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吗?」
「妳忘记了?没多久前说的。」他答得诡异。
「我……」
「妳已经踩上平地,确定不会坠机,可以安心睡觉。」
「睡觉……哦……」甫清醒的脑袋正式运转,她想起工作、想起她打了-半的档案……「不行睡觉,我还没弄完,现在几点?」
她跳起身,差点撞上他,他双手扶住她的腰,以防她摔倒。
「嗯,对不起。」退后一步,育箴拉开安全距离。
「没关系,现在一点二十七分,妳打算熬夜工作?」
「对,明天要开庭,我希望多做分准备。」
「什么样的案子?」
「小孩子的监护权争取。我的当事人是一名幼儿园教师,三个月前和丈夫离婚,当时,条件说好,她有探视权,每星期六日可以将小朋友带在身边,但是她的公公婆婆和小姑觉得,她诉请离婚的行为,让他们在街坊邻居面前很丢脸,于是灌输孩子一些很糟糕的观念。」
「什么观念?」
「比如他妈妈是坏女人,为了外面的野男人不要家庭等等,而且刻意在星期五将小孩子带出门旅行,让她连续几个星期找不到小孩,所以,她决定挺身争取小孩的监护权。」
「妳的胜算有几成?」
「幼儿园教师的薪水不多,男方虽然只是个挂名经理,但家里有不少祖先留下来的田产,光是出租田地的收入,就够丰富,再加上他有不少人脉,我想他会有很多『朋友』跳出来帮忙他。
所以,我打算从男方的暴力倾向出手,另外,小孩子的姑姑有过吸毒和妨害家庭前科,我想向法官证明,这样的家庭不适合养育小孩。」
「假设妳的委托人把孩子带在身边,她有足够的经济养育小孩吗?」
「我希望明天的官司是双赢局面,我给男方探视权,并要求他负担部分教养费用,不管夫妻感情再坏,孩子有权利和父母亲在一块。」
「听起来,妳的工作不容易。」
「当然,你以为钱好赚?这是小案子,要是和大老板打官司,才叫累人,对方光用钱砸你,都能把你砸出满头包。」
「那么辛苦,辞职别做了。」
「不工作,谁养我?要知道身为单身贵族的重要条件,是经济独立。」
「别忘记我们是夫妻,我不介意养妳。」
「我不会认真的,这话是你心血来潮的一时心情,我要是听进去,放手得来不易的工作,哪天你把我弃养了,我怎么办?」
「我在妳面前,似乎不太有信用,要不要再补签一纸合约,维护妳更多权益?」
他们之间,只能是契约关系?育箴眼神黯了黯,低头,叹息。
「我伤了妳的自尊心?如果是的话,我道歉。」他朝相反方向做联想。
「苏先生,我辛辛苦苦念书念了十七年,最终目的不是摆在你家里当花瓶。」展颜,她为他的道歉,驱逐晦涩心情。
「我说错话,对不起。」
「别说了,饿不饿?我煮点东西当消夜。」她走到门前,回身,她问他。
「好,我今天也要熬夜,先吃饱再工作,我来泡咖啡。」他走到她身边,拉起育箴的手,和她同往厨房。
手心酥麻,心口微呛,育箴假装不在意,也假装这个动作自然正当。
「我以为当老板的,只要把工作往下层交代就行了。」
「我是苦命老板,妳去问问我的员工,我有没有比他们更拚命。」
「当老板拚命是应该的,要知道,大部分的利润都落到你们的口袋里,可不是我们这些苦哈哈的劳工阶级。」
「听起来,妳很嫉妒老板?」
「当然,没有员工的拚命,你们哪里来的牛皮沙发可坐?」
你一来、我一往,到最后,他还是忘记问她,为什么小时候对自己那么好?忘记问她,她的冬瓜麦茶到底加入什么独家配料?
然后,他们抢食了四十颗手工水饺、喝掉几杯不搭调的三合一咖啡,他们一起进入书房工作、一起迎接黎明太阳。
他们的工作属性不同,却有了同袍情谊。
这个晚上对其他人而言并不特别,但这个晚上对他们而言,却特别地将他们二十几年来没什么进展的感情,大大地,向前推进。
第五章
送走大陆客户,博承特意绕到育箴的事务所接她下班,可是,她和同事提早走人,让他无功而返,不高兴指数达十。
博承和爸爸妈妈吃过饭,又到二楼和「岳父母」聊天吃水果,外加一杯黄豆芽浆,再进小弟房里,和他谈了市场软件趋势后,回到家时,已距离下班时间三个多小时。
他现在知道,育箴为了照顾「父母亲」得花多少时间精神。
打开家门,育箴还没回家,客厅的小灯没开,少了育箴,少了几分温暖。他看看手表,九点十分,不高兴指数直飙二十。
洗过澡,他打国际电话给蓉蓉,十点十七分,挂掉电话,转头看门,她还是没回来,愤怒指数上涨三十点。
他坐到沙发前,打开电视,心不在焉。
奇怪,他满脑子里全是有关育箴的画面。
国小时期,又高又丑的颜育箴;国中时代脱胎换骨的校花;送机时满脸泪痕的大学新鲜人……她参与了他年轻的大部分生命。
他记不起来,当时,自己怎么对她那么不耐烦?
他千方百计想摆脱她,却又不时暗地欺负她,说不上来为什么,彷佛欺负欺负她,无聊的日子会变得生动有趣。
在异乡土地里,他经常想起她,尤其在炎热的夏季,他想她的冰茶、想她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跟到榕树下,认分地在他打球时,默默替他写功课。
这些事情,两家长辈没人知道,她安安静静做了十二年,直到离开台北,他才发现她替他写的功课的字迹,和自己的一模一样。
终于,他知道,为了帮他,她尽心尽力。
他赶走一个跟屁虫,又黏上一个跟屁虫,她是周蓉蓉,大陆高干的女儿,独生女,从小被宠惯。若拿她和育箴比较,育箴的存在是为了让他舒适,而蓉蓉的存在则是增加了他的责任感。
蓉蓉什么事都不会做也不敢做,常常是跟在他身后,用一种可怜兮兮的眼光看他,要求他帮这帮那。从来没当过肩膀的他,不得不站在前面为她挡去风雨,身为柱子让他很有成就戚,于是一天一天,他爱上被依赖的感觉。
他不确定那是不是爱情,但他喜欢她跟在自己后面;他没有尝过眷恋是什么滋味,但他乐于负担起她的一切,于是大三那年,他决定和蓉蓉订婚。
当!电梯停在三楼,钥匙开门声打断博承的沉思,看手表,十一点半,愤怒指数百分百达阵。
抬眉,对上进门的育箴,她的脸庞满是快乐喜悦,一个晚归的、快乐的女人,她在过去六小时中间,和什么人做什么事?他可以猜得暧昧一点,但他不愿意,只能单单生气。
「妳知道现在几点?」他起身,走到她跟前,双手横胸,面无表情。
「别用这种口气说话,会害我误会的。」
她心情太好,不想同他计较,否则一旦想深,想错方向,误以为他的不满源自于关心,更加累积了自己的暗恋情结,一旦合约结束,她将痛心疾首。
自从接过周蓉蓉的电话,育箴谋杀了自己和博承所有可能,不幻想、不作梦,她真真实实、按部就班履行契约。
育箴不晓得,博承和蓉蓉之间的故事将怎么发展,但她知道,他们两人尚未结束,他们静静地在地球两端,期待起另一个发展。
「误会什么?」
「误会你是吃醋老公,我是不安于室的淫妇。室友先生,放轻松,我不是去做坏事,而是今天,我太快乐、太有成就、太……不懂节制。」
她的口气轻快,刻意不让真心情流露。
「妳喝酒?」
「嗯,是庆功宴,我们叫好几打啤酒,告诉你,我们赢了,我们赢得孩子的监护权,赢下政商勾结,哈哈!我本来以为没希望的,可是,我居然赢了,赢了、赢了!颜育箴,妳真棒!」
借着几分酒意,她搭起他的肩膀,又跳又叫。
「我昨天就知道妳赢定了。」
博承扶住她的腰,一不小心,她脚步踉跄,跌入他怀中,嗯……在炎热的夏季,他的温暖竞教人心醉。
「才不,你不晓得那个坏老公多恶劣,他居然动用关系让幼儿园老板把我的当事人开除,还要他作证,证明她是一个不适任的幼儿园教师,你说,这种男人可不可恶?」她义愤填膺。
博承摇头。看来对于婚姻,她又要增加一层不信任。
育箴的快乐感染他,放弃愤怒,博承答:「下次这么晚回来,不要搭出租车,让司机去接妳。」
「是、是、是,亲爱的室友老公,今天你说什么,我都举双手赞成。想不想知道,你的优秀老婆是怎么赢得这场胜利?」
借口醉酒,满嘴「老公」、「老婆」,她满足自己,虽说不幻想,但,在这纸契约婚姻中,揩点油,不过分吧!
「说吧!我洗耳恭听。」
拉过她,他将她按在沙发里,博承作好听故事准备。
靠上他的肩,她仍陶醉在胜利中。
「早上,我到事务所听到消息,我的当事人居然在一夜之间成了无业游民,心凉掉一半,大家都知道,法官根本不会把孩子的监护权,判给一个毫无经济基础的妈妈,可是,我不打退堂鼓,就算它是一场硬仗,咬牙,我已经接手,绝不放弃。」
她的骄傲成就全写在脸上,笑瞇眼,握住拳,她的坚持不变。
「然后呢?」
他笑笑,手环上她的肩,分享是个不错的经验。
「我爬到办公桌上,大声向我的同事们宣布坏男人的恶劣行径,我要求今天不开庭的人,暂且放下手边的工作,拨出一个早上借给我,我请他们帮我打电话给幼儿园的家长,并说明事情原委,请家长站出来替吴老师说话。」
「有人愿意吗?」
「台湾社会比你认为的更有公理,吴小姐班上有二十三个小朋友,却有五十一位家长带小朋友出席,别班没上班的家长也来了,他们说要带孩子见证司法公义。
浩浩荡荡一行人,把旁听席挤得满满的,那场面说有多感人就有多感人,更可贵的是,有两位同事拚着工作不要,愿意出面作证,证明昨天吴小姐的前夫带两位市议员到幼儿园,谈吴老师的去留问题。」
「这些证人扭转了法官的判决?」
「当然,我手上还有验伤单,是吴小姐带小孩子到医院验的,她的前夫不仅打她,还会伤害小孩。吴小姐前夫的恶劣行径,惹火了法官,他裁定前夫要交付两百五十万教养费给吴小姐,并只能在吴小姐的看护下见小孩子,直到小孩子年满十八岁。耶!我们大获全胜!」
说着,她跳起身,用屁股在沙发上弹弹跳跳,顽皮得像个孩子。
「妳的当事人一定很开心。」博承把她拉到怀中,抱她的感觉不坏,他打算继续。
「吴小姐开心,她前夫的姊姊可气坏了,一出法庭,甩手就要打人,幸好让我的助理及时制止。」
伸出手,她模拟坏女人的动作,哈哈!当她的手被接住剎那,简直像电影情节。
「这种不懂得尊重的家庭,不适合教养小孩。」
「这个月底之前,他必须把孩子交到吴小姐手中,不然,法院会强制执行。吴小姐这几天打算先到中部找工作,等孩子接来后,远离这个家庭。恭喜我吧!赞美我吧!这个时候我不介意你批评我骄傲。」
育箴拉住他的手,东甩西甩,她用酒精作借口,拉近两人距离,她借酒装疯,把自己疯进他怀里。
在属于男人的宽阔胸膛间,她找到熟悉气息、找到安心泉源……原来……安心长成这样……
「妳的确值得骄傲,我不会再叫妳别上班了,工作带给妳的,除了金钱之外,是更多的自我肯定。」
他没推开她,由着她在自己胸前钻,矮黑人蜕变,他不再对眼前的美女心烦。
她在他胸间轻叹。「我想跟你说声--谢谢。」
「谢什么?」
「要不是你要我念台大法律系,我大概会跑去念别的系所,就享受不到当律师的乐趣。」
「好了,快去洗澡,时间不早了,妳昨天一夜没睡,应该累坏了。」他把她拉起来、往前推,开门,将她推进房里。
回身,她调皮地朝他眨眨眼睛。
「没睡的人是你,别忘记,我还有小瞇一下下,你是一路撑到天明。」
她的话提醒他,他已整整三十六小时没合眼,所以他提早下班、所以他打算好好睡一觉来稿赏自己,结果呢?他为一个快乐到爆的疯女人等门……
他在做什么?他不是坚持不影响双方生活吗?今天他却管起她的夜归?
她表现不正常、她调皮得像个孩子,因为她快乐、她喝酒,那么,他的不正常源自哪里?
他想想,又想想……然后叹气,算了,今天他太累,想不出一个好答案,有事明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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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同袍情谊太诱人,博承迷上和她一起工作的感觉。
同一个空间、两个专注的人,偶尔她抬头,对上他的认真,两人相视一笑,不说话,你懂我、我懂你,不需要言语。
有时工作告一段落,他伸伸懒腰、她关上计算机,两人一起到厨房寻宝,看看-楼的管家妈妈替他们的冰箱补充什么好料,-碗热汤、-块蛋糕,两人的情谊在分食中日渐浓郁。
他们很有话说,她的工作、他的事业都是话题,他们足彼此最忠心的倾听者,他们分享彼此心事,分享对方的成就果实。
这种相处模式让育箴对他放松心情,面对博承,她不再只是单一的讨好表情。
「知不知道,为什么争遗产会争出问题?」
盛一碗酸辣汤,育箴递给博承。
「父母亲在世时,没作好交代?」博承回答。
「这是原因之一,你记不记得前阵子,有几个女儿状告母亲,说她篡改遗嘱,把父亲留下来的财产全数交给弟弟?」
「听说过。」
「我这次接的案子和那个完全相反,是一个余老先生听信算命的话,算出最小的儿子如果寄在自己名下,他的事业不会发达,可能辛苦一辈子,没办法出头天。于是他把儿子过继给自己的妹妹当养子,当然,只是名义上的过继,儿子还是养在家里。说也奇怪,余先生果然从此平步青云,原本的小杂货店变成大超商,再变成连锁店,从一文不名的乡下人,摇身成为富豪大亨。」
「他死了,兄弟姊妹不承认小弟的继承权?」博承接口她的话。
「对,过分吧!亲手足耶!」
「这是人性。」在商场上,博承尝遍人世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