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信了吧?早跟你说嘛,偏不信,去!”一旁的白元悠悠哉地摇摇扇子。
“说什么?”雷续断一跨步坐下,先灌了壶桌上的凉茶熄熄火,抬头问道。
“说……”左无念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甩得困惑满天飞,一双审视的眼直直盯在他向来崇敬的大当家脸上。“元悠说得果然没错,说……大当家的你变了……”
“哦?”淡淡应了声,又恢复平静原貌。
谁变了来着?他吗?无聊!斜眼冷瞪了下厅側的布帘,方才用力挥开的晃动还没停止,薄布晃动之余,由缝隙间可见内屋,他佯装随意地瞧了瞧……
“真……真是……”不瞧还好,临眼一瞥又让他差点气绝。微皱起眉,喉头忍不住发出低咒。这小鬼还当真吃饱闲闲继续抹脖子,那么想死吗?
“他就是方瞳?”黑黝黝的笑脸突然挤过来,顺着他怒目而视的方向望去,瞧见内屋的一举一动。“这时候在洗澡?”不然,拎着棉巾擦个什么劲?
“没你的事。”咬咬牙,挤回左无念好奇的脸,顺便附上恼火一瞪。“大老远跑来,总不会为了看人。”
左无念收回视线,点点头。“的确有事。”
随即将近来寨子里有人计划下山据实以报,愈说,大当家的脸色也愈难看。
“有所行动了吗?”雷续断握紧拳头,声调冷硬。
“一个月前我下山的时候还没有。”左无念估算了下时间,说道:
“要号召回老寨主时代的冲劲精力还得花上一段时间,毕竟多数的人已经渐渐习惯这阵子以来的安稳生活。至于带头想从操旧业的二、三当家,我已派了几个人日夜监守,探听他们目前计划。”
“他们就那么爱被官府追杀吗?”抿起嘴角,禁不住语带重叹。比较起官府方面的武力,他可是一点儿都不已为意,一掌抵十拳,他雷续断一人可轻易逃躲过数十余人的围捕,但寨子里的人可不同了,全是些空有蛮力而无武艺的粗汉,是练过几招强筋健骨的招数没错,可碰上馆方的围剿人马,怕是一刀难敌十刀,光是逃命都会被官马一脚踏扁。
现下竟还妄想重操旧业?死还比较快。
重哼一记,对上正冒头出来的一双水汪大眼。
“啊。”被狠狠一扫射,方瞳吓得缩回头。“我……我不能出来……是吗?”
慌慌张张地在原地踏了几下,才发觉领后被扯住了。
“别走别走嘛。”像是故意唱反调,白元悠嘻皮笑脸地以食指勾住方瞳的衣领。“来,见见咱们老家出来的大厨子。”
“你叫方瞳是吧?”左无念露出如灿阳般的开朗大笑,豪情地用力拍着他的肩。“我,左无念,听说你才十八,是位大夫啦?好厉……”话没说完,晒黑的厚掌便狠狠感受到刺痛,一垂眼,发现是枚糖炒栗子,正不偏不移嵌在他猛拍方瞳不停的手背上。
一顿悟,他惊异莫名地呆看向一脸冷然的雷续断。大当家的竟用栗子弹他?
他,做错什么了吗?傻不愣登又转向白元悠,只瞧对方伏在桌上笑不可遏。好奇怪啊!拿掉手背上的栗子,无辜又可怜地瞪住那处凹陷。在想不出个所以然的情况下,只好乖乖坐回椅上,傻傻听着大当家像没事般的开口。
“颈子抹干净了,嗯?”
鬼都听得出那是雷续断难得的讥讽,偏偏方瞳却傻得一脸认真。
“嗯……我想,因为不知道你哪天才会心血来潮动手杀了我,所以……只好每天把脖子给擦干净……”
“所以,只好每天把脖子擦干净?!”雷续断又凶狠又怨毒地重复一次,眼睛眯起两片火光。
厅内倏地出现一阵抽气声,惊喜多于害怕。
“元悠、元悠。”那是左无念兴高采烈附在白元悠身边的悄悄话,可惜太过粗鲁大声,想不被听见都难。“大当家的真的变了,居然、居然会使狠,嗯……”话未完,嘴里倏地被赏进一块甜糕,教他无法为大当家的喝彩,要不,他肯定吹口哨吹得比谁都大声,真的。
“啧。”白元悠皱眉跳下椅,两指捏下塞在左无念嘴旁的糕块,忍不住轻声抱怨:“别尽拿我的东西浪费,现下不比从前,大伙儿手头紧得快被鬼追了,省着点、省着点。”说完,一口咬下甜糕,浑不在意左无念莫名其妙红热的脸。
雷续断甩甩手,去掉方才射出甜糕的粘腻。
“你是不是闲到脑袋没地方放用,一天到晚净想些无聊的事做,啊?”
“我……我没有。”方瞳眨了下不明所以的眼,一脸不解。“是你自己说要抹干净脖……”
“闭嘴!”单手一挥,连白元悠和左无念都听得到来自他指骨的咯咯声响。“少那我说的话做文章。”
“我……我不会做文章……”感觉有些可耻,但诚实是第一美德,这做文章,他可学不来。
“你存心跟我装糊涂?”努力维持的平稳表情没三两下又转为恨怒。
“我没有啊,真的没有。”
方瞳轻拢眉,拼命否认。看得一旁的白元悠受不了地摇摇头。
“大哥,是这样的,小瞳说他没有便是没有,我和他相处久了,他那人呢,真真单纯又迟钝,哪里学得会跟你装……哎哟,你这什么眼神?这么瞧我干嘛?”他噤口,连忙抓了一把干果闪到三步后。
“小瞳跟你相处久了?”雷续断冷酷严厉地逼近,危险地眯起一只眼。
“大当家的!”
一只粗臂凌空划下,瞬间挡在两人之间。白元悠一抬眼,古怪地瞧着整脸写满紧张的左无念。
“你在干嘛?”他问。
“我、我……”左无念空出一只手抓抓后脑勺,紧张之余,有点发窘。“我怕大当家的揍你……”
“揍他?”
“揍我?”
雷续断与白元悠同时发出怪叫。
惹的左无念愈想愈糗。“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明知大当家的不会下手打人,偏偏我……哎哎哎,谁教这回见着大当家变了个人,好是极好,可我害怕元悠成了牺牲垫背嘛……”
以往无论白元悠如何嘴皮顽劣,说出来的讽话气煞他人无千也有百,就是挑不起雷大当家大的一簇小小怒火,可今儿个不过是帮那小兄弟说句好话,便没缘由引来冲天烈焰--这大当家的,变过头了。
“你过来!”雷续断一把扯过尚处在混乱之中的方瞳。“以后,别再让我瞧见你抹脖子。”算是警告。
“啊,你这是,说话不算话吗?”不是指控,也不是责备,方瞳只是好不容易想到这句形容词。
一脱口,招来两道雷续断骇人的目光。“你在批评我?”他压低吼声,看来咬呀切齿。
“我没有,我不是。”方瞳急切开口,边摆手,边摇头,慌道:
“我只是说你出尔反尔而已,没别的意思。”
“出尔反尔?”冷峻的表情多了分狰狞。雷续断一步步逼近,直到将他逼至背抵硬墙。
唉。元悠轻低暗叫,嘴上喊不妙,眼下却有想看好戏的意思。这等阵仗,哈,好玩!
“出尔反尔?!”雷续断又以雷霆万钧之势大吼一遍,差点震破在场另外三人的耳膜。
“哎呀,你得小声点,站在大夫的立场,我奉劝你嗓子是很重要的。”捂住耳朵,还觉的嗡嗡响。
“管它狗屁嗓子!”雷续断完全失控。“我只知道你批评我!”以前也不是没被批评指教过,就属这一回最教人光火--说原因?喝!管它狗屁。
“我没有这个意思啊。”怎么解释才好呢?现下后悔也来不及了,倘若以前少钻研些医书而多读点文学,这会儿也不至于笨得辞穷到想哭。现下,真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喘了喘气,算是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意思、意思、意思……方瞳迟缓地运转脑子。
“其实,我哪有什么意思呢……”瞧着鼻前的那张怒颜终于有和缓的迹象,他开心地松口气:“真的没什么意思嘛,不过说你可能不懂‘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啊我是不是又说错话?”看白元悠同情的眼神,再迟钝也明白了。
叹了口气,很认命的让雷续断由胸前一掌提起。
“有机会……你很有机会……”不顾白元悠和左无念讨饶的喊叫,雷续断硬是不肯松开手中快不能呼吸的身体。
眯起冷眸,对准方瞳,他再度申明:
“想被我一剑毙命,你,真的很有机会。”
第三章
惹毛雷续断的真正下场,非但不是如愿的被一剑毙命,反而是一脚被踹出大门,跟着白元悠与左无念一道上街采买。据说,是要购足三天后起程回乡的干粮行李。
站在院里,白元悠笑呵呵地拎来一顶特大号斗笠,掩去原来容貌的二之一。“戴着,戴着,待会儿食滩儿一多,我可没时间照应你。”吃都来不及呢。
“照应我什么?”微微提高帽檐,露出一双翦水黑瞳,看得白元悠连忙又伸手压下。
唉,带着这等神仙容貌出门逛大街,叫做麻烦。叹口大气,恐吓似的附在方瞳耳畔悄声低语:
“不想被‘看中’,就安分戴紧帽子。”
“看中?”看中什么?全身上下,他可没半点值钱玩意儿,唯一有的那五十两黄金,现下被扣留在雷续断那儿。这样一无是处、没价值的人,帮忙挑粪人家还嫌没力担当,能被看中什么?
闪着疑问,大眼望向白元悠,他真的完全不明白。
“哎呀,你真对自个儿相貌一点自觉也没有?”拿扇柄轻拍了下脑勺,白元悠头大地哇哇叫:“说明白点--娈童!你可懂了吧?”
这江南一带也不晓得吹起什么怪风,莫名其妙有一些达官富贾纷纷流行在家中豢养娈童,有人偏爱模样可爱的扎头辫男孩,有人喜好十余岁年纪的翩翩美少年,没事儿供在家中赏心悦目,上街便带领几个特别宠爱的招摇游走。吃饱大闲,还可举办竞赛茶会,争相献出自认最优秀美貌的比赛琴棋书画,花招主意之多,绝非一般人可以想像。
“娈童?”那是啥玩意儿,方瞳再拉高帽子。
“当真不明白?”白元悠又压回那顶大都笠。“走走走,边走我边解释给你听。”欢欢喜喜地要出门,才感觉手肘弯被一股蛮力扯住。
一回头,笑眯眼的脸对上左无念两道皱得足以夹死蟑螂的浓眉。
“你自己呢?”声音沉沉的。
“我?我什么”装傻是他向来得意的绝技。
“你不用帽子或斗笠?”左无念松开手。
“喔,那个呀。”趁着机会,连忙将方瞳推出门,自己也赶紧跟
上。“得了,无念。”朝着左无念猛笑,他用羽扇招了招,浑然不在意对方快懊恼气绝的表情,续道:“凭我两根指头,就够那些淫猪瞧的了……”
声音渐行渐远,沮丧地瞪着人家背影走离,左无念只得重跺一记,追了上去。
他当然知道白元悠功夫底子不错,可上街嘛,安危是一回事,给人看又是一回事,他才懒得理那小子用几根指头对付人,他只知道,沿路所有人猛盯着他瞧的视线,就是教他不悦啦。
一贴近两人身边,就听见白元悠开始对方瞳晓以娈童之大义,气闷闷地跟着,对四面八方逐渐投来的眼神,愈来愈不是滋味。
“所以说……”方瞳不可置信地开了口:“为了赚钱,有那种四处寻抢合适男童再转卖给富商的人口贩子?”
“聪明。”白元悠微笑颔首。
“那……可是,我不是男童呀。”都十八了,这么老还担心什么?
“你?”白元悠收起羽扇,解释道:“你嘛,实际年龄是十八,可身材体格像十五,长相容貌像十二,就连脑袋瓜子都只……哎呀呀,到了,到了,我的冰梨泡饼到了。”话没说完突然大叫出声,一头钻进人挤人的新开张饼店铺子里去,眨眼便没了踪影。
“你在这儿等着!”撂下一句,就见左无念飞也似的追上前,留下方瞳一人呆站在街边。
年龄十八、体格十五、长相……十二?!他是晓得自己的确瘦弱了点,全拜从前致力医学,经常日夜不食不眠所赐:可容貌像十二!这代表什么意思?听起来是惨烈了一些……啊!难这是指他像孩童般不够成熟稳重吗?哎呀,倘若是便糟糕了,他得要自我反省才行。
唉,原来他不仅又笨又钝又迷糊,还得加上不够成熟稳重一大项。那么想来,他这人缺点倒挺多……
唉,缺点多不晓得算不算坏事?就像优点多也不见得是好事一般,以他不够复杂的脑子来说,怕是想上一辈子也弄不清。
哎哎哎,瞧他,又来了,老是记不全,他哪来的一辈子呢?至多只能 再活个几天吧?
自我调侃地露出微笑,方瞳后知后觉地听见身后似乎卷起一阵骚动,一转身,才看见原来是匹脱缰的疯马直朝他所站位置冲来。“快逃、快逃呀,小兄弟!”街边的人群小贩开始惊呼,尖叫震得他有些惶然。
“还不闪,再不跑会死人哪!”
“这一撞可会出人命的!”
“快跑啊、快啊!”
耳畔喊他逃命的声音有多没少,一记记源源不绝,尽收耳底后,再迟钝也明白要闪开,可他……可他就是僵硬了双腿,想拔开都使不上力。眼见疯马逐渐逼近,扬起阵阵窒人的尘土,他就是跑不开,跑不开呀。
索性,心一横、眼一闭,做着临死之前可能很痛的心理准备。只不过是十分对不住雷续断,这下子害他成了背信之徒,收了袋 黄金云没能达成任务……
杂沓的马蹄声渐近,他几乎听见人群为他痛呼哀悼的……的……的……
“啊--好险!”
一波潮浪的鼓掌欢呼震惊住他,一睁眼,才又再度后知后觉地发现被人用土球打中他腿,整个人早已避开马蹄而摔在街边的软泥堆中。
说 没惊吓过度是骗人的,他倒不是怕死,而是那种死里逃生的战栗实在让心口无法承受。怔了怔,低垂着头听见白元悠 从远而近的呼喊。
“哇啊啊,吓死我、吓死了,你没事吧,小瞳老弟,”边跑边喊,引来街坊阵阵惊艳抽气。奔至方瞳身旁,忍不住气呼呼地拍打扇柄。“谁,谁家该死
的畜牲?放出来疯狂乱撞的,真是要命。”
“白公子……”一名卖鱼丸的壮硕小伙子红着脸,眼睛闪着毫不掩饰的爱慕,局促不安地出人群。哇,能与暗恋许久的对象说上一名话,死也甘愿。“白……白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