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渠,我听阿陵说,你最近有心事?」小心翼翼地开口,仁善微笑地说:「如果你愿意,我又可以帮得上忙的话,要不要说给我听听?」
芙渠先是睁大眼,随即迟疑地低下头,接著抬起小脸,装出笑容说:「没有哇,我什么心事也没有,是阿陵多心了。」
「可是……」
「对了,刚刚父亲告诉我,谷洋真的离职了。而且听说他要到美国去,好像是去那边的航空学校当助教吧!房子也退租了,现在人已经到美国了也不一定。」芙渠突兀转移的话题非常成功,一下子让仁善招架不住。
「这、这样啊!」
「你会不会有点挂意呢?」
「挂意什么?」咬了口最爱吃的猪排,仁善却觉得今天炸得太老。「我早把一切都忘了。」
芙渠点头,歉意地一笑。「我还没跟你道歉呢,都是我太天真了,连谷洋会做出那么差劲的事都没想到。」
「怎么会轮到你跟我道歉呢?这事和你没关系啊!再说,我并不觉得你那么做是件坏事,你是想帮助我的。谢谢你。」
「不!」以强硬的口吻,芙渠断然地说:「是我太天真了!我以往不知世事,不晓得给多少人添了麻烦,竟都不知道。以後我一定要改正这缺点!」
仁善没想到她会这般激动,只好不再提这件事。
沈默地吃著变冷的猪排,仁善的眼睛落在自己对面的窗外。连绵的乌云密布,颇有风雨欲来的气势……那人已经到美国了吗?他打算长住在那儿吗?那么……以後真的没机会再见面了,他已遵守了他的诺言。
我会从你面前永远消失!
「唉,今天的猪排味道还真是可怕。」收拾起吃了一半的饭盒,仁善对芙渠一笑说:「开始准备工作吧!」
工作、工作,仁善庆幸自己还有工作在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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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和铃木约好时间的仁善,来到位於工作室附近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家庭餐厅。
由於已经过了用晚餐的时间,餐厅内的客人也少了许多。
先到的铃木一见到仁善便挥手致意,简短地打过招呼後,仁善要了一份牛排餐。在等著餐点送上的空档,铃木掏出了根菸,旋转著银质打火机,点燃,微蹙著眉头,而後缓缓地把烟吹出来。
这一连串洗练、华丽的举动,以前总会让仁善怦然心动,可是如今仁善的心静如止水。憧憬真是件奇怪的事,曾经在眼中宛如神只般的人,一旦揭开真貌,如今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中年男子。为什么当年会对他那样死心塌地呢?
是他变了,还是自己变了?
「我要先谢谢你答应和我见面,小仁。」铃木沈默半晌後,切入主题。
「没什么,你不必这么客气,铃木先生。」
「客气的是你吧?」唉地一叹。「你不愿再喊我的名字,我接受。起码就让我们像个朋友一样,我叫你小仁,你叫我一声铃木。」
「铃木。」不坚持地耸肩,仁善喝口水润喉地问:「你说工作上的事是?」
把剩半截的菸灰掸在白色小瓷盘中,铃木也不浪费时间地说:「我打算回日本去。」
仁善一愣。「怎么会这么突然?」
「也不算是突然。我的父亲从去年就一直要我回国去继承他的事业,我都推说台湾这边忙,放不下,所以也没有做下结论。可是上个月父亲中风了,如果我不回去,那么股东们会推派和父亲交恶的社长当下一届的会长,整间公司的大权也会逐渐转移过去。」
「我记得你父亲经营的事业也和美容相关?」
「嗯,制造洗发精、沐浴乳等等之类的,在大阪、近畿一带有好几间工厂,虽不到上市公司的规模,但也还算中型企业。我父亲以前和我一样,是位美容师,这间公司是他毕生的心血,我再不孝,也不能让他一生的事业毁於一旦。」铃木把菸熄灭後,端正坐姿地望著他。「所以,我想拜托你,小仁。」
要是铃木继续嬉皮笑脸,仁善还能轻易地推却,可是被他这么「认真」地请求,顿时一股沈重的压力就让人喘不过气了。
「我最後再请求你一次,和我破镜重圆,然後和我一起到日本去!」
仁善困扰地锁起眉头,不是犹豫,答案已经有了,只是在揣测著如何在不伤害对方,并且有礼貌地婉拒对方的法子。
「还是……不行吗?」铃木看著他的神情,抢先自嘲地一笑。「唉,明知道这是垂死的挣扎,还是死不了心。没关系,你不用一脸抱歉地看著我,我晓得最先让这段关系走上绝路的是我。」
点了第二根菸,男人的手指有些颤抖,他想装出笑脸,可是失败了。扭曲著唇角,以缅怀的口吻说:「今天看到你从这扇门进来的时候,我非常的紧张,手心都冒汗了,可是你一点都没发现吧?你是那样的自信、沈著,真的和我当年所认识的小仁不同了呢!青出於蓝,你是我手下……不,我的学生中最令我骄傲的。」
「我也一直很感谢你,於公,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启蒙良师。」
「但私生活方面,我却是个很糟糕的情人吧?」
仁善也不会这么说,他们也有过所谓的「蜜月期」,只是短得让人都快忘记了。和他在一起的长久岁月中,不愉快的日子总是压倒性地占去愉快的回忆。
「我没有自信。」铃木突然开口说:「你的才华在我眼中是那样的璀璨,一开始你吸收的速度好快,不论我教你什么,你总是迅速地理解掌握。起初我只是觉得你是个人才,可是当你开始有了自己的设计、当你能独当一面的时候,我忽然没了自信。」
铃木扯著唇,笑说:「你的前方是大好前程,而我却正在下坡处。你还年轻就这么懂事、谦虚,从不会抢夺别人的光芒,可是我还是妒忌著那样的你。你越是在我眼中变得美好,我越是难掩自己的丑陋。我老了,不再有你的年轻活力,游戏人间还能几年?万一有一天你忽然想要单飞,我便一无所有了……想到这点,我便掩不住焦虑。我明知自己是迁怒,却想要藉著折腾你、看你受苦,来纾解自己心中的压力。」
原来铃木是这么想的?仁善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如果早一点察觉……不,即使当初自己知道,也无能为力吧?
铃木的压力来自於他自己,而除了他自己,也没有别人能解开这心结。
「也许我是在试探你的底限也不一定。吃定你的好,认定你不会背叛我,无论我怎么做你都不会离开我……结果,却让你对我彻底地绝望。」铃木点起第三根菸,吹出灰白色的烟雾说:「直到你结婚,我都还难以置信你真会离开我。你知道吗?我差点就想去你的婚礼闹场呢!什么恶劣的念头我都动过,好比找一些人教训你之类的。」
「可是你什么也没做,又何必再说这些。」
铃木苦笑著,摇了摇头。「小仁,你还是那样善体人意。说到底,我可能还是爱自己比爱你多一点吧,我没胆量拿我的所有和你赌注。」
闻言,仁善立刻摇头说:「这样才对,每个人都要爱自己,否则是不会去爱别人的。如果你真的拿全部和我赌注,结果可能更糟糕,是两败俱伤啊!」
就像谷洋和他一样。
「谢谢你。」呼地吐出一口重气,铃木如释重负的神情,已经不再有过去的阴影。「能和你谈开来,现在我真的是毫无牵挂,可以死了这条心回日本。最後,我还想请你考虑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
「飞岛S就这么结束,我也有些不舍,毕竟这间店是我自己创设的。最近几个月的业绩下滑,和我的荒唐、无心管理也不能说没有关联,可是我还是热爱著这间店。小仁,你要不要接手呢?」
「咦?」这提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仁善眨眨眼。「要我接手?」
「我想过好几个人选,想来想去,觉得你最合适。我相信在你手中,飞岛S可以重振往日的名声。你的个人工作室能接的case也有限,你不会想一直就做个单打独斗的设计师吧?资金你完全不必担心,即使我回日本,飞岛S的资金援助也不会断绝。要是你累积足够的资金,想把飞岛S变成你的名下,我也会在价钱上给你打个折。只要能让飞岛S继续存在台湾……那是我的黄金年华,让它消失我会很难过的。」
铃木拿起帐单,并说:「这件事你需要时间考虑吧?我等你的电话,期待是个好消息。那么,我先走了。」
「啊,等等!」仁善急忙起身,向铃木伸出手说:「长年以来都受你的照顾,希望铃木先生未来在日本的事业也能一帆风顺。」
望著他的手半晌,铃木也笑了笑,握住他的手。「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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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铃木分手後,仁善感触良多地在街头上漫步著。
要不要接下飞岛S,对他而言是件困难的抉择。管理那么大的一间美容沙龙,绝非简单能办到的事。现在的自己,有这个能力吗?
就在他无心地抬起头时,忽然,一抹熟悉的身影在他面前晃过——咦?那不是芙渠吗?她怎么还在外面走动,早就已经结束工作了呀!
蹙起眉,仁善不想做偷偷摸摸的跟踪举动,可是出於一片关心,他还是跟著那抹纤细的身影。看著一身淡粉红色连身洋装的芙渠走进某栋建筑物内,仁善也跟随进去。
进去之後才发现,这不正是那间PUB吗?释怀地一笑,仁善心想:一定是宋陵和芙渠约在这儿见面,自己就别再跟下去了,省得打扰到她们小俩口。
不过,既然都进到店内了,就去吧台喝杯调酒再回去吧!
「嗨,保罗。」
「阿仁,你怎么那么久都没来啊?人家好想你喔!」戴著单边耳环,唇上蓄著小胡的男店长,立刻热情地招呼。
「你每次都说这种话,不是吗?」
「讨厌!你怎么这么说?我每次都用不一样的口气呢!有埋怨的、有开玩笑的、有正经的、不正经的……」
「好、好,我道歉,你说得对,是我不该那么久没来。给我来一杯老样子。」
「冰山威士忌吗?马上来。」
三两下地扭开绿色酒瓶,店长边开口说:「我听说他要离开台湾了,真的好遗憾喔,你一定很舍不得吧?」
消息传得这么快吗?他才刚和铃木分手,怎么已经有人知道铃木要离开台湾了?「遗憾也还好,毕竟早就已经分手了。当然,多少还是觉得有点离情依依吧!十几年的交情……只好祝福他喽!」
「咦?你和那个靓哥交往十几年?那不是从小鬼时代就……」垫上纸片,把水晶酒杯推到他面前,店长吃惊地说。
「靓……你在说谁啊?」
店长接过另一张点单,俐落地调著酒,看著仁善说:「还装蒜,就上回你带来的那位一米九的靓哥啊!像那么帅的人可不多,我记得很清楚呢!」
「你怎么会知道他离开台湾了?!」仁善倒吃一惊。
「那之後,他还有来过我们店里呢,大概两、三次吧!每次来都坐在你现在坐的老位子,开口就点一样的威士忌,一个人不知道在想什么。别人跟他搭讪,他也不理,反正就闷不吭声,连我的荤笑话也英雄无用武之地。」
店长理所当然地回答。「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和你吵架,结果就两个礼拜前左右,他喝完酒,结帐的时候忽然对我说了声:对不起!我根本不知道他为何要跟我道歉,於是问他啦——」
後方一声「店长」,叫住保罗,他只好停下闲谈,对仁善做了个抱歉的眼神,转身处理杂务去了。仁善笑了笑,摇摇头。
谷洋他为什么会挑选这间PUB呢?台北喝酒的地方那么多……
他坐在这儿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握著和自己手中同样的一杯酒……凝视水晶杯身渐渐渗出的水珠,仿佛在掉泪似的,颗颗晶莹地滑落到杯垫上,无声无息。仁善忍不住将它们涂抹开来,冒出、抹掉、冒出、抹掉,就在他反覆做著这毫无意义的动作之际,店内的音乐由激昂换为一首陌生的日文歌曲。
女歌手有副好歌喉,清丽中带著撕裂人心的情感——
心中的碎片 爆破後飞散开 四散各处闪闪烁烁著
可是 曾几何时 我竟走如此的软弱著
脚僵住 动不了 装作不在乎无所谓
我的愚蠢 病得越来越严重了
曾几何时 我变得这么软弱
一遍遍听著歌声中的「心の破片」,仁善觉得自己的心也像是要被那尖锐的碎片给刺伤了。苦笑著,将杯中的酒一乾而尽,正想起身离开时,恰巧保罗也回来了。
「啊,你要走啦?可是我还没有说完……」
仁善摇了摇头。「没关系,我知道他去美国,以後也不会再见面,其他都不重要了。」
愚蠢而软弱的人,不需要再听更多过往的回忆来刺激自己。
人为什么是这么胆怯的动物呢?
铃木害怕被我超越而被我抛弃。
我不想将谷洋带入同性恋的圈子,不想有罪恶感,这也是出於害怕面对指责。
至於谷洋……是否也因那种无知的胆怯作祟,所以才奋。伤了我呢?
人类无法一个人独活下去的理由,是因为人都是这么的软弱。
「好吧,那顺便请你帮个小忙。你联络得上宋陵吧?」
「找宋陵做什么?」
「其实是以前她带来的一位女客人,啊,就是那位前阵子你找失踪的阿陵时,和她一起来的那位……姓萧的小姐吧!很伤脑筋耶,最近她老是在店内惹麻烦。我好几次都想找宋陵,偏偏最近都不见她的人影。」
「芙渠怎么了?」
店长好气又好笑地说:「坐在那边招蜂引蝶的,我是见惯了。问题是对方有了那意思之後,她一定会拒绝。搞太多次就成问题喽!有些人是禁不起逗的。」
仁善听到之後,惊讶地张大眼。
芙渠?招蜂引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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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我把芙渠安全地送到家了。你不要太生气,先问问她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宋陵沈著脸,点点头。
仁善摇头。「那我先回去了,拜拜。」
关上门之後,仁善一边走下楼梯,一边往回望,希望宋陵能好好地处理这个问题,可不要因为生气而把关系弄僵了。起码,在他们这四人当中,有两人能够维持幸福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