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申请一张要多久?」
「一星期。」她几乎是叹息着说。
「那妳只好去住朋友家了。」他点起一根烟,这是他思索的习惯,不过得站离她远一点,这也好,免得忍不住欣赏她的美。
「我的记事本在车子里,电脑在家里。现在没有记事本、没有电脑,朋友的电话我一个也不记得。」虽然她不想承认,但有时她连自己的电话号码都会忘记。
「认不认识邻居?」他继续想办法,并非为了她,而是为自己,万一她无处可去,他不就得负责到底……怪了,他怎会有这种想法?
「我刚搬进去三天,一个也不认识。」
「住饭店好了。」
「没有身分证明就不能住饭店,只能住那种很可怕的小旅馆。」万一有针孔摄影机拍下她洗澡的画面,她不就成了偷拍光碟的女优?不,她不想出这种锋头啊……
「妳爸妈呢?」他开始有点不安,这该不会是天意吧?注定他们要继续「黏」下去?
「我爸早去世了,我妈改嫁到台南,算了,与其去住她那里,我还不如流浪街头。」她已经好几年没见过母亲,血缘这种东西对她毫无意义。
「妳总有个男朋友吧?」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不像刻意刺探。
她仰天长叹,几乎要被衰运击倒。「没有了,我来花莲照相前一天跟他分手的,时机抓得刚刚好。更惨的是,现在杂志社老板一定要把我杀了,因为我的底片都在车里,这下交不出东西了。」
她在这家杂志社待了三年,是最久的工作纪录,如果因此被炒鱿鱼,之前的努力全泡汤了,她还常偷偷幻想能升上组长呢!
殷柏升向天翻个白眼,说:「妳可真倒楣!」
「关于这点,我早就很清楚了。」可卿强打起精神,微笑说:「请你带我坐车回台北,我会自己想办法的,谢谢。」
「真有这么简单就能解决?」
他生平没看过这么奇特的女人,眼前可说是槽透了的情况,为何她还能有那种神采、那种毅力?不自觉的,他更难移开视线了,那是一种生命力的光芒,将他牢牢吸引住。
「不然呢?」她耸个肩反问。
想她方可卿生平最习惯的就是倒楣,不自图振作,难道要对他哀泣?
对啊,不然呢?他也这样问自己,莫非他要收容她?又不是疯了!最后,他只吐了一口烟,说:「我去办出院手续。」便转身离去。
没想到,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却缠绕在心中徘徊不去,他居然就此放不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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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柏升走出门后,一位还像是学生的护士小姐走进来,她端进了餐点,一脸笑嘻嘻地,可卿却搞不懂她在傻笑什么。
「妳今天好一点了吗?」护士换上一瓶新的点滴。
「嗯,谢谢。」可卿歪着头抬起左脸,让护士拿耳温枪「扫射」一下。
「体温下降了,还是有点微烧。」护士对她看东看西的。「新衣服啊?」
可卿点点头,没答腔,护士又问:「他买给妳的?」
「嗯……没错。」虽然没有必要,可卿在心中加了这句……却让她乱感动的。
护士一脸艳羡地说:「好棒哦,真漂亮。」说着还轻轻摸了一下那件白色旗袍。
「谢谢。」这么受人羡慕,可卿竟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妳未婚夫对妳好好哦,我们都感动得要命。」
咦,可卿愣了一会儿,这怎么回事?她何时订婚了自己都不知道?
护士小姐双手交握,颇为陶醉。「昨晚他一直守在妳身边,我来巡班两次,第一次看他站在窗边抽烟,第二次看他坐在床边望着妳。他都不说话,酷酷的,对妳却是那么关心,他刮掉胡子以后,又是那么帅气……叼着一根烟,整个人显得那么忧郁……」
这小女孩显然是进入暗恋第一期的状态了,很久以前,可卿也曾在镜子里看过自己这种表情。
护士闭上眼叹息了一声,才略显尴尬地恢复镇定说:「你们感情一定很好,对不对?」
可卿不能否认也不能承认,只好微笑带过。
「如果将来我也有这种对象,那我就……」消失的话语中藏着无穷想象。
「有一天,妳总会遇到自己理想的另一半。」可卿愿意对每个人付出这样的祝福,虽然她自己也很需要。遗憾的是,从她的初恋以来,常常不是为了对方有多可爱,而是因为太想爱人、太想被爱,才会一再投入爱情漩涡。
护士小姐甜甜地笑了,任何人都喜欢这种祝福,不管实不实际。
这时,殷柏升推门进来,护士小姐一下子就红了脸,嗫嚅地说:「啊,妳未婚夫来了,我……等会儿再来收餐盘。」她跳着离开,不,几乎是飞着,临走前还不忘丢下一句:「祝你们永浴爱河!」
殷柏升的脸立即僵起来,方可卿向他挑挑眉,沈默地询问。
「这家医院的住院手续麻烦得要命,那只是权宜之计。」这的确是事实,但为何他说起来理不直气不壮,就是被染上了那么一点暧昧的颜色。
「喔!」可卿点点头,不置可否。
他却在室内走来走去,似乎沈不住气,又转过来说:「妳不要多想,这根本不代表什么!」
「我应该想到什么吗?」她故作无辜状,心中却在暗笑,这男人害羞起来真可爱!
「妳……吃妳的饭!」
他说这话的口气简直像是在对狗说的!这一来,她的脾气也被点燃了,汤匙随手一丢。「偏偏不吃又怎么样?」
他倒是一惊,不相信她会反驳似的。「什么?妳不吃?」
她不吃饭怎么行?都已经生病了还不多补充营养?万一她一直没好起来,他不就得一直被她黏着?不不,好人不必做到那地步,可他偏偏甩不开那想法。
「没错,不要怀疑你的耳朵!」她把餐盘放到桌上,头一转不理他。
「吃饭。」他两步就走到桌前,挖了一汤匙蒸蛋,递到她面前。可卿给他的反应则是皱起鼻子吐舌头。
她多样的表情让他惊讶,是否每个女人都有一千张面具?若继续跟她相处下去,他能看到多少种面容?哪个才是最真实的她?他发现自己相当好奇。
「不吃我就不带妳回台北。」他试着用胁迫法,看她有多倔。
她深受威胁,致命威胁,但比起倔强,她早就打遍天下无敌手。「本来就不关你的事,你要走就走!」
「果然是个麻烦!」他像在对自己说话,还摇了摇头。
她在内心冷哼。「那你干么自找麻烦?」
他没有答案,静了一会儿,两人瞪着对方,不知怎么搞的,他深沈的眼眸里居然出现了笑意--
「妳怎么气得脸都红了?真像小孩子。」
她的肌肤白嫩若雪,染上粉红更是好看,他得强忍住冲动,才能不伸手去抚摸。
可卿当然否认了。「哪……哪有?」
这下他嘴角也出现了微笑,改用温和的语气说:「妳感冒了,要多吃东西才会恢复精神,光靠打点滴是不够的,来,嘴巴张开。」
既然他都对外宣称是她的未婚夫了,就哄哄她、劝劝她又有何妨?昨天在车上,他不也替她暖手、暖脚了?要救她就得救得彻底,被他照顾的小猫小狗,哪只不是健健康康的?
竟然来这招软的!可卿讶异地瞧瞧他,他眼中是一片诚实的关心。这教她反而有些惭愧,再怎么样他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大恩未报,她还要求人家温柔体贴、绅士斯文,确实是过分了。
吞下了那口蒸蛋,她就说:「我自己吃吧。」
他笑了笑,又喂她两口,才把汤匙交给她,自己走到窗口去。
可卿看他又点起烟,突然明白他为何要在打开的窗口抽烟,因为他不想污染了她的肺。
而这样看着他站立的侧影,一手放在口袋里,一手拿着烟,眼光眺向远方,若有所思。可卿陡然可以了解那护士小姐的心情,这时候的他……真的很有一种吸引人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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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搭的是晚上七点十分的火车,因为台风天交通受阻,其他运输工具几乎都停摆了,这班火车也是他们等了很久才开出的。
殷柏升买了一些热食,自他们上车后便交给她,此外,他还提着一袋干洗过的衣服,那是她的衣服和内衣,准备到了台北再交给她。
方可卿又累又倦,根本没有胃口,道谢过后就一直捧着那大纸杯,却动也不动,只是倚着窗,看那雨水滴滴答答,想及一生的许多画面,发起了愣。
不管是搭乘什么交通工具,她常爱幻想这是回家的路程,只是究竟她的家在哪里?她真能好运到拥有一个家吗?有谁会等她回家?她又能等谁回家?或者两人一起牵着手回家?
「喂。」殷柏升的声音打断她的想象。
对于他的呼唤,她只懒懒地点个头,雨天总让她有点失神。
「喂,吃饭。」他扳回她的肩膀,发觉她的骨架纤细,只怕台风一吹就要吹跑了,一股保护欲油然而生,至少在这段不长不短的车程上,让他好好照顾她吧。
「我不想吃。」她老实回答。这男人干么老催促别人吃饭?真像个医生!而她讨厌医生。
「妳最好自己乖乖地吃,否则等一下我就亲自喂妳吃。」对小孩子就得软硬兼施、恩威并济,而生病的人都是小孩子。
可卿回瞪着他,很好笑地发现自己还有发火的力气,她挑衅道:「喂啊!」
他真的打开纸杯,瞬时热气腾腾,原来那是一碗虾菇粥,掺煮甜豆仁、玉米粒、香菇和红萝卜。不晓得他是从哪儿买来的,虾菇有补血的功用,粥品又是专门给病人吃的,瞧着人家这份心意,她也不好意思不吃了。
一回生、二回熟,他很快掌握了喂食的技巧,就那么一口一口地喂着她,可卿吃得慢,又要休息,他却也没有抱怨。看她苍白的脸颊多了些红润,他觉得好极了。
等到她终于吃饱了撑着,他拿了一瓶矿泉水给她,从口袋里掏出药包说:「现在可以吃药了。」
这种温柔真讨人厌,因为是和粗鲁一起混合着。可卿一阵脸红,非常搞不懂他,怎么又是凶恶又是体贴的?害她都不晓得如何应付。
「谢谢。」她小声地说。
他挑起一边眉毛。「什么?」
「我说谢谢!」这种话还要人家说第二遍!
「原来我真的没听错,妳说的是谢谢?」他话中摆明着是打趣。
「你知不知道你很讨厌?」怎么会有这种人呢?欠扁又善良,太矛盾了。
「知道,所以我们赶快离开彼此比较好。」他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逢场作戏没关系,他可不想真的成为谁的未婚夫,那种蠢事做过一次就够。
「哼。」她撇过头去。
服过药的缘故,她的眼皮又沉重了起来,火车的转轮声像是天籁一般的催眠曲,在她耳边哄慰着她入睡,蒙蒙眬眬之间,她还没想到前程茫茫的解决之道,就陷入了深如海底的梦境。
火车到达台北已经是十点半,殷柏升在火车刚进入地下时就醒过来,他睡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居然和那女人互相倚偎,害他一清醒就吓着了。
可卿的脸庞贴在他肩上,写满了脆弱与信任,柔软的身体倚在他怀里,白嫩大腿露出了一半,小手有意无意地放在他胸前,香味若有似无,立即引起他最直接的反应。
不行、不行,她太诱人也太危险,他没兴趣再当一次傻瓜,这女人一看就知道惹不起。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有力量将她推开,所幸她睡得很熟,并没有感觉到什么,那位医生开的药方倒是不错。
但看到她曲线毕露的模样,他还是心神难宁,脱下外套给她盖上,眼不见为净,只是那心底的影子……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淡化吧,他想他做得到的。
「各位亲爱的旅客,我们已经抵达台北车站,要下车的旅客请依序下车……」
广播到站的声音将可卿吵醒,她一看见身上的外套,便对他微微一笑。他一点也不喜欢这种笑容,让他有种甜甜酸酸的感觉,而他不想将此当作习惯。
下车后,他们走出收票口,上了楼一步步踱到门口,两人同时停下脚步,有种形容不出的沉重气氛。
可卿歪着头说:「呃……能不能把你的地址给我?我会把钱寄还给你。」
这女人显然脑子里少了一根筋,现在她自己都无处可去了,还说什么还不还钱?殷柏升拒绝道:「不用了。」
「不行,我一定要还你钱的。」怎么说他们都是萍水相逢,他没义务对她好成这样,若能让她付钱抵还,就不必太挂记他的温柔,只当是有借有还、彼此扯平。
离别在即,他们非得讨论这无聊话题吗?他被一股莫名的烦躁感抓住,大声道:「我说不用!」
看她低下头,他立刻后悔了,他到底在凶什么鬼?怎么他的理性一碰到她就消失无踪?
正想伸出手安慰她,她却又无开口道:「无论如何,谢谢你。」说着便把外套脱下还给他。
他接了过来,两人一阵沈默,都等着对方先开口。良久,他实在受不了这种窒息感,才说:「我先走了,再见!」
再僵持下去,怕会说出让自己后悔的话,他内心的雷达已经在大响:危险!危险!
她看着一旁,故意不正视他,点了个头说:「嗯,再见。」
他转身走出了门口,脚步却奇异地无比沉重,彷佛可以感觉到她在身后默默的凝视,但他坚持要自己快跑、快逃!再不逃就没有机会了!
他在马路旁冒着雨拦计程车,居然十分钟不到就来了一台,看来计程车司机赶着赚台风钱,连安全都不顾了。
殷柏升坐上车,说了地址,那司机很年轻,大概也不懂路线,便多问了几句。就在这关键的一刻,他从眼角看到她站在车站门口的踪影。
她的视线正望向远方,身体有一半淋着雨,似乎也不在意,夜风中,白色的旗袍长裙轻轻扬起。她双手环抱着肩,因为那是无袖的衣服,恐怕是冷着她了。
在雨中,她看来像一缕百合花的幽魂。
司机终于搞清楚路线后,缓缓从左方开出,殷柏升随意往脚边一瞥,随即听见自己叫道:「停车,在这儿等我一下!」
他抓起脚边的袋子,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再次看到他,可卿倒退了一步,整个人吓了一跳,他们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吗?无家可归的她,并不想再打扰他什么,也不想变成他口中那个「麻烦的女人」,尽管天地之间无处容她,她仍有那份自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