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此刻萦绕心头的,是另一件事。看着忙着翻动烤肉架上的玉米的丁绿尧,她比着手语:
「刚才……陶妈和我谈到你母亲的事。」
「哦?」他笑了,「陶妈提到我妈一向只有好话,妳一定听得很腻。」
她微笑摇头,
「陶妈说了很多她们一起成立这家育幼院的事情,我觉得很有意思。她也提到你母亲的婚姻,说她是……主动提出离婚的?」
「我爸都结婚了,还老是在外面拈花惹单,我妈忍了几年,最后还是离婚了。」
「你——怨过她吗?」倘若她离开安家,女儿们又会怎么想?
「多少会啊。虽然知道是我爸自己不好,可是突然要和从小一起生活的人分开,还是会难过。」尤其后来老爸拐走那人,让他心情低落了好一阵子……
她为什么问这些?莫非想和安隆楷离婚?
一思及此,他改口了:「虽然一开始很难过,但是后来也就慢慢接受了。毕竟两个不相爱的人为了家庭稳定,勉强让婚姻继续下去,双方都不会快乐的。」
话虽如此,但若有机会重来,他并不希望父母离异。或许因为当年父母离婚时,他年纪还小,对双亲因外遇问题而引发的争吵并没有太大感觉,只希望能和他们在一起,有个完整的家庭。
至于她与安隆楷,他实在说不出劝和的话,尤其小恬前两天还拿着安隆楷送的成套首饰向他炫耀,对照夏音晓总是郁郁寡欢的模样,除非他脑袋秀逗了,才会劝她咬牙在这场婚姻里撑下去!
但这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外人不该置喙,所以他只是旁敲侧击,努力暗示她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而这条路刚好符合他……私心的期望,如此而已。他绝不会变成母亲最痛恨的婚姻第三者,一切都是姓安的活该,不懂得珍惜她!
「最重要的是,一个不快乐的母亲,她的孩于也不会快乐的。」他低声道。看见她全身重重一震,忧愁而美丽的眼像被撼醒般,惊诧地望着他。「孩子是很敏锐的,即使妳强颜欢笑,她们还是能感觉得出来。」
一个不快乐的母亲,她的孩子也不会快乐!
夏音晓怔怔望着和其它孩子们在玩烟火的安海微,原本正笑着的女儿,却在视线对上她时,停下脚步,小脸出现惶惑的神情。她这才惊觉自己此刻的表情有多严肃,改而对女儿露出微笑。
安海微这才恢复笑容,向她挥了挥手,又随着丁绿尹放烟火去了。
两个孩子的畏缩与内向,她在不知不觉中……也有责任吗?
「所以现在妳要努力让自己快乐!」丁绿尧将纸杯塞到她手里,在杯中注满牛奶般的液体。刚才他和魏霓远猜拳猜输时,喝的也是这个。「要快乐,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玩!现在我们来玩个小游戏,输的人就要喝一杯。」
夏音晓还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就见他摘下她送的耳环,取出双胞胎送的大手帕包住,将手帕对空一扔,手帕落地后散开,耳环已经消失下见,而他双手握拳,伸到她面前——
「猜看看,耳环在哪一只手里?」
夏音晓傻了眼。他手法太快,她根本什么也没看到啊!
被他连声催促,她随便点了下他的右手。
丁绿尧张开右手——什么都没有;张开左手,掌心中躺着耳环,他嘿嘿一笑,「妳输了!要喝一杯!」
「等等,你没有解释游戏规则啊!」这让她有种被陷害的感觉。
「魔术师的戏法是不可以做任何解释的,妳得随时专心,才能跟得上啊。」他一本正经地看着她为难的模样,「好吧,这次特别优待你,喝半杯就好。」
夏音晓喝了一口,只觉味道淡而酸甜,有点像优酪乳,却不冰凉,顺喉而下,滑出一道渐热的水线。正喝着,却见他又拿手帕包住耳环,照样朝空中一扔,不待手帕落地,两个拳头又伸过来——
「在哪只手?」
就这样,喝到第八个「半杯」,夏音晓只觉身体越来越热,眼前丁绿尧的面孔也有些模糊,这才惊觉她喝的应该不是普通饮料。
「这到底……是什么?」该不会是酒吧?她从没喝过酒,酒的味道是这样甜甜的吗?
「是小魏弄的调酒,他取个名字叫做『返老还童」,加了很多养乐多,把高梁的味道都盖掉了,很好喝吧?」见她双颊逐渐透出晕红,不复先前寒冷苍白的模样,他满意地点头,拉着她站起来。「好,换下一个游戏!」
果然是酒!
夏音晓惊恐地发现自己头晕目眩,脚步不稳地被他拖着直冲到孩子们身边。十几个孩子玩腻了烟火,正要开始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来来来,大哥我今天陪你们玩!」丁绿尧清点着要参与游戏的人,「一共十四个,刚好分成两边。听好!今天玩的方法和平常不一样,由我和这个姊姊同时当母鸡又当老鹰。」
他将夏音晓拉到身前。「我们一人带七个,互相抢对方后面的小鸡,限时十五分钟,十五分钟以后,看谁背后的小鸡最多,谁就赢了!输的那一边,除夕那天要负责育幼院的大扫除;赢的那一边不但不用打扫,我还请他们去『河屋』吃日本料理!」
「万岁!我要吃日本料理!」孩子们尖叫欢呼,迅速自动分队,分别站到丁绿尧和夏音晓身后,显然平常就玩惯了这样的游戏。
什么什么?夏音晓还未弄清楚状况,腰际已被丁绿尹抓住,后面还有六只又叫又跳的「小鸡」,而丁绿尧身后探出一张小脸——是安海微。
小女孩杏眼闪亮,两腮玩得红扑扑的,对母亲做个鬼脸,又缩回丁绿尧身后。
夏音晓愣住了。海微……对她做鬼脸?平时最活泼的表现也不过是笑的海微,会对她做鬼脸?
正怔愣间,丁绿尧长臂猛地伸来,将她背后的一只「小鸡」抓了过去。
「我不是说过,妳得随时专心吗?」他呵呵而笑,瞬间又抢了她的两只「小鸡」。「等我把妳背后的小鸡都抓过来,妳就要帮我们打扫育幼院罗!」
「你作梦!」丁绿尹代夏音晓叫阵,「是我们把你那边的小鸡抢光光,让你不但要请客,还要一个人做大扫除!」用力将夏音晓往前一推,「冲啊!」
丁绿尧虽然身手敏捷,可背后跟着四岁的安海微,他步伐稍大,恐怕会绊倒她,因此不得不小心移动,连带减缓了他抓人的速度。
而逐渐发昏的夏音晓虽被身后一串「小鸡」拖得脚步踉跄,但丁绿尹可不是省油的灯,指挥她们背后一串粽子东躲西闪,让老哥的魔爪屡屡落空。
夏音晓越是被拖得团团转,体内的酒精就蒸腾得越快,郁积在心里的愁绪与感情似乎也沸腾起来,不断从肌肤表面蒸发飘散,离开了她……
见女儿再度从丁绿尧身后探出头来,顽皮地对她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她不假思索,伸手往女儿抓去。
安海微连忙缩回丁绿尧背后,然后又从另一边探出头。
夏音晓又伸手去抓她,小女孩东闪西避,脸蛋上洋溢着开心的笑,露出一排细白的牙。
「好哇,你想把海微抢过去吗?」丁绿尧护着安海微连连倒退,冷不防被夏音晓突破防线,抓到排在安海微后面的男孩。
「抓到了!」丁绿尹及身后一串「小鸡」欢呼,将男孩拉入己方队伍。
丁绿尧哼声:「抓到一个就这么高兴,我随便两三下就把你们通通抓过来……」一不注意,身后两只小鸡又被夏音晓抓走。
他愣了两秒,才哇哇大叫:「你作弊!我在讲话,要等我讲完才能继续玩啊!」没料到看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动作竟然可以这么快!而且是用声东击西之计,假装要抓安海微,却把目标放在小女孩之后的其它人!
「你说要随时专心的呀。」她无辜地微笑,意识在漂浮,手语也比得有些凌乱,望着他擦腰生气的模样,粉唇忍不住弯起。
丁绿尧僵立片刻,猛地向她扑来,大叫:「反攻——」左手将她双手一并扣住,右手往她背后的长长蜈蚣阵抓去。
这下换成丁绿尹哇哇大叫:「你才作弊!抓手是犯规的!」伸手将安海微揪过来,两边的孩子们也纷纷动手,互相将对方的人抓到自己队伍里。
老鹰捉小鸡瞬间变成大混战,原本只是围观的孩子们也加了进来,有推挤的、笑闹的、追逐的、趁机偷打人的,像一团疯狂的漩涡,转得停不下,笑声如水花四溅,洒满寒冷的冬夜。
夏音晓任孩子们推来挤去,好几次险些跌倒,又被另一边的孩子们挡住推回。易受惊的她,此刻却一点也不害怕,只是一迳地笑,无法自抑地笑,笑得东倒西歪,笑得头越来越晕,身体却越来越轻,仰首望着夜幕,仿佛随时能向它飞去……
若非有人双臂始终紧扣着她腰际,她真以为自己能飞起来,茫然眨着蒙上一层雾气的黑瞳,看着不让她飞翔的男人。他有一双含笑的眼,比天上的星星更亮,微启的唇在动,似乎对她说了什么……可是她读不懂他的唇,只感觉到他身上的暖意像一双翅膀包围着她,为她挡开周身的拥挤……
她伸出手,目标是他眼中星星般的光芒,却不稳地触及他脸颊,察觉到他微微一缩,黑眸的亮光变得奇异。她忍不住又笑了,越笑越没力气,逐渐在他怀中瘫软下去……
第六章
不知睡了多久,夏音晓忽然惊醒。
睁开眼是一片昏暗,过了片刻,她眼睛才适应了微弱的光线,发现这儿不是安家华丽的卧房,而是陈设简单的陌生房间,自己身上盖着温暖的被褥,躺在单人床上。
她愣了愣,一时还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这里,正要爬起身,一阵头晕让她跌回枕上,侧眼才见到枕畔有颗鬈鬈头。
丁绿尧坐在床边地上,裹着毛毯,全身包得只剩下一颗头,靠在枕头边睡得正酣甜,一头鬈发像从没梳整过,散得乱七八糟。
想起来了,她带女儿来育幼院过圣诞夜,丁绿尧让她喝了酒,又拉她跟孩子们玩游戏,她还记得海微很开心的表情……然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她醉但了吗?是……他抱她上床的?
她在混乱的记忆片段里努力搜寻,却什么也想不起。
稍稍靠近他一些,可以感觉到他均匀的呼吸,显然睡得很熟;密密长睫垂掩,干净的皮肤毫无瑕疵,配上不驯的鬈发,睡容更显稚气。瞥见他敞开的发间露出形状漂亮的耳朵,挂着她送的星形耳环,她粉唇弯出一抹温柔浅笑。
可是,他的脸好红……她又凑近了些,仔细端详他容颜。他的脸红不对劲,是喝醉了,还是感冒发烧?
她犹豫了下,小心地伸手探向他额头,温度不像发烧,而他仍是不动,一副任人宰割的可爱睡相。
又犹豫了下,她大着胆子,手掌顺着他脸庞下滑,发现他的皮肤不只看起来好,摸起来也同样细致。手直抚到他颊畔,柔软的掌心被什么扎了下——是胡碴,这让她意识到眼前被自己当成布偶摸来摸去的是个男人,而他正好微微一动,吓得她连忙缩手,不知是惊是赧,火烫窜上两颊,心脏怦怦乱跳。
也幸好她手缩得快,因为他又动了下,缓缓睁开眼,「……嗯?」惺忪地看着她,「妳醒了?」
「我怎么会在这里?」他似乎没发现她「偷袭」他,暗暗松口气。
「妳喝醉了,游戏没玩完就睡着了。海微和曼菊跟我妹睡在隔壁。」他打个呵欠,清醒了些,笑问:「如何,本育幼院的圣诞夜很刺激吧?」
糟糕,她果然喝醉了。
夏音晓苦恼地皱眉,数秒后,仍是一丁点经过也想不起,只得委婉地向他探问:「我没有……失态吧?」
「失态?当然没有啊。」他笑咧一口白牙,在昏暗中闪闪发亮,「妳只是一直笑一直笑,抱着我不肯放,又拉着我玩数字拳,说输的人就要喝酒,结果每次都是我赢,妳越喝越多,最后还爬起来跳扇子舞……」
惊人的叙述炸红了她脸蛋,她拉过被子就要将自己藏起,却被他好笑地拦住。
「妳相信啦?骗妳的啦!妳酒品好得很,喝醉了只是笑,笑累了就睡了,什么坏事也没做。」除了真的紧抱着他不放,让他最后只好在陶妈、魏霓远和一堆孩子们的目光下抱她进屋之外,她的酒品确实没什么好挑剔的。
思及她轻如羽毛的柔软身躯紧靠在他怀里,赖着他怎么也拉不开,仿佛他是她好不容易抓到的一样宝物,他好心情地微笑,「早知道妳喝酒就会笑,应该早点把妳灌醉才对。」
总之,她还是失态了。
「对不起。」捣住窘红的脸蛋。
「干嘛道歉?找妳来就是要让妳开心的,能逗妳笑就好了啊。」虽然她笑是因为喝醉了,不是因为发生有趣的事情,但总归都是笑了。顿了顿,他又说:「在玩游戏的时候,我听到海微的声音。」
海微开口了?她霎时忘了困窘,惊诧地望着他,见他肯定地颔首——
「那时候小鬼们很吵,但海微就在我背后,我还怕听错了,回头看了好几次,确定我听到的是她的笑声。我妹也说,她带海微玩烟火的时候,问她会不会怕,海微开口说『不会』。」
夏音晓眼眶发热。海微说话了!她盼望了多久,数度陷入绝望,以为女儿就要像她一样终生瘖痖……
「妳也开口了,妳知道吗?」
她又是一愣,不解地看着他。
「妳没讲话,但是和海微一样,我也听到妳的笑声。」应是酒精使她放松,不再刻意压抑。
他将她双手抓来,包在自己掌心中,阻绝她以手语推托的机会,「来,试着说几句话。这里只有我,没有别人会听到。」
她连连摇头,双手却无法抽离他的掌握,反遭他拖至床边。
「海微虽然会讲话,但没有人和她互动,她自己一个人也不会开口的。妳整天都和她在一起,是最适合陪她练习的人,再说,连妈妈自己都抗拒的话,要怎么教小孩呢?」再次劝哄着:「试试看,说什么都可以,我一定认真听。」
他真是了解她,知道一提到女儿,再为难的事,她也愿意尝试。
她试图说服自己,发出声音并不难,学校老师也说过,发声就像骑脚踏车,一旦学会就不会忘记,还赞美过她咬字很正确……
可他浅笑的黑眸逼得太近,令她心慌,莫名的热流窜过她每根神经,分不清是因为心虚,因为未褪的酒意再度涌起,或是因为他过分深沉的温柔眼眸……脱口而出的声音不由得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