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木先注意到小书的落寞,他凑近问她:「小书,妳喜欢菩提树?」
阿木的话教会小书,这棵被忽视的小树叫作菩提,小书笑着点点头,才十六岁,她的笑容就能眩惑人心。
「阿木,我们把这棵树种一种吧!」
「不好啦,这排松柏是我们牧场的门面,中间插棵菩提不伦不类。」阿木有他的考量。
「可是……」
阿木想再表示意见,却接触到冠耘不善的眼光,他住嘴,小书也乖乖放下手中树苗,继续浇水。
树种完后,工人们纷纷散去,小书留在原地,仍是爱怜与同情。
轻抚枝头上的两颗心,她告诉自己。「瞧,妳比它更幸运。」
余晖将她的身影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黑影,蹲着身,细小的胳臂轻搂住小树苗,沁心的木头芬芳侵入鼻间。
一棵树、一个小女孩,孤伶相依。
这情景触动冠耘的心,远远站在宿舍旁边,原本想冲上前,质问她记不记得自己的工作是做饭?但她周遭的孤寂,止住他的质询。
带着冲动,大步跨出去,他不发一语,弯腰,抢走小书怀里的树苗,另一手拿起锄头。
怔愣三秒,小书了解冠耘的动作,快步提起水桶,追随他的脚步,奔到牧场另一角,种下菩提树。
从此,这里是她的私密园地,这里有他对她的心,日复一日,她在这棵树下幻想他的爱情。
她又到这里来?
冠耘站到她背后,久久不发一语。
只要小书不在厨房、不在房间,他笃定能在这里看到她的身影。
她总是抱着菩提树、靠着菩提树,一如往昔,明明是亲昵的动作,不晓得为什么,他总在这样的宁静空间里看见孤独,她的孤独一次次促使他的心动,总要他发挥足够的意志力,才能压制动心。
「妳在这里做什么?」
掏空音调里的表情,他冷淡得教人心惊。
小书先是一愣,僵硬身体,然后像机器人般,缓缓回头。
「冠耘先生好。」
「我问妳,妳在做什么?」
「我在……捡树叶。」小书巴巴地走到他身边,巴巴地把手上的心形叶片捧到他面前。「很美,对不对?」
横瞄一眼,他看不出哪里特殊。
冠耘的「不生气」鼓励了小书多说几句——
「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证道,他怜悯世间情苦,身为人更苦,产生了普渡世人的想法。」
这个起头话题有点怪,但他们很少交谈,第一次不自然,难免。
「妳想普渡谁?」意外地,他非但不生气,还与她交谈一句。
可以的话,她最想普渡自己的爱情,只不过遂意难,遂心更难。
「我没有佛祖的能力,只能自私地希望自己平安顺利。」
自私?与其说她自私,不如说她认分,她认分地当一个下人,认分地在他回过头时低眉,她从没因为攀上关系,就认定自己与众不同。
「对未来,妳有什么打算?」冠耘问。
不管有没有苏真婵,总有一天,他们之间会走到尽头。
「我是个没有未来的人,是你给我未来,我的未来会依照你的要求行进。」她是个谦卑的膜拜者,爱他是她唯一奢求。
「妳从没有过想要的东西?」冠耘又问。
一、二、三,他问了她三句话,这……算是聊天了吧!小书的心中涨满喜悦。
「我有。」她回得又快又迅速。
「妳要什么?」
「我要爱情、婚姻。我并不特殊,要的东西和天下女生一样。」
「妳有爱情吗?」
「是的,我爱你。」她的答案和四年前一模一样。
「妳爱我?」这句话他听过,可是他不相信,一如他不信任爱情。
「是的。」
「即使我将结婚?」有趣吧!还没走入礼堂,就有人领号码牌,准备当后补情妇。
「是的。」
「妳不介意自己成为第三者?」
「我介意。」
「妳介意?」
冠耘讶异于她的答案,他以为小书会说——我不在意,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这句话许多女人对他说过,包括小书的母亲。
这几年,想得通透,他知道男人的魅力在口袋,只要荷包满满,就算他是钟馗转世,所有女人依然会对他倾心,因此阅人无数的文沛铃挑上他,并不稀奇;至于这个小书……
她说自己不特殊,所以爱上他的金钱与身分,不稀奇。爱情,不过是廉价的东西,他再不让廉价物品控制自己的心情。
「我不抢别人的婚姻,不要别人的戒指。」
小书说得笃定,认真诚挚的态度让冠耘联想起几个月前,她在晚餐桌上对苏真婵的反驳。
她说——将来会有个爱我的男人,亲手将最珍贵的戒指套在我的手指上。
「我不会娶妳。」他回答她另一个笃定。
他的说法不教人意外,但小书是棵有耐心的捕蝇草,在风中,伸展双臂,等待爱情。起码,他们之间渐入佳境了,不是?至少,他们可以开始聊天了,不是?
「你爱我吗?」小书大起胆子问他。
「不爱。」他的态度和她一样坚持。
他的回答带出沉默尴尬,可是小书不死心,她换个角度问:
「你还恨我,因为我的母亲吗?」
她一问,他认真思索,才发现文沛铃已在脑间模糊,曾经存在的恨淡然,他欺负她只因为她是她,而他习惯欺负。
「不。」他实说。
冠耘的回答让小书燃起希望。他不再恨她了呀!那么慢慢地,他会将她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再慢慢地,他会爱上她,一如她爱他。
「你爱苏小姐吗?」
「不爱,但是我会适应她。」他不屑说谎。
「婚姻是长时间的历程。」
「所以我不准它失败。」他在文沛铃手中败过一回合,这次重头来过,他要排除所有失败可能。
「你会认真经营婚姻吗?」小书问。
「它在我的掌控当中。」
「以后不管怎样,我希望你幸福。」
「不管幸不幸福,我确定,苏真婵不会让我变成笑柄,至于妳,妳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吧?」
「是的。」小书埋了忧郁的笑意仍然挑动人心,是心疼……说不来的心怜。
「妳很美丽。」情不自禁,他伸出双手搂住她,晓得自己的冲动多不合宜,晓得明明是自己一再叮咛,他们的关系只在他的房间、在有需求的夜晚进行,但契合的身体、胶着的唇瓣,带来了浓浓的爱情甜蜜。
「我希望自己的美丽能眩惑你,让你改变心意。」她大胆,为了他不曾出口的夸赞。
淡淡一哂,她实在是个不容易放弃的女人,也好,至少这确定了,她留在他身边时,会一心一意。冠耘说:「我是一个意志力坚强的男人。」
「人会改变。」
「那个人不会是我。」他要她的身体、要她的心,却不要有她的婚姻,原因虽矛盾,却简单得不合理——他不信任她和她的爱情。
小书不管,她的心一下一下,敲响着爱他、爱他、爱他,他的心,恨意逐渐远离。
夏风在菩提树梢刮起舞序,翻飞的心,跳跃美丽,爱情在满是星子的垦丁夜空里,闪耀激情……
第五章
小书的快乐总在菩提树下进行。
他为她种下菩提、他在菩提树下吻她,认真细数,他给的幸福少之又少,但她为自己制作的心型叶网,一遍遍将幸福复制到无限多,小书在自己复制的爱情里悠游快意。
牧场中,没人懂她,为小书好的人全规劝她,明明是一场可以预见结局的悲剧,她怎能期待喜剧收场。
可是她的固执和韧性,要自己站到戏棚下,日复一日,守着、等着,直到自己站上戏台,唱和起他的人生戏曲,她相信两人的曲中有高潮迭起、有车福美丽。
小书捧住满盒子晒干的菩提叶脉,蹲在屋檐下,轻轻地为它们染上色彩,红的、紫的、黄的、蓝的,缤纷的颜色、缤纷的爱情。
她花了整整一下午,将所有叶脉染上色,贴在房间墙上,加上灰褐色树干,她在自己房里种下另一棵菩提。
往后,在每个星子璀璨的夜里,她靠着墙,倚在树干下,幻想着自己的幸福美丽。
「小书,要不要去逛夜市?」
小题在门外敲叩,打开门,小书摇头,脸上带着迷蒙笑意。
「对不起,我要画图。」
「又画图?多无聊!走吧,我们一群人很有意思吶!大哥也要去。」
他……要去?小书看看小题身后的人。是小题缠的吧!心微微动荡,也许……拾眸,对上冠耘的冷冷双瞳,他不希望她去吧?
「我说过,她有事情要忙。」冠耘一出口,小书更加明白他的意向。
「是啊,我想趁着假期把图画完成。」小书解释。
「扫兴,我们走啦!」拉起幼幼、渟渟,小题往外走。
「妳不想去?」冠耘留在队伍最后面,没跟上去。
「你希望我去?」她不这么认为,除非她察颜观色的能力减弱。
「我是不希望妳去,我不想让别人有错误认定。」
「我知道。」点点头,她愿意顺遂他所有心意。
「很好,早点休息。」
他说早点休息,她可不可以将这句话当作关心?捣住胸口,她为他的「关心」雀跃不已。
转身,小书注视墙面,菩提树下,一男一女并肩背影,微微倚靠,她的长发披在他背上,就这样子,她要靠着他一生一世,要与他相扶相携。
拿起画笔,在远方勾勒一轮夕阳,她要用最光灿的颜料妆点她的爱情。
「黄色……没了……」
没有多想,小书穿上外套,背上小包包。
一路上,她唱歌,软软的声音尽散夜空。几盏昏黄路灯与明月相辉映,偶尔,观光客的轿车经过,带起一点光亮。这段路不难走,但入了夜,人便少了,小书不害怕,心中有一堵宽阔肩膀,在护卫她。
唱了一曲又一曲,她走了半个小时上街,买下颜料,往回家方向走。
想他、想他,她专心想他……未眠幽人呵,道不尽相思情愫……
一辆摩托车在她身后急驶,小书没回头,这不是牧场里的人,牧场里的人来来回回多半开车,若不是她没驾照,她也可以自由驾驶公用的小货车、汽车。
机车车灯将她的影子烙在柏油路面,由长而短,在接近她身旁时,倏地,一股强大力量拉扯她——
狠狠的,小书被摔在路边草丛间,当她意识到抢劫时,一阵晕眩将她拉入黑暗,车灯由近而远,迅速离开无人小路。
迷迷蒙蒙醒来,小书不晓得自己昏睡了多久,她撑起上半身,只觉得全身疼痛,还好没大伤口,只有些许擦伤,算得上幸运了。勉强抬起手腕,表面摔碎了,指针却还在走。
三点?是半夜三点吗?她不确定,确定的是她必须快快回到牧场里。
小书每走一步都是痛,她成了用声音换取双腿的美人鱼,一心一意挂记着的,是快点回到牧场,回到她的王子身边。
终于在气喘吁吁之后,她看到牧场大门,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来回走动,在看见她时,高提的怒气放松。
终于回来了!夜半三点,了不起,这时候还敢回来,反正都三点了,为什么不干脆等到天亮?因为她想继续在他面前扮可怜,让他误以为她和文沛铃不同?因为她的假面具不想被拆穿,想继续蒙骗所有人,她是乖女孩?
算了,江山改易、本性移难,她身上流着什么样的血液,别人不记得,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妳认为,我该向妳说晚安还是早安?」他冷笑。
是他!?他在担心她吗?
心跳加速,小书小跑步直往前冲,她渴望冲进他怀里,诉说恐惧委屈,但是突然间,眼前一阵黑暗,她猛地止下脚步,眨眼、揉眼,看不见……她看不见他?
躲在衣柜里的经验回来了,属于死亡的气息围绕,母亲临死前的不甘心,男人猥亵的笑声……
她惊喘、她无助、她陷在恐惧中挣扎、她爬不出去了呀!张口,喊不出声,她是极端害怕黑暗的人呀!
她站在那里不肯再往前,是心虚吧!
她的衣衫凌乱、面容狼狈,出门去做什么违心事情,还需猜测吗?
她说要留在在房里画画,却偷偷独自出门,如果光明正大,为什么没找人载她、没告诉林妈妈?如果问心无愧,为什么看见他,不敢进门?
她去哪里?她能去哪里?龌龊的念头在他心问闪过。没错,她去应付别的男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合理借口能解释她的狼狈。
大步向前,冠耘站到她面前。
她知道他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可她居然看不见他!居然呵……两手伸出,碰上他的衣角,大步,顾不得他的叮嘱,她执意投入他怀里。
紧紧抱住他,她害怕、非常非常害怕,一幕黑暗,她失去亲人,再一个黑暗,她要失去什么?
她没有东西可以损失了呀!除了她少得近乎可怜的爱情。
她在害怕?她全身颤抖!什么事情教她恐惧?
是了,是东窗事发,当他发现她和她母亲一样无耻淫荡,她演了八年的悲情角色,即将被拆穿,当年文沛铃不也是用她的可怜引他上勾吗?
瞄一眼她被撕裂的裙角,想来那男人对她……真激烈。
他居然为这样一个女人担心,为她守在门前徘徊?这一夜的担心……愚蠢!
扳开她紧扪的双手,他拋下一语:「女承母业,克绍箕裘?」尽管不再恨文沛铃,他还是习惯用她的母亲伤她。
转身,他大步离开。
什么意思?他是什么意思?小书努力睁大眼睛……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请你不要走。」小书惊恐,她需要力量支撑,需要他的胸膛倚靠。
「妳还没得到满足,看来这些年我把妳的胃口撑大了,别的男人不容易满足妳。」他满口讥讽。
「对不起、对不起,虽然我不知道做错什么事情,可是请你别走,陪我一下子,一下子就好。」她慌张失措,她不要一个人面对黑暗。
「姜小书,妳一定要我鄙视妳?」
「不要走……」她的声音充满哀戚。
「妳拒绝和我们出门,却又背着我们离开牧场,妳去约谁、见谁?」
「我……」
「不用说,我懒得听谎话,要编故事随妳,但是很抱歉,我没时间听,去找别的男人倾听吧,也许他们会为妳的可怜一掬同情泪,但那绝不会是我,我对女人的欺骗免疫。」
「我不是故意这么晚回来的。」手伸出去,她触不到他。
「又是一句不是故意,姜小书,和八年前相同,妳连一点点进步都没有,妳想几点回来,随便妳,那是妳的人身自由,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是请妳交代一声,别让我们拿妳当失踪人口处理。」他的怒气隐藏在语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