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原秀人把怀里的球递给她。
“对不起,那天我太过分了。”他的身子微微一晃,视线变得有些模糊。站在炙烫的太阳底下,他白皙的额上已经覆上一层薄汗。天知道,从家里到球场这段不到五分钟的路程,他走得极为艰辛而漫长,柏油路散发的热气几乎将他蒸发。
凌凡看看着手上的四颗球,再看看他,发现他的脸惨白得死紧。
“喂,你没事吧?”他看起来好像从冰柜里走出来似的,僵硬而苍白。正这么想时,柏原秀人的身躯突然像一团黑影向她覆了下来。
“少爷!”追来的龙之助发出惊喊。
“噢~”凌凡被重重地压倒在地上,她痛呼一声。
那天受到的重创还没复原,现在又添了新伤……该死,她简直跟这人犯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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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柏原秀人醒来,已经是晚风习习的黄昏时分。
“不会吧?”乍闻柏原秀人的病情,凌凡不可置信的盯着床榻上的男人直看。“连晒个太阳也会中暑发烧?”
他很瘦,仿佛风一吹就会飞到外太空去,漆黑的发掩映着那张白脸更加死灰,敞开的衣襟,露出削瘦不健康肤色的胸膛。除此之外,他裸露的手腕与小腿,清晰可见染上死亡颜色的青紫血管,两条腿瘦得像乌仔脚,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折断。
尽管如此,他还是凌凡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喷喷,你还真是娇贵。”她一副不敢恭维的模样。
“吓着你了吗?”柏原秀人自嘲的扬了扬嘴角。
惨白的唇和虚弱的神情,使他有一种我见犹怜的病态美。
“拜托,我才没那么容易被吓哩。”凌凡觑了他一眼。“我只是觉得你很可怜。”
她说话直来直往,不懂得拐弯,不晓得这话听在柏原秀人的耳里是怎生的刺耳。
“可怜?”柏原秀人身体不可抑制的震颤,脸上的惨白又加深了许多。
虽然他已经很习惯面对别人对他的怜悯与同情,但别人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柏原秀人仍是被她不加修饰的语气螫了一下。
“可不是!,‘凌凡不觉自己已刺伤人,还理直气壮的举证如下:“心脏不好,还犯气喘,不能跑,不能跳,不能自在的大笑,连生气都不能!啊——”她仰头大喊一声,然后转身面对他,满眼同情。“天哪,人生至此,除了枯燥,除了无趣,你究竟还剩下了什么?”她没生过什么大病,实在无法相信人可以脆弱至此!
是呀,除了枯燥,除了无趣,他还剩下了什么?这话问得直接,也问得柏原秀人满脸狼狈与难堪。
这个女孩以为他和她一样没神经吗?柏原秀人不禁苦笑。
她不知道她这么说有多么失礼与伤人吗?
“你很同情我?”尽管有些恼意,但他的声音却出奇的冷静。
“我是同情你。”瞧,多么诚实的回答!柏原秀人的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可他却生不起她的气,或许是因为她的诚实吧。人总以为真相伤人而体贴的编织善意的谎言,却不知道这种自以为是的体贴比实话还要令人讨厌。
“你知道,我并不喜欢你的同情。”因为她的直率,柏原秀人也决定坦诚相对。
“我知道。”凌凡撇撇唇。“但——这是事实,你自己也很清楚不是吗?既然如此,我又为什么要掩饰我的想法、自欺欺人呢。”
好一个自欺欺人!她绝对是个不轻易向命运妥协的人。柏原秀人暗忖。
她看起来和雨亭差不多年纪,却无雨亭那种沉静无澜的气息。弩张的眉、不驯的眸、不羁的唇线,在在洋溢着一种肆无忌惮、旁若无人的青春神气,仿佛昭告世人她活得多自在、多自得、多么理直气壮。柏原秀人不禁又想起那天她在树林奔跑的情景,那姿态多美,如呼吸般的自然,仿佛要乘风而去……想到这,他竟嫉妒起她,她拥有他这辈子所无法拥有的东西——飞翔的翅膀。
“你为什么这样看我?”凌凡拧眉皱眼。“好像我从你那偷了什么心肝宝贝。”
柏原秀人暗吃一惊,她的话直中他的想法。没错,你偷了我的梦。
他面色平静,优雅的掀唇一笑,没有回答她的疑问。“你接受我的道歉吗?”
“啊?”凌凡愣了下,不意这天外飞来的一问。
“你不会再把球投到我家了吧?”柏原秀人将发丝撩到耳后,白玉般的脸上有一抹促狭的笑意。这回的他,不再是那个躺在床上任人垂怜病奄奄公子,而是冷静自持的茶道贵公子。
凌凡的脸登时胀得通红。“我又不是故意的,要怪就怪你家在球场的隔壁。”
“哦?”柏原秀人一脸正经。“谢谢你的忠告,以后找房子我一定会注意这点的。”
凌凡蓦地愣住,下一秒,她不可抑制的噗笑出声。因为她想起大宝他们每次打破玻璃时总是一脸诚惶诚恐的表情,她也承认自己的确是很不讲道理。
柏原秀人也是一脸忍俊不住的神情,因为他也想起龙之助面对满地碎片时的无奈模样。
一时间,室内充满笑声。
“我们这样算是朋友吗?”柏原秀人问,黑眸流光闪闪。
凌凡先是怔了下,继而扬唇一笑。“是朋友。”她爽快的说。 那笑容像突然进出的阳光,扫开了过去的不快,同时也眩惑了柏原秀人的心。
“我是柏原秀人,请多多指教。”
“我是凌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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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的友谊来得快,上一刻,凌凡还当柏原秀人是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下一刻,她却亲密的老往人家家里跑,当免费的食客,还把人家家里当作自家一样来去自如。
清晨,阳光暖暖,鸟声啾啾。
“欧嗨哟!”人还未进玄关,凌凡的声音就先飘到了厨房。
龙之助忍不住摇摇头,他和少爷的早餐都不及她的准时。
“啊,还是这些菜啊。”不劳主人招呼,凌凡已经自动的拿了碗筷坐到餐桌前。“我说龙之助,你好歹也变变花样,老是酱菜、鱼干,你吃不腻呀。”
一如过去一星期的菜样,早餐是以米饭为主,搭配酱菜、鱼干与酸梅,只有午、晚餐才会稍做变化。
怕柏原秀人不习惯台湾的饮食文化,心思细腻的龙之助,整理细软时,也不忘带走家乡味的酱菜、味噌酱,还有调理用的盐辛,只差没将京都的厨房给搬过来。
“不喜欢就别吃,我可没逼你。”龙之助把她的碗收走。
“等、等一下!我又没说我不吃。”凌凡把碗抢回来,赶紧扒了几口饭菜,又喝了一口味噌汤,学日本人啧啧有声。“哎,我说这菜真有健康概念,人还是要吃得清淡才能活得健康,难怪日本会被称为‘长寿国’。”她一脸讨好。
识时务者为俊杰,前几天她才把父母留给她的生活费拿去为爱车整修,全身上下只剩下两仟元不到,还得仰靠这些无味至极的日式料理度半个月呢。
“早。”柏原秀人从内室走出来。他并不习惯早起,这使得他的脸色很难看。
“少爷!”龙之助惊喊一声,一箭步上前将柏原秀人扶到餐桌前坐下。
“你不习惯早起,就别勉强自己起来嘛。”他边说边整理柏原秀人的外表。像变魔术似的,他的手里出现了一把梳子,三两下就把柏原秀人那头长发刷出黑亮的光泽。“你要不要回去再躺一下,待会儿我把早餐送进去……”他说,伸手想将他衣服拉拢系好。
凌凡咬着筷子兴味十足的看着眼前的画面。
这画面每天早上都要上演一次,她每次看都觉得惊奇。外貌凶恶的龙之助一碰到柏原秀人的事就变成绕指柔,婆婆妈妈的,一点都不像他高大的外表。
看到凌凡的表情,柏原秀人不落痕迹的推开龙之助。
“我没事。”他伸手系紧腰间的系绳,抬头,他对凌凡递出一抹笑。“吃饭吧。”
“好,吃饭。”凌凡也递出笑容。“嘿,我告诉你喔……”
她两颇塞得满口是饭菜,手舞足蹈的叙述她遇见了什么新鲜事,柏原秀人极少动筷,始终微笑的倾听,专注的眼神,仿佛凌凡说的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他喜欢听凌凡说话,喜欢看她生动的表情,还有总是大幅度的肢体动作。
她说话很快,往往他还没吸收上一个话题,她已经跳到下一个话题。
她人如风,不仅是个性,还有说话的姿态与跳跃的思考方式。
从见到她的第一眼,柏原秀人就震慑于她体内那股源源不断的生命灵动,他深深地受她吸引。听她生动的叙述她所闻所看的一切,他仿佛也经历了她的经历,为了享受这女孩所带给他一切新奇的感受,他甘冒头昏也要爬起床陪凌凡吃早餐。
第四章
与凌凡相处一段日子后,柏原秀人这个自尊心重的男人尽管欣赏凌凡直来直往的个性,但偶尔也会被她无心的言语所刺伤。
有一次,凌凡这么问柏原秀人:“为什么你总是穿和服?”
“因为舒服。”其实原因是柏原秀人太瘦了,衣服穿在他身上实在毫无美感;而夏季和服通风又舒适,又与他气质相衬,所以他才会以和服示人。
“你知道吗?你穿和服的样子看起来很娘娘腔,两条瘦巴巴的腿很丑哩”
娘娘腔?柏原秀人先是一愣,继而眼神转沉,深深的眸子瞬时乌云压境。
凌凡真的很不懂得人情世故!柏原秀人不禁心生埋怨。每个人都有一个“安全距离”,凌凡踩到了他的痛楚,任他脾气再好,也无法忍受她粗犷、不修饰的直率。
“是吗?”他的嘴角微扬十五度,扯起一个轻轻浅浅的笑,笑意却没有到达眼睛,他的语气疏远客气得像个陌生人。
那次之后,除了脚踝,凌凡再也看不到他衣摆下若隐若现白皙皙的腿;若不是天气实在太热了。柏原秀人还想把袜子都套上,把自己包得像颗密不透风的粽子。
而凌凡却迟钝得不曾察觉柏原秀人心情。
这天,客厅里传来一阵哄笑。
柏原秀人禁不住好奇,他放下手上的书,走出内室。他失笑的望住眼前的画面——凌凡挽着龙之助的手臂在榻榻米上跳起舞来。
“来,干杯!”凌凡用日语说,豪气干云的拿可乐罐与龙之助相碰,撞出了几滴液体渗入榻榻米上。
“干杯!干杯!”龙之助也以日语嚷道。
显然的,一定是凌凡欣赏的球队表现精湛。柏原秀人心里猜想。
凌凡喜欢各类运动竞赛,遇到同样是运动迷的龙之助更是一发不可
收拾,两人总是聚在一起谈论,把柏原秀人晾在旁边。
柏原秀人对运动不在行,对于他们的讨论根本插不上话,心里总有一股被孤立的寂寞之感,久而久之,遇到这种情形,他就会悄然退开,免得自己自叹自怜。
“什么事这么开心?”柏原秀人禁不住问。他们看起来是如此的开心。
“我们在看NBA,巫师队对尼克队!”凌凡眼睛紧盯着电视,头也不回的答。电视画面又回到了球场。现在比赛正要进行第四节,她可不想错过精彩镜头。
“什么是巫师?尼克?”柏原秀人难得有兴趣的问。
“喔。巫师是……”龙之助仔细的解说。
低低的声音不住的传来,凌凡的眉头愈皱愈深。当她专注于某一事情上面,最讨厌有人在一旁干扰了。
“你们好吵耶!”她大声的说,蹙眉睨了他们主仆一眼。“龙之助你别说了,了,柏原也是不会懂的啦!”说完,她又转头盯着电视荧幕。
她的讥嘲是如此的刺耳,柏原秀人的脸霎时变得难堪。
“喂,你怎么这么说话……”她的话实在伤人,龙之助忍不住要替主子说话。
“她说得没错。”柏原秀人阻止龙之助。“我是不懂。”
“可是少爷——”
“你继续看吧,别因为我而扫兴。”柏原秀人摇摇头,然后转身返回内室。
“耶!龙之助你看到了没?哇,那个大车轮真帅,从右边滚过左边,然后换手上篮……”
回到桌前,这时,客厅传来凌凡的欢呼声,柏原秀人的心被针刺痛了一下,微微地发疼。
他拿起书,想把看了一半的书读完,却怎么也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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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客厅里传来东西碰撞与交谈的声音。
“是不是小偷?”
龙之助被惊醒,他提着棍子蹑手蹑脚的往客厅走去。走到客厅拉门处,龙之助看到一抹人影坐在电视机前,专注的在笔记本上振笔疾书。
原来,声音是从电视机里发出来的,而那抹人影不是别人,正是柏原秀人。
“是……少爷你?”龙之助惊讶的走到柏原秀人旁。“少爷,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啊,我吵到你了吗?”柏原秀人抹了抹眼,不曾熬夜的他,脸上倦意浓浓。
“少爷,你在做什么?”龙之助将眼神往电视瞟去,电视上正在重播NBA巫师队对尼克队的比赛;他又撤眼往置在柏原秀人腿上的笔记本看去,上头密密麻麻写了人名与篮球专业术语。“少爷……你可是很在意凌小姐的话?”他小心翼翼问道。
被人瞧见了心里的事,柏原秀人只是沉默以对。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证明什么,或许是有点不服气吧!他虽然生理上无法享受运动的乐趣,但他至少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证明自己身残可心不残。
这种近似赌气的孩子气行为,是冷静自持的柏原秀人从未有的。
“少爷,”跟在主子身旁这么久了,龙之助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情。“你别在半夜里做这些伤身体的事了,如果你想知道这些知识,我来教你。”
哼,他一定不辱使命让少爷成为一个运动博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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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在龙之助的教导下,柏原秀人对各类运动已经有一定程度的认识,他开始主动去吸收一些资讯,也不会再把每个光头黑人都误认为是乔登,甚至能对某个运动背景侃侃而谈。
为了更亲近凌凡,柏原秀人会到球场观看他们球队练习的情形。他会将自己的想法与凌凡分享,凌凡也不再瞧不起他,渐渐地,他融入了凌凡的生活。
他在讨好凌凡吗?或许。
为了不想被撇下,他可是努力的想追上凌凡脚步。
很快地,比赛的日子到了。
星河队对凌凡带领的黎明队,比赛进行到最后一局,下半局由对方防守,由凌凡这队做最后进攻,目前比数是三比二,凌凡他们还落后一分。
柏原秀人主仆也特别来观赛。怕柏原秀人禁不住热,龙之助特地搭了一座遮阳大伞,自己还拿了扇子帮柏原秀人驱暑意。
“少爷,现在是一人在垒,一人出局。”龙之助对柏原秀人报告比赛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