抽噎不止。
陈嵩想劝劝她,但又不知从何处劝起,于是就笨拙地摸出一条手帕递给凌平章。
凌平章见女儿泪流满面,心也软了,接过手帕,替她擦拭泪水,把她的头抱在胸前,轻拍她的后背,「傻孩子,跟着自己心爱的人远走高飞,是值得高兴的事,妳还哭什么呢?」
凌美萱剎那间整颗心被甜蜜的温情所填满,整个人变得异常软弱,就像回到母体的婴儿,语带哽咽的说:「不知道这一走,咱们父女俩何时才能再相见?」
凌平章笑道:「妳虽然不能来武昌,我却可以去四川啊,多给我写信!」
「嗯!」凌美萱笑着擦干泪痕。
夜风吹窗,烛影摇红。
这时,平儿推开门,叫道:「小姐要去四川,我一定也要去!」
凌平章笑道:「这是当然的。妳放心吧,妳跟着小姐这么久,让别人同去,我还不放心呢!」
平儿噘着小嘴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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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黑厢马车停在凌府门前,父女依依话别。
凌平章叹气,「老了,老了,看来我对妳管得太多了,子女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妳一定认为爹是个老古董吧。咳,爹怎么能护着妳过一辈子呢?再说妳也不见得懂我的用心,整天臭着一张脸呢。」
凌美萱嗔道:「爹,你怎么还记得这么多啊!」
凌平章哈哈大笑,「美萱,爹平时是不是很固执、很不讲理?」
凌美萱蛾眉轻轻一蹙,「虽然有一点点,但我知道爹都是为了我好。」
凌平章摇摇头,「妳不要再安慰我,我这个爹没当好,做事一厢情愿,常常把好事办成坏事。说老实话,今天爹真是为妳伤透了脑筋。唉,如果你们俩能禁得住这样艰难困苦的考验,爹还有什么话说呢?」
「爹,这也不能怪你呀,我这个做女儿的也有不对的地方,头脑简单,意气用事,总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凌平章松开缰绳,道:「往后我不在妳身边,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不管你们了。我老了,再也管不住你们了。」
凌美萱的唇角轻轻拉动一下,左腮出现浅浅一圈梨涡,「不,你该管的地方还得管。你走过的桥,比我们走过的路还要多呀。」
凌平章慈祥地对她笑了笑,「经验丰富又有什么用,妳还不一样统统当成耳边风。我已经过时了,不中用了。」
陈嵩抱手作揖,「您请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美萱的!」
凌平章紧瞅住他,「那是最好,如果我女儿在你手上受了什么委屈,我绝不饶你!」
陈嵩听得吐了吐舌头。
「爹。」凌美萱泪眼婆娑地再扑到凌平章怀里。
「去吧。」凌平章将女儿推上马车。
陈嵩在前面充当马夫,凌美萱和平儿相继坐进车厢,不停的向凌平章挥手。
看着马车向前行驶,凌平章突然有了一种清朗明澄的心情。
天空很高,一轮明月挂在枝梢。
第九章
陈嵩赶着马儿,一路上思索着,自己并不是什么公子哥,家里非常贫困,而且也不在四川,这件事情肯定要对美萱坦诚的;但问题是什么时候说,如果现在说出来,凌美萱一气之下回府,岂不是又落入陆川帮的魔爪?
陈嵩决定凡事等出了城再说,如果凌美萱气极了,再好言相劝几句;如果她真是嫌贫爱富之人,那她就不值得自己留恋了。
马车行到客栈,小三子一夜未睡,在门前翘首盼望,转头见凌美萱安然坐在马车里,心中高兴至极,这件事一帆风顺,还真是佛祖在冥冥中保佑着呢!
接着马车载着四人来到城门,被一群守军拦下,一个官爷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头戴狮子盔,包耳护颈,七星玛瑙抹额,沉声问:「这么晚了,出城干什么?」
陈嵩抱拳作揖,「刚刚收到家书,因家中老父去世,急于回乡办理丧事,还恳请各位军爷行个方便。」
官爷掀开车厢,瞟他一眼,「这里面是你的什么人?」
陈嵩恭敬道:「是内人、婢女和小三子。」
官爷冷哼一声,「我看未必吧。」说罢把手一挥,哈哈大笑,「逮住了!」
城楼中顿时火光大亮,一人走到城垛边,往垛下望,干笑二声。「没错!就是这小子!」
陈嵩抬头一看,陡然间脸色煞白,来者正是知府的公子陆川帮!
陆川帮大喝:「陈嵩,你说车厢内是你的什么人?你再说一遍。」
陈嵩顿时哑口无言,急得头冒冷汗,彷佛被人戳破谎般的不自在,一双黑瞳直直地盯着对方。
凌美萱探出头,一剎间,她花容月貌般的面颊也变成雪似的白,娇躯亦情不自禁地起了一阵颤抖,似乎是极为短暂的一下,她随即又恢复正常,思忖道:我不能慌张,一定有办法离开这里的!
陆川帮好笑,「凌小姐,我们又见面了。咦,这么晚了,妳跟着陈嵩干什么?妳难道不知道,妳爹已经把妳许配给我吗?」
陈嵩大喝:「不错!是我把她骗出城的!」
一听这话,凌美萱的心顿时郁结起来,让她无力吐出半句话。
陈嵩这是在把所有的罪行都往他自己身上加呀!
说时迟、那时快,数名士兵已围上来,立刻把陈嵩五花大绑。
小三子惊吓得高呼:「你们这群土匪!」
陆川帮已走下城楼,来到马车前,微一欠身,对凌美萱道:「凌小姐受惊了,歹徒已经被我制伏了。姑娘乃仙子之尊,若移驾寒舍,必使寒舍蓬华生辉。」
陈嵩怒吼:「陆川帮,你这个奸诈小人,你早料到我有此一着,便在这里埋伏是不是?」
陆川帮笑道:「对于情敌,自然是早有防范了。」
「这么说来,派刺客行刺我的也是你?」
陆川帮又笑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拐骗良家妇女罪证确凿!哼,也不瞧瞧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和本公子争女人,简直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不自量力!」
这时,天空下起细雨,瓦面、屋檐……到处响起水的滴答声。
凌美萱静静的看着陈嵩,感觉快乐与痛苦之间的差别就像是纸一样薄,才刚打开快乐的门扉,更剧烈的痛苦就接着涌进来。
她心碎地咳了起来,空洞的双目彷如深井,幽幽地凝视车窗外渐落的雨滴,她一脸的水,却弄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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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牢内阴暗潮湿,陈嵩就被关在这里,进来时,挨了一顿板子,打得他皮开肉绽,不过只过了短短一天,整个人都憔悴不少。
过去的事情一件件在脑海中掠过,每一件事都像是一块重逾千斤的沉重铁石,深深地压迫在他的心上,真有不胜负荷之感。
其实,这一切的一切,放在他这颗千锤百炼的心头上,早已使他比一般人要坚强百倍。
他秉遵做人的宗旨,深信自己在饱经患难之后会更加坚强,如此才能争取最后的胜利。
凡事往好处一想,陈嵩顿时大感轻快,他立刻就恢复自信,不再沮丧,反而觉得眼前的困难,只是对自己再一次更严厉的挑战--感情的挑战!
明晃晃的火把摇曳着,斑驳的墙壁出现一条黑黑的人影,黑衣人一手拿着火炬,一手拿着钥匙,逐一检查每个监牢里的人。
锵锵锵锵……黑衣人踏着沉重的脚步,空静冷寂的大牢传来一阵阵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