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认识,走得再近她也认不出的。
他必定已经很熟悉了,待了这么久,又可以做她的向导了……
她愈走愈近,枝叶愈来愈分明,她果然认不出来。树下的椅子朴拙优美,她选了一张坐下,闭上眼睛,吸一口纯净没有污染的空气。她喜欢在*一个离他很近的地方思念他,再远也不过一里路,她随时走过去就可以见到他,一个很容易可以成真的愿望……不像其它的,遥不可及……
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这纯粹是由他呼吸的位置来判断--约莫也是他的高度。或者有一天他也坐过同样的位置。
「今天天气很好。」熟悉的语言,熟悉的声音。
何彩云低着头,凝视着自己的鞋尖,有一种作梦似的不真实感。
「这是什么树?」她指着路边一棵色彩奇特的树问道,彷佛她老远跑来德国就只为了问他这个问题。
「是酸叶树。」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棵两层楼高的落叶树,厚长的墨绿色叶片有的转为黄色或红色,还有不寻常的紫色调,变化十分丰富。「妳若早点来,还可以看到它开一大串一大串瓮形的小白花。」
「沈阅明……」她连名带姓的唤道,声音低低的,像是喃喃自语。真的是他……
何彩云微微牵动嘴角,想要笑,眼中却蕴满了泪水。
他没有转头,一只手伸出去把她原先摆在膝上的左手拉过来在书本之后交握,大拇指在她掌中滑动,彷佛是在回忆她手心的纹路。
阳光愈来愈暖,风几乎停了。遮荫的树像是一把大伞张在头顶上,树不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偶尔他们面前走过的皮鞋或足球鞋的足音和低低的不知名的鸟鸣都是陪衬的音乐。
时间静静地流逝,终于他说道:「去吃饭吧。」他不情愿地放开她的手,起身拿起放在两人中间的书本。
何彩云也跟着站起来,和他一同走向市中心的广场。
沈阅明单手抓著书,另一手伸出去牵她的手。
何彩云把一手放进他的大掌中,他们的步履声在石板路上清脆而和谐,没有一丝紊乱的节奏。这条路很短,感觉比她方才走的时候短得多。明明她的步伐和刚刚一样的……
进了一间窗明几净的小餐厅,沈阅明只好放开她的手,替她拉开椅子,再走到对面的座位坐下。没有服务生送来菜单,沈阅明指指挂在墙上的黑板。「妳想吃什么?还是我帮妳点?」
何彩云抬头看了好一会儿,大部分的字她都认识,组合起来她不知道那是什么菜。
「你帮我点好了,它们不认得我。」
沈阅明微微一笑,伸手招来服务生,很快便点好了菜。
「你知道我今天来?」
沈阅明摇摇头。她来德国并没有通知他,甚至到了他学校了,也没有意思要去找他,他如何知道?只是他有时候会幻想他们一起在街上散步的情景,乍然见到她,就好像幻影变成了实体。
「我不知道妳会来,妳也并没有打算来看我的,是不是?」
「我到法兰克福出差,这个小镇刚好离得不远。」她解释着,「汉斯的总公司就在法兰克福。」
「我知道,我的一位教授是汉斯的董事。」
「真的?好巧!」
并不是巧,只是他会自然而然地留意与她有关的事。
「这个小镇风景很美,在这里读书好像渡假一样。」她闲聊似地说道。
是吗?他倒觉得自己好像被放逐了似的。渡假得有一个称心的同伴。他若是没有思念着一个人,也会觉得自由自在。思念了一个人,就老会看到一个空着的位子。
「也很无聊,没有任何娱乐生活。」这句话是从楚落雁的观点说的。没有百货公司,没有精品店,即使是邻近的法兰克福也不够时髦,所以她老爱往巴黎跑,她在那儿有位学画画的朋友陪她。在小镇上无论她出门到哪儿,沈阅明都得跟着。她一个德文字都不会,英文说得破破碎碎,虽然以前在国内时,她讲话也老爱夹着几个英文单字,有点像电视上那些留洋归国的学者。他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不是没有适当的中文可以代替。
镇上仅有的两家小酒吧,他也都陪着她去过了。她在那儿大获成功,第一个晚上便学会了德文的美丽该怎么讲,还说得字正腔圆。可是那其实只是乡村的小酒吧,灯光不够华丽,酒类也不怎么齐全,没有现场演奏的乐队,老播一些她听不惯的民谣,没去两次她就腻了。
何彩云不大了解他话中的没有娱乐生活是什么意思。几家小店都很有趣,天空纯净没有污染,街上很少有嘲杂的车声,也没见到谁是急急忙忙在赶路,每个人都悠闲得像在散步似的;每一户住家的窗台都种着五颜六色的草花,像在比赛似地开得如火如荼。这个小镇根本就不需要公园,它本身就是一个公园了。
「你是来念书的。」她略带了点教训意味,应该只想着早点把学位拿到手,早点回家,就一点没顾虑到有人会想他吗?
「我是,楚落雁不是啊。」他苦笑着。
「喔。」仔细想想,她语言不通,待在这儿无所事事,的确也难为她了。「那你当初怎么不申请纽约或洛杉矶的学校?」她忍不住疑惑问道。在那种大城市,楚落雁应该会鱼得水。
「我不安好心。」他诚实回答,却没有继续解释下去。
「她脸上的伤痊愈了吗?」既然已经提到两人都不愿提起的那个人,就索性问个彻底吧。
「表面上是好了。」他答得模棱两可。
何彩云有点不明白。她就是伤在表面,表面好了,不就是好了吗?「什么意思?」
「看过的医生都说她那道疤已经复原到最完美的地步,不可能再更好了,除非贴近了看,否则根本看不出来。可是妳知道她对自己的外表总是要求完美无缺,其实上了妆,连她自己都看不到了,何况是别人。可是她总是认定那只是百分之九十九的美丽。别人看到的是百分之九十九,她看到的是那百分之一。」
何彩云无话可说,因为她完全不能了解这种心情。她自己从来也称不上美丽,百分之九十九还不够,那楚落雁肯定会认为,她简直是不配活下去。
沈阅明没有提到他和楚落雁仍只是未婚夫妻,还没有走上礼堂。一旦下了承诺,他就不肯背弃。所以不到最后关头,他不愿让自己立下婚誓。他不愿,并不表示楚落雁会让他如愿,她有一项最有力的、让他无法招架的武器。
她的生命。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冒这种险。
所以他也无法开口要求小何等着他,于是他只好冒着永远失去她的危险。
何彩云喝完最后一口咖啡,便开口告辞,「我要走了。老板请我到他家晚餐,不好迟到。」今天能看到他,她已十分满足。
「肯德基爷爷是个好人吗?」
「他有一个太太,两个女儿,三个儿子,四个孙女儿,四个孙子。最小的一个孙子才刚上学,他一天最少有十次要提到他的小腓特烈如何如何……」她熟悉的背诵,忍不住微笑地摇摇头。
沈阅明也笑了,那真是个好人了。他觉得自己的危险解除了一半。「我送妳去车站,妳是搭公车来的吧?」
何彩云没有反对,能和他再走上一段,是意外的红利。
直到她上了车,车子走远了,他仍远远地望着她坐在最后一排的背影愈来愈模糊。
再见。
或是永远不见。
第八章
窄小的八人座电梯嘎吱嘎吱的往下降,她身边站着表情不太宜人的屋主。不用转头看,她也猜得出他对自己的不满。
原本她已经决定要租这间房子,两房一厅的格局,地点适中,价钱合理,直到她拉开客厅的落地窗帘,发现对面阳台距离不到五尺,另一户人家的住户正好奇地站在自家阳台上盯着她,她顿时收回承租的决定。除非她肯把客厅的整排落地窗当作一面墙看待,从此不再理会它。可是那样一来,客厅没有任何光源,她也别妄想能在阳台上种些什么了。
沈阅明一定也会这样觉得。有什么人会把房子盖成这副模样?建筑师简直没一点常识。
害得她又得在大太阳底下继续奔波下去。
唉,她身边的老先生不高兴,她也不乐意啊。
本来她是没打算要搬离学生宿舍的,但房东要收回改建,有什么办法?可惜她那片牵牛花开得正好,她的住处是整条巷子最美的一扇窗口。花就长在那儿,她没法子把它像搬一张椅子似的搬走,只好让它自生自灭了。
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可惜,却也无可奈何。
反正她无可奈何的事,也不止这一桩……
重新发动机车,朝下一个目标前进。再来要看的房子,租金有点超过她的预算。公司付的薪水不算不优厚,她不是租不起,她只是想早点完成她的购屋计画。房子不用大,够她一个人住就好了。她的自备款还差一截,她也不能回家请求支授,根本提都不敢提,父母一定会反对的。他们会说女孩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丈夫在哪儿就跟着住哪儿,何必自己急着买屋?
问题是她看上了高攀不上的人中之龙;而她,是永远也不可能是只凤凰的……
「嗨,好巧,克罗蒂亚,妳也住这附近吗?」
还没把车子停妥,就听见一个热情的声音向她打招呼。
何彩云把安全帽除下,抬头看到一名高个子的年轻男子,想了想才认出他是公司的电脑工程师,在公司有过几面之缘。后来有一回她去看早场电影,看见他和另一名斯文的男人亲亲热热挽着手排队买电影票。当时她有些尴尬,猜想他可能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被她撞见,无奈已经当场碰面了,没有办法回避。他倒是挺大方地主动向她打招呼,还介绍了同行的男子叫乔治,最后还请她不要泄露他的事。何彩云当然同意了,就算他不提,她也不会对别人说的,她又不是那种多事人。公司虽然并不歧视同志,还是有些人会投以异样的目光。
「易凡,你好。」何彩云只是简单的问候,并不打算多加说明。
易凡热心地继续追问:「妳住哪一户?怎么我以前没在这儿见过妳?刚搬来吗?」他对何彩云印象极佳。自从两个月前在电影院巧遇之后,到目前为止,公司始终没有传出任何风声,可见得她的答应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女孩子口风这么紧的实在难得,当初他也不抱什么希望。虽然说让公司的人知道也没什么,他只怕消息传回父母耳中,那才是不得了。
何彩云瞄了一眼宽敞的大厅,这里的房子,她可住不起。「我不是住这里,我是到斜对面的大楼找房子的。」她如实回答。
斜对面的大楼?对面大楼全都是些小坪数的套房,少说也有两三百户,来来往往出入的分子复杂,还听说有特种行业女子租下做生意,他一点也不觉得适合单身女子居住,虽然它是盖来专门租给单身女子的。
「妳是说丽京大厦?」他有点犹豫,自己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那里的住户不大单纯,妳怎么会想到去那里找房子?」
是吗?任何单纯的地方,也都会有不单纯的人吧?她还是想过去看看,可是屋主当然不会老老实实跟她说……
「怎么个不单纯法?」她追根究柢问着。既然他就住在对面,听到的消息应该不假。
「听说有些女子在里面接客。」
接客?「喔。」何彩云尴尬地应了声,失望地又看了大楼一眼,这下子又得再去找别的地方了。
一个月只剩下一半,她只有两个星期的时间去找了,还得留几天搬家,时间已经很急迫了。
易凡看见她脸上的烦躁,冲动地提议道:「我家还有一个空房间,租给妳好了。」
何彩云吃了一惊,直觉地就要回绝。跟一个男人分租公寓,是她从来没有考虑过的,不,很可能是两个男人。他和乔治应该是住在一起的吧?
彷佛看出她的疑虑,易凡解释道:「我家有两间套房和另一间客房,我和乔治住其中一间套房,另一间可以租给妳,房租很便宜的。」他极力游说着,愈想愈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乔治每次和他闹别扭,就会躲到另一间套房,连续好几天理都不理他,害他难受得要命。另一间套房如果有人住了,他要躲也只能躲到不大舒适的客房,这样一来想必可以缩短他闹别扭的时间。这真是一举两得,既帮了克罗蒂亚,又对自己大大有利。
这样就不算是孤男寡女了吧?虽然就算是孤男寡女,她也是安全的,易凡想必不会打她的主意。
要是沈阅明,一定是会反对的。他会说易凡和乔治都不是好人,太年轻又太帅了。
唉,横竖他也管不着她了。
「我可以去看看房间吗?」
「当然。我们现在就去,妳一定会满意的。」
「乔治不会反对吧?」一对情侣之间夹了她这个电灯泡。
「不会,他很听话的。」这当然要经过说服的过程。他是满有把握乔治最后还是会同意。
何彩云暗暗好笑。她觉得乔治并不是那么听话的。看电影那天,她便见到乔治为了什么事不高兴,易凡一直在旁边陪小心的模样。
「真的?我不希望因为租房子的事,影响你们的感情。」
「真的!凡事我说了算,他不会有意见。」
「这么霸道?不怕他跑掉?」何彩云开玩笑地说,「待会儿我见到乔治,一定要问问他,是不是凡事你说了算。」
「喂喂喂,克罗蒂亚,妳还没住进去,就要开始挑拨离间了吗?该不是妳看上乔治了吧!」他那乔治是个万人迷,人见人爱,男女通吃。
「就算是我看上了乔治,乔治会看上我吗?你不是说他凡事都听你的?」何彩云见他那紧张的神情,深觉有趣。人一恋爱起来,什么聪明才智都飞到天边去了。
「乔治当然只爱我一个。」他志得意满地宣布,一说完才觉得奇怪,他和何彩云也没见过几次面,就这样大刺刺地说出心里话,真是奇哉怪哉。
「那你是不是也只爱他一个?」何彩云忍不住好奇地追问。根据统计数字,同志的伴侣数目好像太多了点。在她看来,不论是同性或是异性,恋爱的对象一旦是复数,这个爱字就得划个叉叉,不予承认。
「当然!」他一副那还用得着问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