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我都还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么南辕北辙的两个人,会成为好朋友。
听说他们是同在巴黎音乐院深造的同学,而季恩扬之所以会愿意到我们学校当客座教授,听说也是冲著两人的交情,学校才能请得动他。
究竟他们之间是怎样的情谊,我实在感到非常好奇。毕竟,季恩扬确实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能让他真心接纳并成为好友,想必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怎么了?你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很困惑的样子。”何慕怀走到我面前,镜片后的笑眼很温暖。
我眨了眨眼,回神过来。“没什么,你……何教授找我有事吗?”虽说我当他像个大哥般敬爱,不过身处校园里,师生之间的分际多少得顾著点,该怎么称呼仍然得照规炬来。
“你现在要过去季教授那里吗?”他问。
我点点头。
“那就搭我的车一起过去吧,我刚好有事找他。”他笑著说。
有便车可搭怎么不好,我忙又点头。
一般说来,男教授与女学生之间多少要避点嫌的,但我自认心里坦荡荡,没什么好避讳的,也就没在乎那么多。
上了车之后,我不自觉地轻哼起莫札特的C大调钢琴协奏曲其中的一小段,轻松愉快的情绪表露无遗。
“看你的样子,心情很不错哟!”何慕怀笑看了我一眼。“本来我还担心你和季教授处不来,不过,看这情形,这份工作你应该做得还满愉快的。”
“才不呢!”我赶紧接口。这“误会”可大了。我心情好、会哼歌是因为想到等会儿有他作伴,不必再像前几天那样又闷又沉的度秒如年。
“哦?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他转头关心地看了我一眼。
“你要听实话吗?”怎么说他和季恩扬都是留学巴黎的同窗好友,我就这么大剌剌地在他面前说他朋友的坏话,总是不大恰当。
像是明白我话中的意思,他莞尔地睨了我一眼。“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要你“憋”著有碍健康。”
唉,他就是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好先生。
既然得到了他的许可,我也就不客气了。于是,带著点委屈的口吻,我开始控诉季恩扬的种种“恶行”,诸如他一星期以来始终如一的臭脸、没什么好口气的冰冷言语,以及习惯命令人的嚣张态度等等,还将第一天受他琴音荼毒的事也说了。我像倒垃圾一样,呱啦不绝地全吐了出来。
“何大哥,你确定他真的是你的好朋友吗?你们两人的个性差好多喔!”末了,我不忘皱了皱鼻,作个总评。
“是啊,我们是个性完全不同的好朋友。”何慕怀回了句,抿唇忍抑著笑,接著又说:“没想到不过才一个星期而已,他就有办法让你闷了一肚子气,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事。”
那倒是真的。我这个人个性其实挺随和的,也很好相处,偏偏就和一种人处不来。生平我最怕、也最讨厌碰到喜欢端架子和摆臭脸的人,而季恩扬恰巧就是这类人。
“哼,我还以为像他这样阴阳怪气的人是没有朋友的,”我皱著眉又说,“没想到他还挺幸运的。何大哥,你真是个善良的人。”
何慕怀看了我一眼,像是再也忍不住了,蓦地大笑出声。
好半晌止住笑声后,他才开口道:“杜芳乐,我的朋友没你说的那么难以相处。”说这话时,他的唇角仍浮著浅浅笑意,表情颇有意味。
“他的个性或许是冷淡了些,不过,那也只是他的外罩而已。你知道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吗?”
一听到他有办法对付季恩扬,我的眼睛霍地一亮,忙不迭问:“什么办法?什么办法?赶快说来听听吧。”
“热情。”何慕怀只给了简单的两个字。
“热情?”我愣了一下。
他点点头。“一种真诚直率、勇往直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热情。”
“就像我对钢琴那样?”这是我唯一可以想得到的比喻。
“可以这么说。”
“可是,季恩扬又不是钢琴。”我仍然有些困惑。在经历了一星期不愉快的相处后,要我像喜欢钢琴那样的喜欢季恩扬,似乎是不大可能的事。并非我为人好记恨,纯粹是磁场不合啦。
“你知道我为什么替你?!荐这份工作吗?”他突来一问。
“因为你知道我的情况,所以好心帮我。”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他看著前方的路况微笑地说:“我希望你能有机会获得他的指导。”
“啊?!”我微微瞠大眼,讶异地看著他。
“你的琴弹得很好,在同侪中算是很有天份的,如果能获得更进一步的指导,一定能突破目前的瓶颈,未来大有可为。”他接著说。
“那也不必非季恩扬不可吧!”我有些悻悻地。
他刚刚说的事我不是没有想过。据我所知,班上大部分的同学为了让自己更上一层楼,多少都有另外再请名师指导。而所谓的名师,一堂课动辄数千元,不是现在的我负担得起的。
如果能获得季恩扬的指导,那当然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只是,经过几天的相处,我不再抱持这样的期望。
“我并不认为他比何大哥你还要优秀。”我的语气有些讪讪的,说这话多少有些酸葡萄的心理。
何慕怀摇了摇头。“论才情和天份,我都及不上他;何况,我的手——”说著,他停顿了下,神情有些黯然;不过,只一瞬便又恢复原来爽朗的模样。“总之,如果能获得他的指导,对你大有助益。”
我看著他,静默无言。关于他的手,我曾听钟老师说过一些。听说他的右手在他于巴黎音乐院求学时,因为一次意外事故而受了严重的伤,影响他的弹奏,也因此他转而攻读修习音乐理论与作曲。
我想,那件事带给他的影响至今犹在。对于一个学琴的人来说,灵巧的双手是非常宝贵且重要的,也难怪他会觉得失意。
“唉,我看我还是别妄想了。”我刻意叹口气、夸张地说,好冲淡方才微显愁宕的气氛。“要让季大师肯指导我,就像要我喜欢他一样困难。”
“只要有心就不困难。”何慕怀转头看了我一眼。“对你而言,钢琴不是最重要的吗?现在有这么个机会,你不去试试岂不可惜。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没应声,静静地思考他说的话。
其实,这个道理我怎会不懂,一开始我又何尝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只是,季恩扬实在……呃,太让人没辙了。
他像一块冰冷的岩石,让人不知该从何亲近起,而我毕竟是一个女孩子,要我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还是有点困难度的。
见我没有什么反应,何慕怀又说了:
“老实说,这个星期以来季教授之所以脾气不佳是有苦衷的,你得体谅一个已经连续失眠了好些天的可怜男人。”
“失眠?!”我讶声低呼。唔,仔细想想,他那张臭脸是有那么几分疲惫烦躁的模样,还有黑眼圈,确实很像好几天没睡好觉似地。
“是啊,好像是因为丢了某样心爱的宝贝造成的呢。”
“心爱的宝贝?”我不解地皱眉。
季恩扬最心爱的宝贝不就是他的钢琴吗?很难想像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如此珍爱、宝贝到因为遗失它而连续失眠好几夜。
“有必要这么讶异吗?”对于我的大惊小怪,何慕怀似是觉得很有趣。“他毕竟也是个人,是人,总是有感情的,不管他的个性如何。”
“他到底遗失了什么东西呀?”我忍下住好奇地问。
他笑笑地耸了下肩。“他没说,只说是童年时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纪念品。”
“好端端的,东西怎么会自己不见呢?”
“唔……”何慕怀好像有些不便开口,犹豫了片刻,才说:“这个,呃,听说是他最近刚分手的女朋友一时气愤下采取的报复行动。”
“哈!”我控制不住地哼笑出声,随即赶紧收敛神情。“呃……我的意思是,听到这个消息,真让人替他感到遗憾。”
啧!真亏我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天晓得,此刻我心里畅快得不得了。
“你喔!”何慕怀伸手过来敲了我额角一记爆栗,很显然地,他也不相信我说的鬼话。
第三章
大门打开,季恩扬探出头来,一样不佳的脸色在看到了何慕怀时,感觉略微松了下,可目光一接触到我,却立即皱起眉头,很明显地有著差别待遇。
在他转身进屋后,我在他背后做了个鬼脸,小小回敬一下。
嘿,请不要说我幼稚,这是唯一能让我感觉稍稍平衡的排解方法;不这么做,我怕自己会提早罢工。
走进屋里,我听到何慕怀说:“看你的样子,失眠的情况好像没什么改善。”
季恩扬默不作声,只是疲惫地轻捏著眉心。
“遗失的东西找到了吗?”何慕怀接著又问。
季恩扬的脸色整个沉下,不悦地抿著唇道:“她说她忘了把东西送给谁了,只听说那人又转手送给了别人,然后别人好像又把东西放到网路上拍卖掉了。”
“啊?这可不妙!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已经登报征寻了,也许这几天——”说著,他突然停顿下来,而后转眼瞪著我瞧,两道浓眉紧揪著,眼里的意味不言而喻。
“呃……”我立即明白他的意思。“季先生,我进去整理琴房。”话毕,赶紧离开。
“放心吧,芳乐不是一个爱嚼舌根的女孩。”走没几步,我听到何慕怀这么说,那声音里还带著几分笑意。
是啊,我才懒得嚼他的舌根呢!只不过,人多少都是有些好奇心的,我承认我体内多多少少也有那么一点八卦因子。
走进琴房,发现又是满地纸团时,我的眉毛扭曲了下,随后认命地抓起垃圾桶开始捡拾。
捡著捡著,我不禁感到好奇。瞄了一眼外头,我悄悄将纸团摊展开来,迅速浏览了一下后,倏地瞠大眼瞳。
这一球球纸团原来是一张张的琴谱,连续看下来,像是一首未完成的曲子。
我知道季恩扬近年来也自己写曲,不过,尚未听他公开发表过。我忍不住依著曲谱哼唱了起来;哼著哼著,我的手痒了起来,很想弹它一弹。
目光不自觉渴望地移向那架亮黝黝的平台式钢琴,明知不可近玩焉,可我实在心痒难耐。
然后,不知打哪生出的胆子,我像作贼般偷瞧了一眼外头,心想,季恩扬与何慕怀的谈话大概不会这么快就结束;而且琴房的隔音效果很好,在客厅里应该听不到什么声音……等我回神过来时,我人已经坐在钢琴前了。
深吸了一口气,我心跳怦怦地,轻轻地打开琴盖,将摊开来的纸团一张张按照顺序排列好,然后开始弹奏起来。
依著季恩扬写的曲谱,一个个美妙动人的音符自我指尖流泻而出。一开始,旋律是欢快灵巧的,似清泉穿石而出,清澈透明,潺潺流动;可随之主题转为柔板,渐渐浮现出一股哀伤的情调,在伴奏的衬托下,不安与忧郁的情感越发绵密而强烈,让人一颗心不由得跟著颤动、起伏。然而,就在一阵激烈的高潮后,曲子却嘎然而止,没有了下文。
我怔怔地望著中断的曲谱发呆,感觉有些失落,怎么这样就没了呢!
虽然我尚无法精准地抓出这首曲子的感觉,弹奏上也未能完全得心应手,但基本的监赏力仍是有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季恩扬要把自己辛苦写出来的曲子就这样轻易地丢弃掉。
怔恍了片刻,我深感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有些快然地合上琴盖。
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继续方才打扫琴房的工作。
不料,当我转过身,竟瞧见季恩扬倚在玻璃门边狠瞪著我。
他、他、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为什么我一点都没察觉到?何慕怀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无须照镜子,我也知道此时我的脸色一定白得像张纸。他虽然没有明白警告过我不许碰他的琴,但依他的脾性,我心里很清楚他绝不喜欢看到有人去碰他的琴。
“季、季先生……”我一时慌了手脚,结结巴巴地启口,“我、我只是……呃,我……”吞吐了老半天,却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
平常我虽称不上能言善道的,却也不曾这么拙于言词。唉!只能怪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还被人当场抓包。
“谁允许你弹我的琴?”用吓人的眼光瞪了我好半晌后,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我还能说什么,这件事是我不对。“对不起……”
原以为他会借题发挥,给我一顿好骂,可接下来却是一阵冗长的沉寂。
我心里忐忑不已,忍不住抬眼偷觑他,又正好迎上他冷凝的眸光。
慌忙垂下眼,却听到他说:“你空堂的时间都在我这儿做事,晚上又兼别的工作,还有时间练琴吗?”
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好心问起这个,我愕愣地抬起头看著他,半晌,才回答:“呃,我都利用晚上的时间,虽然有点赶,不过也还好。”
他没说什么,双手环胸,仍是用那双冷淡的眼盯著我瞧,只是神情看起来有些莫测高深,像是在盘算著什么事情似。
我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别误会,我可不是心里有一头小鹿在乱撞什么的,只是纯粹感觉一种莫名的紧张。
我是一个理智又不怎么浪漫的人,对自己的长相也很有自知之明,何况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就算他定定地瞧了我半天,我也很难生出什么陶醉、幻想的,会有这样的感觉,主要是因为他的神情真的很怪异,那带著点算计的意味让我有些头皮发麻。
“呃,季先生……”我嗫嚅了下,试著开口说些什么,好冲淡这份让人有些无措的紧张感;可突然响起的门铃声,打断了我的话。
我震了一下,看著他眉头微微一皱,而后转身走出琴房去应门。
季恩扬一离开,我憋著的一口气这才舒展开来。唉!说他阴阳怪气真是一点也没冤枉他,他刚才一连串的行为反应实在让我摸不著半点头绪。
“哇!我的季大少爷,你这张脸是怎么了?”
将地板上的纸团捡拾完毕,我正想走出去拿吸尘拖把拖地板时,一道饱满有力的响亮男子嗓音从客厅传来。
那熟悉的大嗓门我在电话中听过一次,很让人印象深刻,声音的主人正是季恩扬的经纪人MARK。
只顿了下,我拉开玻璃门跨了出去,正要朝后面放清扫工具的储藏室走去时,季恩扬突然走进来叫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