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
耳边传来忘怀师傅的声音,我抬起脸,他已站到我面前,我赶紧站起来,欠了欠身,“师傅!”
“施主今天受惊了。”忘怀师傅大概听明月说了什么,才会来的吧?
“哦,没事。”我笑了笑,“只是有些疑惑。”
“施主有何不解?不妨说出来。”忘怀师傅看着我道。
我凝视他的眼睛,真奇怪,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可是,我是不可能见过他的,这么特别的僧侣,若我见过,断不会一点印象都无。
我突然很突兀地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他有些意外,“梦?”
“我梦到一个跟我长得一样一样的清装女子,对我说她就是我,我就是她。”我不知道为何会对他讲这些,可是我这样讲的时候,却有一种十分信任的感觉,我甚至有种感觉,忘怀师傅那里有我想要的答案。
“一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忘怀师傅的表情有些怔忡,“她可曾说她是谁?”
“她说……”我仔细打量他的表情,“她叫杜鹃。”
忘怀师傅蓦然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她……”
“她是谁?”我有些惊喜,他果然知道她是谁,“为何会说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你和明月在山上遇到的疯老伯,他叫杜明。”忘怀师傅睁开眼睛,神情又恢复了波澜不惊,“杜鹃,是他过世已久的妹妹。”
我挑了挑眉,没有打断他的话,他接着道:“施主与杜鹃确有几分相似的,我乍见到施主的时候,也很惊讶!”
“怪不得,杜老伯一定是以为我就是杜鹃吧?”我恍然,这就是杜明看到我就像见到鬼一样的原因,可是他嘴里叨念的那些“别找我,不关我的事”又是指什么呢?而且最奇怪的,为何我会做这样一个梦呢?原来真有一个叫做杜鹃的女子,还跟我长得很相似。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杜施主神志不清,把你看错也是情有可原的。”忘怀师傅淡淡地道:“施主还有什么疑问吗?”我怔了怔,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我心里仿佛有很多疑问,可是,它们全是一些模糊的影子,我想伸手去抓住一点什么的时候,它们就摇着尾巴飞快地逃走了。
“若没有,老纳就不打扰施主了。”忘怀师傅低头道了声“阿弥陀佛”,转身离开了,我盯着他的背影,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了。
当晚,我又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我梦到一个清秀可爱的小女孩儿与一个黑黑壮壮的小男孩儿在山上放羊,突然就降起了大雪,小女孩儿与小男孩儿慌慌张张地赶着羊往山下走。一会儿,天就黑了,山路崎岖难行,两个孩子老是在雪中跌倒。
我想走过去把他们扶起来,可是我的面前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墙堵着,根本不能越过,他们仿佛根本就看不到我在身边,只是相互扶持着往山下走。
天太黑了,伸手不见五指。突然,一只羊不知怎么就掉到一侧的山沟里了,小女孩儿难过得“呜呜”地哭起来,坐到地上不肯走了。
小男孩儿安慰她道:“杜鹃,别哭了,我们快回家吧!”
杜鹃?我的心一颤,仔细打量那哭泣的小女孩儿,确实是有几分像童年的我。
小女孩儿抽泣道:“羊掉到沟里了,回家爹发现羊少了,一定会打我的。”
“那怎么办呢?”小男孩儿摸摸脑袋,“要不我下去帮你找羊吧?”
“可是,天这么黑,构又那么深,什么都看不到很危险。”杜鹃怔怔地看他。
“不怕啦!你忘了我从小就是村里的爬山能手?”男孩儿拍拍胸脯,豪气冲天地道:“快把绳子拿过来。”
杜鹃也不再劝他,两个孩子七手八脚地把带在身边的长绳子绑在树上,然后把绳子抛到深沟里,男孩儿就吊着绳子往沟里一步步爬下去。
沟里更黑了,男孩儿在下面摸了半天,都没有摸到羊,心中不免有些着急,寒风在沟底呼啸而过,小男孩儿冷得瑟瑟发抖,他大声在沟底叫:“杜鹃,我没有找到小羊!”
四周静悄悄的,沟上头没有杜鹃的回应,小男孩儿急了,开始到处找那条把他放下沟的绳子,可是沟底太黑了,绳子不知道滑到了哪里,他四处都摸遍了,仍没有摸到,不禁急得大叫起来:“杜鹃、杜鹃……”
风太大了,小男孩儿的呼叫声被削弱在呼啸的风声中,根本就传不到沟顶,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小男孩儿又冷又饿,抱着双臂蜷缩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
我不禁有些急了。可是,偏偏怎么也走不到他身边去,似乎有什么力量一直在阻止我,它只允许我冷眼旁观眼前这一切。杜鹃,你到底去哪里了?
天空中飞舞着鹅毛大雪,四周的温度越来越低了,男孩儿冷得全身青紫,意识也逐渐模糊,他闭上眼睛想,要是这时候能吃到母亲做的一个热馍馍,该有多好啊……他甚至听到了母亲亲切地叫他的名字“黑牛……黑牛……”那声音竟是那么真实……
“黑牛……”沟项真的传来一个女子的呼唤声,随着她的呼唤声,沟顶燃起许多火把,刹时把沟顶照得雪亮。
我看向沟顶,只见那里挤了一群人,有男有女,小杜鹃也挤在人群里,他们每人手里都举着火把,在沟底大声叫着小男孩儿的名字:“黑牛……黑牛……”
我心一喜,原来杜鹃跑回去搬救兵了。不一会儿,有个汉子从沟顶爬下去,把已经冻得神志不清的黑牛背了上来。
杜鹃扑过去,哽咽着叫他的名字:“黑牛,你醒醒呀!黑牛,你没事吧!都怪我不好……”
黑牛微微睁开眼,看到杜鹃后虚弱地笑了笑,“别哭……我没事呢……”
杜鹃怔怔地看着他冻得乌紫的脸,眼泪忍不住一滴一滴地往下掉,那颤悠悠的泪珠儿掉在雪地上,刹时结成一滴晶莹的透明珠子,在洁白的雪地上闪闪发亮……
? ? ?
我一整天都被昨晚的梦困扰着。
我不知道为何老是会梦到这个名叫杜鹃的女子,难道我与她有几分相似,就必需得梦到她吗?而且,我这次梦见的情景,似乎是她小时候发生的事,不知道那个叫黑牛的小男孩儿又是谁?跟他到底有什么关系?
“施主……”
我回过神来,明月端着午膳正踏进厢房,“用膳了……”他把托盘里的饭菜一碟碟摆到桌上,然后,拿起我桌上的稿纸,惊讶地道,“这是施主画的吗?”
“什么?”我低头看他手里的稿纸,不禁一怔,原来我刚才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把昨晚梦到的情景画到纸上了。画纸——的杜鹃和黑牛的形象竟然生动无比,我错愕之下完全呆住了。
“施主画得真好看。”明月没在意我的反应,自顾自地说着,我不自在地笑了笑,刻意忽略心中奇怪的感觉,对明月道:“你若喜欢,就送给你吧!”
“真的吗?”明月高兴极了,把那稿纸叠了放进僧袍里,“谢谢施主,施主快用膳吧!你看,这是我们昨日采的地米烧的汤。”
我看向那汤,绿莹莹的地米飘在清汤里,倒是十分养眼,我尝了一口,果然清淡可口,不禁笑着对明月道:“真好吃呢,一会儿,我们还上山去采。”
明月笑嘻嘻的脸,蓦地沉了下来,垂头丧气地道:“师傅不准我上山了。”
“为什么?”我愣了一下,“是为昨天的事吗?”
“嗯。”明月点点头,“我被师傅责骂,所以最近都不可以上山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中越发觉得怪异了。
? ? ?
接下来的几天,杜鹃与黑牛连续出现在我古怪的梦境里,令我倍感困扰。我时而梦到他们在山上放羊、放牛,时而梦到他们在河边抓螃蟹、捉鱼、摸虾或戏水,时而梦到杜鹃在竹林里帮黑牛挖竹笋……
每梦到他们一次,他们就仿佛是大了些,其实,那些梦境虽然令我困惑,但梦到的情景都是十分开心快乐的,我甚至是有些羡慕这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男女。昨日我还梦到里牛采来一大把五颜六色的杜鹃花送给杜鹃。哪知杜鹃接过那些花儿,就把红的,玫红的,红白的部挑了出来,只余了几朵洁白如玉的拿在手上。
黑牛纳闷地道:“干吗把那些颜色的花都挑出来?”
杜鹃把那几朵白色的杜鹃花放到鼻子底下嗅,“我只喜欢这种颜色。”
“这颜色有什么好看?”黑牛傻乎乎地道:“像出殡的小白花似的,那红色的多好,多喜庆啊?”
“呸呸呸!”杜鹃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你就不知道说些吉利话儿。”
“嘿嘿……”黑牛摸着脑袋,憨憨地笑了。
我也笑了。在梦中,在醒后。原来那个叫杜鹃的女子也喜欢白色的杜鹃花,不知道这跟小寺前后种满的白杜鹃有什么关联呢?
我漫不经心地随意逛着,来到了大殿外,那里又围坐着一群人,听忘怀师傅讲禅,就像我初来的那天一样。
显然他们已经讲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我慢慢的走过去,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忘怀师傅看到我,对我微微颔首,我淡淡一笑,然后专心致致地听婵。
此时有个村民正在向忘怀师傅提问:“师傅,我的认识本来是正确的,可是见了师傅以后,又好像不正确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忘怀师傅看了他一眼,笑道:“呵呵,你能这样认识是糊涂时遇到了达摩祖师啊!”
那村民仍是不解,继续问道:“师傅,那我原来的认识又在什么地方呢?”
忘怀师傅注视着地道:“你的认识,无论失掉也好,得到也好,都与老纳无关。”
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那个村民摸摸脑袋,不知如何是好。忘怀师傅转过头看我,微笑道:“施主似有所悟?”
我淡淡一笑,看了一眼那不知所措的村民道:“这些人自己没有头脑,他们的头脑长在别人身上。有的人本来具有头脑,可学了半天,反而被他人把头割了。”
忘怀师傅微笑点头,转过头对那村民道:“那位女施主的话,你可明白了?你可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村民“嘿嘿”笑了。忘怀师傅接着道:“记住,重要的是要认识自己,要认识自己这颗心。这可是你自己,不是其他啊!”
众人纷纷点头,这时一个游客模样的中年男子开口问道:“师傅,佛教里的三乘法和十二种教体,我大约都知道一些,对于‘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一直不太清楚,请师傅开示一下吧!”
忘怀大师看着地道:“那样没有对,不那样也没有对,既然那样又不那样还是没有对。你怎么理解呢?”
游客呆在那里,显然不知道忘怀师傅到底在那儿说了些什么?
忘怀大师见状,摇头叹道:“这么说吧,我有时候教你让眉毛扬一扬,眼睛眨一眨。有时候教你不让眉毛扬,不让眼睛眨。有时扬眉眨眼是对的,有时扬眉眨眼是不对的。你又怎么理解呢?”
那游客听到这里,似有所悟,笑道:“师傅真是了不起,您之前的那番话,可是让我像只蚊子落在铁牛上,一点下口处也找不到啊!”
我笑了。善于教育的人,本就无须在道理上给学生多讲,而只是在如何使学生能够早日走上独立思考的路上用功夫。不用“讲”来使学生明白,而是启发学生能够自己弄个明白。智慧的结构一旦形成,就如同灯火一旦点明,便再也不会有黑暗一样。
这位忘怀师傅,真是有些高深莫测的。我微微有些走神,只听到他对大家道:“你们学佛、参禅,一定要记住,有的人坐在盛满米饭的大饭箩边也会饿死,有的人在清流潺潺的河边赶路也会渴死。这决不是笑话。”
众人不停点头,忘怀师傅接着道:“若想进入禅的境界,这不是从话语中可以得到的,不是从经书上可以得到的,也不是从禅师们那里可以得到的,至于应该在什么地方得到,你们回去好好想一想吧!今天就到这里,大家请回。”
人群散开,忘怀师傅仍坐在原地,他转过头看我,微笑道:“施主很有慧根,悟性极佳!”
“谢谢师傅谬赞。”我微笑,“本来我是有问题来请教师傅。”
果来?”忘怀师傅笑道,“莫非施主已经解开了疑惑?”
“那倒没有。”我微笑道,“只是听师傅最后那番话,悟出了一个道理。”
“哦?”忘怀师傅感兴趣地道:“施主悟出了什么?”
“我悟出……自己的事情自己了,依赖他人,你从什么地方都得不到。”我淡淡一笑道:“但只要立足于自我,那就可以从话语中有所得,从经书中有所得,从那些内行专家那里有所得了。”
忘情师傅静静地注视着我,微笑道:“施主真是聪明。”
“那……师傅可曾愿意回答我的问题?”我狡猾地笑。
“施主仍在受那天的梦境所困扰吗?”忘怀师傅像是知道我要问什么。
“是的。”我点点头,道出心中的疑惑,“我想问师傅,可曾知道一个名叫黑牛的人?”
他身体轻轻一震,微微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我,道:“难道这也是施主梦中所见“!”
“嗯。”我点点头,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近日这个人总是和杜鹃一起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我觉得奇怪极了,为何我一到此地,就会接二连三地做这些与杜鹃有关的梦?如果说仅仅是我与杜鹃长得相似,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忘怀大师垂下眼睑,“施主每日都被梦境所扰,每天都在不停地回想,到晚上这些日间所思所想就纠结在脑海里,成为梦境,也不足为怪。”
“可是,没理由我自己能知道他们的名字啊!”我反驳道,明显感觉忘怀师傅在回避我的问题。“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名字只不过是一个代号,也未必是真的。”忘怀师傅站起来,欠身道:“施主,老纳还有点事要做,暂且失陪。”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浮起一丝微笑。好!自己的事自己了,既然你不肯给我答案,那我只好自己想办法了。
我决定去找杜明。
我在村子里问了几个人,才寻到杜明的家。
站在院子外面,我看到院里是几间明亮的砖瓦房。小院收拾得挺干净的,我踏进院子里,一眼就看到杜明弯着腰在一堆堆的高高木柴前面,不知道在做什么?我认得他雪白的头发和又脏又破的衣服。
我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杜老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