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可是见笑我?说来也奇怪,我自小虽迟钝迷糊,但对于医药疹疗之书册阅读能力奇佳,过目不忘且自能贯通,拜师不过一年,已开始代师看疹,尔后不出短短时日,便得吾师允许出师独立……”
“你是天赋异秉的奇才吗?”白元悠翻下床,满腔钦佩。
“奇才不敢,连自个儿娘亲都错医的人,不配哪二字……”他轻叹一口。
“可照你说,对自身医术该是十分自信吧?”
“在娘未过世前,的确是的。”他点头。
“这就奇了。”白元悠剥着花生壳,偏头细想一会儿。“照理,对于让亲娘服用的药该是十分把握才是,加上曾获老师见征,出错的机律简直微乎其微……没道理、没道理呀。”
方瞳垂下眼,咬唇道:“事实却是如此,即便那药方我试过千次百次……”
“呀,你又何必多想?各人体质不尽相同,想必错在此而不在于你,是吧?”唉,过深的自责内疚会害死人呀。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那毕竟是我亲手所为。”感觉像是拿了把刀朝娘心口直接插下,他不是凶手是谁?“若非答应过娘,无论发生何事绝不自寻短路,我甚至调配出至毒剂药了。”
白元悠跳起来,一脸诧异。“自尽?”
“我想,但是不能。”
“哎呀呀,那可真是谢天谢地,谢谢你娘。”白元悠掌合十猛拜,就差没磕头。“世间少了你,岂不一大损失?”
“我吗?”方瞳指着自己,“不,高明良医何其多,不差我一个的。”
“非也非也,且不论医术,咱们来谈容貌。”羽扇一收,白元悠以扇柄挑起他下巴,“瞧瞧这等容貌,就算不是唯一,也是世间难有呀,死了,多可惜。”
“我倒不认为这张面皮有何好看,说穿了,徒惹非分恶徒罢了。”说到这长相,嫌恶的口气尽露。
长相美丑皆父母所生,若是能够选择,他倒宁愿长麻子歪嘴,如此一来,便可杜绝多少喜好男色的无耻之徒,也不会徒惹那么多麻烦了……
“怎么……惹过一身腥?”看他的脸色与说话口气便可猜出大半,白元悠一脸了解。
“你没有吗?”他反问。要他说,白元悠才是漂亮。
“我?”白元悠笑了笑,塞了花生米猛嚼。“一身肉包拳脚虽称不上精湛,但恰好足够对付淫邪恶徒。”
“元悠,你会功夫?”身尽是斯文秀气,当真看不出啊。
“想学吗?”
“嗯,嗯。”他猛点头,一时半刻倒也忘了自己是来花钱送死的。
“找我大哥学去。”摆摆手,满满难得的谦卑与虚心,道:“我这花拳肉包腿,收了你叫误人子弟,真正的高手是我大哥,使剑弄刀上树遁地,随你高兴挑。”白元悠说得口沫横飞。
方瞳咽了咽口水,“遁……遁地?”像耗子那般?
“喔,”白元悠眨眨眼。“那是我夸张。”可除此以外,他说的全是真的。呵呵一阵乱笑,趁机又丟了数口里糖零嘴(我也不知是什么,D版,唉!)下肚,才没了声响。
“元悠?”怎么回事?
“嗯……要我说,我猜你呢,现下一定有个深深的疑惑,猜得可对?”
“你怎么知道?”方瞳挥袖吓了一跳。
只见白元悠滚回床上,双腕枕于颈下,灵活生动的眼珠溜了一转,再溜了一转,终于缓缓开口:
“我自然知道……”
瞧着方瞳困惑诧异的表情,这才嘿嘿两声--
“瞧你傻的,当我神仙吗?老实告诉你……”顺手扔了把铜镜给他,续道:“看见没?就凭那对单纯到飞上天的眸子,岂不教人一眼看穿?你这人呀,眼神如心如口,心中所想全一古脑表现在眼中啦。”
“……好……好深奥……”捧着铜镜,望进自己眼里,他实在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眼神如心如口?是说他很笨的意思吗?那白元悠可真是厉害聪明,竟帮他发现自己另一个特质--嗯嗯,原来,他除了迟钝与迷糊之外,还是笨的呀……
“那……你愿意告诉我,我的眼睛‘说’了什么吗?”闪闪双眼分明写着崇拜二字。
崇拜。白元悠趣味地甩开扇子。
“你呢,方才就是想问,大哥如此一身好武艺,怎会踏入这堪称不甚磊落的行业?我说的可……哎喲,猜对就好,你头也别点得像在捣鱼浆呀,真是。”故作惊奇地一叫,笑弯眼。
方瞳张大了嘴,愣愣地说:“捣鱼浆我不会,倒是……我的眼睛‘说’了这么多?”好个聪明厉害的白元悠,完全正确。
“你才知道!所以我说,你这人,当真连一丁点儿说慌的本钱都没有了。”
“喔,说慌吗?”有没有本钱倒无所胃,反正--“我也不会。”十足是个没天分的人。
这样说来,不知道算不算是一件好事?从小到大,他当真不曾诓骗人,就连打诳语的心态都不曾有过。并非怀报道德或正直的观念处世,只是向来单纯的性子从没有想过欺骗人罢了。
“嗯,想什么?”白元悠轻叩了下他脑顶,眼神却没有疑问。摆明了,又看穿啦。“不诓人算不算好事我不知道,只晓得以前在山上做的肯定是坏事了。”
“山上?”方瞳十足好奇。“坏事?”
白元悠翻身正眼注视他片刻,忽尔呵呵笑,“应该不能说的,但就告诉你吧。怪只怪咱们赚钱的方式教官府爷们看不下去,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挠,教咱们在山里混不下去,存心断咱弟兄后路。”
“后路?”听了半天,还是什么都不懂。
白元悠挑了挑眉,皱鼻,“不懂,是吧?反正就是这样了。一年多前大哥他老爹过世际,正是咱们与官爷们对峙最为激烈时候,十而有人死,时而有人伤,百余人的元气伤了大半,简直惨不忍睹……”
“你们……和官府有仇?”还是不懂。
“当然不是,傻瓜。”他敲敲方瞳迷惑的脑子,续道:“就在那当口,大哥下了道命令,说是从今尔后不得再沾此业,教大家安心藏在山里,生活的难题,交给他来处理便是。”
“所以他成了杀手?”这么明显的答案他终于猜出来。
白元悠微笑。“为了糊那百余张口,所以,他成了杀手。”近几年期间,大哥付出比别人加倍的时间及精力苦练武艺,本身的根基加上努力,才有了今日的成果。
“我……还是不懂……”方瞳拧拧眉,漂亮的五官皱起迷惑。
“还有不懂?”哎呀,他有哪儿给说漏了,不够完善吗?
方瞳轻咬下唇,抬眼,“说来说去,你们究竟在山上做些什么呢?”
哦--喔,原来是这个。
“说了你可别羡慕,咱们是当山……”
“元悠!”话没说完,一道粗声硬生生破入,吓得方瞳整个人儿从椅上跌落。
“哎哎呀!”白元悠呼叫连连,伸手正想拉扶,却见雷续断已手快地将人一把捞起。“痛不痛?痛不痛?大哥,你偷听我们说话?”眯起眼,语调却少了意外。
“我没有。”雷续断撇开头。
“是吗?”他嘻露出白牙,“那我得恭喜大哥,在生活陷入困顿之余,尚有闲余能力学习未卜先知,将闯入的时间算的准准的……”
“你!”雷续断捏紧拳头,看得白元悠又是哈哈乐笑。重重喘过一口气,才低道:“伶齿俐牙,鬼扯连篇。”
“呵,多谢大哥赞美。”
“那、那我也……”抓住短暂的缝隙,方瞳终于有机会开口:“谢谢你扶了我一把。”
雷续断陇起严肃的眉,不耐一瞪。
“无念来了,你还继续在儿闲磕牙?”
话是对白元悠说,待他兴奋惊喜地飞出去,才吼住急要追跟上去的方瞳。
“你留下。”低沉的声音有些不快。他从不晓得,自己是这般讨人厌的。
“啊?”方瞳眨了眨眼。“你在同我说话吗?”他不敢确定,因为对方的视线并非朝着他,而是墙边梁柱。
雷续断显得有些暴躁。“这房里有鬼不成?”哼了一声,才知道方瞳端坐在椅面。他耳力因练功而奇佳,细微的衣物与木椅磨擦声,不难仔细分辨。只是--他听出另一个奇怪的音调--这小子在干嘛?
“你!”这小子以为自己在做什么?
被意外一吼,方瞳吓掉了手中棉巾。掉落在地,被灰尘沾污了。
“请解释,你在做什么?”音量略微提高,雷续断拼命深呼吸。
“我……”连忙捡起微脏的巾子,方瞳无措。而无措中,带了丝理直气壮。“我在……抹脖子……”
“抹脖子做啥?”他又问。
“抹脖子是为了你方便下刀啊……”吞了吞泛滥的口水,再迟钝也看得出雷续断使命抑压的腾腾怒气。薄唇一张,他勇敢提醒:“这是你说的……”
汉儿寨,居北方把果岭,有重重密林屏障,地势险峻陡峭。这是历经两次迁移,为了躲避官方围剿山賊\的行动而寻获的隐匿地带。
今夜,有些凉意。
“哈啾!”抹着冷鼻头猛打颤的是名光头少年,干净的脸上尚带稚意,边搓暖着手,一边睁圆眼观察由板缝间望去的小屋。仔细而谨慎的,因为他的任务叫盯哨。“哈、哈啾!”
“去你的!”与他紧挨在一块的是另呀一名男孩,身着红衣红鞋,气呼呼地朝光头小自嘘了声。“你存心教人听见吗?”去!简直蠢蛋到了极点,他们可是身负重大责任,这么不含蓄的哈啾来哈啾去,岂不让人发现屋外有他们这两名监视者吗?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红中。”小光头气恼地嘟起嘴,心有不甘。打噴嚏是因为我冷,又不是故意不克制住。倒是你,明明知道今晚得轮班看守,还不换下身惹人醒目的大红。”他竟敢先开口骂人!要他说,今晚的月明亮皎洁,黑夜里轻易可见那身红衣红鞋,肯定比他的噴嚏来得引人注目许多。
“我说白皮,”红衣红鞋的红中,小小声辩驳:“你忘啦,这可是一位听说在城里很有名的相命师交代的,要我阿娘给我穿红衣红鞋直到十八,这样以后可以赚大钱,娶美美的老婆喔……”瘦小的脸有抹兴奋得意,忍不住放大了音量,惹来脚下重重一踹。
小光头白皮紧张兮兮将食指置于唇间。“嘘,白痴啊你,讲那么大声要死了,万一被里头发现,使层皮都不够他们剥。”他用下巴指指矮树前的小木屋。
“对……对哦……”红中吓了一跳,赶紧东张西望探看,确定自己没被发现。
星如火,月如钩,徐徐的凉风吹得他们打起哆嗦,忍不住朝对方更偎近些。
冷意中,传来白皮略带鼻音的声调。
“喂,红中……”
“拜托你把鼻涕擦掉再开口行不行?这么个怪声怪调,听得我别扭死了。”说完,好心地扔了片落在地上还没干硬的树叶给他。
“擦就擦嘛……”接过树叶嘟噥了会儿,才继续问:“我说红中,无念大哥怎么还不回来?他离开寨子已经好一段时间了。”数数日子,都一个月了。
红中头大地瞪住他。“你行行好吧白皮,无念大哥又不是长了翅膀,你没知识也要有常识,没常识也要偶尔下山逛夜市,这人嘛,靠得是一双腿,要不就骑马,再怎么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也不可能这么快找着大当家回来。笨!真是。”
白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喔,这样啊。可是红中……”
“又怎地?”
“没常识和逛夜市有什么关系吗?”
“哎哟!”红中不耐烦地戳戳他脑袋。“说你笨,还不懂要反省。叫你偶尔下山逛夜市,就是要你多听人说,无念大哥要去的那个江南有多么远,了解了没?”
“哦……”终于有点了解。“可是红中……”
“你真是不是普通的罗嗦!”红中吼了一下,赶忙又捣上嘴。“干嘛啦你,问题真多。”
“我在想,无念大哥只叫咱们几个弟兄每天轮流看守着他们,可万一……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咱们可怎么办好?劝也劝不得,拦了栏不了……”
“劝拦王八乌龟屁,少乌鸦嘴了你!”恼火的低叫回荡在林间,吓得一群沉睡中的鸟四处飞散。
白皮惊讶地忙捣着红中的嘴。“你想被剥皮也用不着这么大声,万一……啊……阿爸……”
听到白皮凄惨的哀叫,红中连忙回头,两眼一瞪,借着月光看清突然出现在暗夜中的一群人。
“阿……阿爹……”他小小声的叫,嘴里喃喃:“就是‘万一’了,怎么办……”
两人分别自颈后被提起,够不着地面的脚掌拼命挣扎。“哎哟喂呀,我要死了啦。”异口同声连连哀叫,引来一串粗言恶气的怒骂。
“王八小龟蛋,这么晚呆在这儿去睡,做千里眼吗?”喷着口水狂吼的是一名单臂汗子,支手拎住红中,拼命叫骂。
“阿爹……”
“你也是!”提着白皮的是另一个独眼壮汗。“没事儿躲在这儿鬼鬼祟祟,当顺风耳啊?”
“不是不是啦,阿爹……”白皮双脚乱踢,眼里差点要泪花乱转。
“说!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单臂汉和独眼汉一喝,才松了手。
红中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也顾不得屁股摔得火辣辣,连忙摇手,开口:“不过陪白皮出来拉屎解屎嘛,能做什么?”
“对……对呀。”一旁的白皮紧张兮兮得马上接口:“今儿个也不晓得吃坏啥东西,肚子疼了一夜。”
“哦?”独眼汉子怀疑得哦了声。
“对啦对啦,就是这样啦。”红中笑着猛点头,大眼闪满无辜的诚实。
周围跟着的壮汉们忍不住出声说话:“算了吧,二当家、三当家的,不过是孩子嘛,什么都不懂。”
“今儿个天凉,叫他们快回窝里睡觉吧。”
“对啦,别责怪他们了……”
众人你来我往,算是替他们求情。顿了会,二当家的才捶了下那王八小龟蛋的脑门。“洪红中,看在这么多伯伯叔叔的分上,老子今天就饶过你。”否则,肯定是顿毒打。
“你也是,白白皮!”三当接用力重叩白皮的脑袋,一脚踹向他。
“再让我瞧见,当心老子宰了你!”
骂完,一行人陆续转身离去,留下可怜的红中与白皮,有点无语问苍天。
“现下怎么办?”可怜的红中先开口。
“我也不知道。”可怜的白皮一脸茫然
吹着冷风,承着落叶,黑夜中的苦情二人组只能向天老爷无声呐喊--
大当家的,您就行行好,快点回来吧。
厅帘“刷”的一声被挥开,踏出雷续断的庞大身体及沉重脚步,怒气冲冲、杀气腾腾的,惊得厅内两名相谈愉快的人张口结舌,其中一人甚至在错愕中不自觉从椅中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