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东西堆了一地,她正思量着该如何处理,这时柏升走了过来,问:「东西都拿到了吧?」
「嗯,一样也不缺。你呢?」她笑着回答柏升,她决定多给他一点笑容的回忆,因为她在他面前已经哭得够多了。
「我也是。那么……」
「那么再见啦!」还是让她先说出这句话吧,不用他为难。
「我送妳回家。」他想起初见她的那一天,她就像只淋雨的流浪小猫,如果他不能给她一个永远的家,至少要看她安然回家。
「不用了,我不会连自己家都不认得,你放心!」关于潇洒,她正在努力学习。
「不要说了,妳东西这么多,我一定要帮妳搬。」
他霸道的脾气再次登场,可卿知道他的温柔总是藏在这刚强外表下。只是何必呢?都已经是这样了,应该对她残忍一点才是为她好,这样一来,可知她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忘记他?
柏升坚持地提起她的行囊走向门外,好几辆计程车等在外面,想必是早知道这儿顾客多了,便聚集在此排队。他们随便选了一台,司机连忙打开后车厢放行李。
到她家的路程有一段不算短的距离,可卿很累,不想说话,然而她的手还是跟他交握着。
殷柏升不知该怎么放开她,再给他一点时间留恋吧!既然她有足够的坚强,他也该有足够的理智,当手放开的时候,就是他们告别的时候。
雨量变少了,稀稀落落的,像是虚应故事而已。路上的清洁队员在清扫着一地混乱,清出原本的路面,好大一棵树都被连根拔起,垃圾车上载满了台风留下的纪念品。
这些台风肆虐的画面,过一、两天就会被清除了,然后几个官员出来道声歉,自己记个小过,下个月就再没人记得这场风风雨雨了。
这七个日子就像台风,把可卿的整个生活都搞乱了,但是台风走了,大家又都走出门上班、上课,她也该清醒过来了。
人若只如初相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她回头看看柏升,细细描绘着他的脸部线条,那浓厚的眉、紧闭的嘴唇、看似严肃的眼睛和坚毅的下巴,她都要好好记住,不管现代的人是怎样健忘,她都会记住他和这场台风。
「到了,麻烦停车,谢谢。」可卿对司机说。
司机和柏升都立刻下车搬行李,她却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下车。
他付过了钱,提起较大的行李,问道:「在几楼?」
「七楼。有电梯,我自己上去就可以了。」她怕再也伪装不了,还是快点说再见吧!过分拖延的离别,总是教人难受。
「不,我要送妳到家。」他仍坚持着。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这道理他怎么可能不懂?她咬咬下唇,不让哽咽发出,向大楼内走去。
管理员不认识她,要求她拿出磁卡和证件证明,可卿照做了,心底觉得好笑得悲凉。没有人知道她,她也不知道任何人。到哪儿,都是异乡客。
电梯一下子就带他们上了七楼,可卿仍有点无法平静,在皮包里搜寻了两分钟才找到磁卡,刷过磁卡机,门就自动打开了。
「刚搬来,都还很乱。」她先走进门说道。
室内有一股无人居住的特有味道,可卿开了几扇窗户空气才流通了一些。地上满是未拆开的箱子,看来怎么样也不像一个家。
「要喝点什么吗?」她看看冰箱,仅有一瓶香槟酒。只是这时候喝香槟,到底要庆祝什么?或浪漫什么?
「都好。」柏升放不行李,浏览着房间,还不像一个家的样子,他真能就此放开她吗?
可卿找了两个高脚杯,倒出发泡的粉色香槟酒,递给他一杯。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谢谢。」
相视而笑后,是一场沈窒的沈默,不是说好不再说谢谢,只要彼此了解就好?或许那是专属于情人间的默契,现在起他们该学着客套些。
喝着应该是甜甜的香槟,她却尝不到那味觉,她将之归咎于一直好不起来的感冒。
「对了。」她打开皮包,取出六、七张千元钞票。「我差点忘了要还你钱。医药费、交通费、食宿费,还有买衣服的钱,总共多少?」
「不用了。」他想为她做点什么,完全出于自愿,是她改变他的生命,他欠她的更多。
「一定要的,我不想欠你任何东西。」
「可卿,妳明知道我不在乎这个。」他只在乎她能否快乐、平安,能否好好被爱?
「可是我在乎!」她唯一的错是在乎得太多了。
两人一阵推让中,钞票纷纷掉落在地板上。可卿见状,明白自己再也承受不了,再下去只会出丑而已,干脆丢下了皮包,跑进卧房去。
他自己会走的吧,她还是做不到,她送不了他!
人比疏花还寂寞,从此以后,就又是一个人的日子,没关系,其实她早就过惯了,不管恋爱中或失恋中,她都是一个人的。
她站在窗前,眼前尽是蓝天白云,再也看不出一点台风的迹象,可是她的心情要何时才能脱离那暴风圈呢?
几分钟后,柏升从她背后走来,语气迟疑。「可卿……」
「你知道大门在哪儿。」她不得不下逐客令,有些伤痛只适合一个人品尝,无法两人分担。
他坚持走到她面前,望进她湿润的双眼,他不能一走了之,他有个疯狂的想法要告诉她--
「可卿……妳看过一部电影叫『金玉盟』吗?」
「An Affair to Remember?」当然,那是她的最爱。但是他提这个做什么?
「就像电影中的男女主角,我们约定一年后再见好吗?」他绞尽脑汁只能想到这主意,他既不能现在就跟她交往,也不舍放开这难得缘分,或许就让时间来告诉他们答案。
她盯着他有一分钟,嗓音干涩。「为什么?给我一个好理由。」
「这七天对我而言不只是台风,更像是龙卷风,一切发生得太迅速也太强烈,我对妳真的动心了,却不能肯定我能不能爱人。就算我现在鼓起勇气,向妳提出交往的要求,也没有自信能给妳完整的爱。」
他的诚实让她惊讶,一个男人要承认自己的胆怯并不容易,想到从前有好几次,她也曾不确定是否要跳入爱河,却因情感冲动而勇闯情关,结果只证明了爱得快、散得也快。
「看妳那样坦率面对人生,我却一直被过去的事情困扰,即使现在也没办法彻底释怀,如果给我一年的时间,相信我会沈淀得更清楚、更开阔,也能有决心重新开始。」
「一年后我说不定结婚又离婚了,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她掌握不了人生,很多事都不由自主,他的考虑虽然很有道理,但谁知日后将如何发展,爱情有时需要冲动,有时需要煞车,谁能说得准呢?
「确实,变化可能很大,也可能我死了也不一定,我不敢要求妳等我,只希望如果到时妳还想见我,我们就约在一年后的中秋节,一○一大楼的观景台上见面。」
电影中的男主角对自己没有信心,要求女主角给他一段时间,让他证明自己有资格向女主角求婚,而柏升也想争取一个机会,他不愿就这样结束,他应该再努力做些什么,因为她值得。
「你可真浪漫,想得到这点子。」她仍未答应,她脑中飞快想着,这算承诺或只是一个约会?而她又该以怎样的心情去等待?
「我的浪漫因子是被妳发掘的,跟妳相处的这七个日子,让我发现过去我太封闭自己,也太沈浸于工作,那等于是一种麻痹自我,变相的逃避,我是该做点改变了。我学长在花莲开了间牧场,所以我打算过去帮忙,离开台北一阵子。」
「医院呢?还有那些猫狗呢?」她愣了下,没想到他有这打算。
「当然,我会先找人代理,也替猫狗找到家,才出发前往花莲,让自己每天看山看海,希望最后能看到答案。妳愿意答应我这个约会吗?」他凝望她的每个细微表情,害怕她会拒绝这愚蠢的要求,然而他找不到更两全其美的办法了。
可卿的眼光透过他投向窗外,想到电影「金玉盟」中,男女主角相约半年后再见,女主角却因为车祸无法赴约,男主角以为她忘了这段感情,直到他发现她的双腿不能行走……
那是她每看必哭的情节,这样一部超级老电影,居然他也看过,还做出这建议,不是缘分是什么?就当她跟命运打个赌,赢了就是两个人的未来,输了就是属于自己的回忆,有什么好犹豫的?
「好,希望我们都不会被车撞到,不管是谁缺席,都要保证自己好好的。」
活着才能见证幸福,她早巳领悟这道理,爱情之外,世界仍然宽广,她会一个人走下去,直到再遇到他。
「我答应妳,妳也要多保重!」
有些时候,多说什么都是无用的,只要一个眼神,就能看出彼此的心情,应该就是这样了吧,让这出戏就此喊卡,一年后结局将会分晓。
「如果我们两人中有一个不愿再见……」
他打断她的话,眼神坚定。「只要记得妳有一个约会,明年中秋节,我们一起吃月饼。」
「嗯!」她愿意期待、愿意相信,因为她等的是他。
「对了,观景台在第八十九楼,别忘了搭电梯。」他想起电影中男主角的台词,自然而然就这么说出。
「我不会忘的。」她当然记得,男主角尼克的这句话,让分离的气氛转为轻松。
一○一大楼那么高,不搭电梯难道要学蜘蛛人爬上去?这幽默台词让两人都笑了,展望未来仍是有希望的,他们何必现在急着悲伤?
「要走之前,请给我一个吻。」
「我求之不得。」他立即将她拥紧,像没了命似的,她的唇就是他的解药。
拥抱和接吻:水远是她最留恋的滋味,任外面多少风雨也到不了这里,在他怀中听他心跳的声音,彷佛已到达永恒,接下来要说再见并不困难,因为他们一定会再见、再见、再见……
第八章
一年后 中秋节前夕
春夏秋冬容易过,只是心情依旧如昨。
早上起床的时候,方可卿脑中忽然浮现这两句话,她向来不是文笔很优的那种人,却在半梦半醒之间,莫名其妙就这么想到了。
是怎么了?她问自己,都二十八岁了,居然还感伤有如少女,或许是今年台风特别多,或许是月亮渐渐变圆了,她的心思也随之荡漾不平。
「喵~~」
一阵猫叫声打断她的思绪,可卿立刻下床张罗猫食。「哈啰,Dolly~~你今天还是一样肥美,公猫也能像贵妃,帅呀!」
一只黑亮的大肥猫在她脚边摩挲,等猫食一放到碗中,就全神贯注地进攻,不啃完最后一颗饲料不行。
Dolly大啖美食,她则转进浴室刷牙洗脸,准备上工去!认真工作的女人最美丽。
这一年来,她没交男友、没谈恋爱、没结婚也没离婚,每天就是工作、陪猫、写写日记、找找老朋友,生活过得简单更有滋味,不用大哭大笑大闹,她学着「平静平凡平淡」的美好。
只是在下雨天的时候,她会深深怀念起,去年那场强烈台风带给她多大的改变,望着相框中两人的合照,那甜蜜笑容还能回到她脸上吗?
「喵~~」
Dolly吃完早餐,跳上书桌向主人撒娇,似乎不懂主人为何老看着照片发呆?
「乖咪眯!」可卿放下相框,抱起重量不轻的猫儿,望向窗外蓝天白云。「人生就是一场赌注,我怎么可以在结果还没出现以前就认输?要知道我就是台湾阿信,屹立不摇,越冷越开花呢!」
「喵~~喵~~」Dolly听不懂人话,但会察言观色,立即高呼回应。
午后两点,可卿来到杂志社举办的「宠物明星大赛」现场,这个活动是出自她提出的企划,除了让主人们带宝贝亮相,还有协寻走失动物、认养流浪动物。
她不否认,这是由于殷柏升的影响,世界上有那么多找不到家的灵魂,她很愿意帮上一点忙。
一年不见了,不知他可平安、健康?可还记得她?花莲应该很美吧?在那块纯净土地上,他是否找到了勇气和答案?
当她不小心又踏进回忆的国度,一个开朗的声音打醒了她--
「组长,我们那边都拍好了。」
「我也是!」又有另一个带点台湾国语的声音靠近。
「很好。」可卿回过头对阿毅和小翁说。
一年前在花莲拍的作品,意外的让她得到老板赏识,一个月后她升为摄影组组长,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前任组长跳槽了,虽然她组里只有两名组员,还是两个刚服完兵役的小男生,但她确实是组长,不大不小一枚女强人呢!
三人边看活动边讨论摄影作品,直到该收场的时间,可卿吩咐他们道:「你们先回去交差吧!我还要去拍点幕后花絮,你们也知道,赞助厂商很爱出风头的。」
虽然说摄影师不用像记者那么八面玲珑,一些基本交际总免不了。
「是~~」阿毅做个行礼动作,随即不经意地问起:「组长,妳男朋友快回来了吧?」
「呃?」可卿没听仔细。
「有一次我说要介绍男朋友给妳,妳不是说妳男朋友去英国念书,今年九月就要回来了?」阿毅记得非常清楚,因为他很希望组长做他大嫂,可惜可卿名花有主了。
「嗯……」她想起来了,她是这么说的没错,为了避开莺莺燕燕、蚊子苍蝇,她只好放出风声,让同事们以为她死会了。
「那太好啦!等妳结婚那天,我们就是妳的摄影师,千万不能找别人喔!」
「你们要收多少钱?可不可以打折?」可卿开玩笑地问:心中却想着真会有那天吗?
小翁和阿毅同时摇头,小翁还提高了音量强调道:「当然是免费的!组长妳教我们那么多东西,当做学费还给妳都不够咧!」
「算你们还有一点良心。」她对他们比出大拇指,名师出高徒,学的不只有功夫还有义气。
收拾好家伙,阿毅和小翁背起厚重行囊告别。「那我们先回公司了,组长,中秋节快乐!明天不用上班,不要又跑错了。」这位女组长热心又勤奋,只是迷糊了点,常会做些让他们大笑的事。
可卿对他们做个鬼脸。
「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别趁着月圆变成狼人了!」
当晚,高爱荷约了方可卿,两个女人边吃泰国料理、边聊生活种种。
「我说小卿卿啊~~明天妳会去赴约吗?」爱荷问得直截了当,两人多年交情不用拐弯抹角。
可卿咬了口虾饼,故作开朗。「嗯,反正也没别的约会,就当去看看风景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