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啊,你该死的到底在哪里?你听不到我的祈求吗?”
四壁无言,回应他的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空荡荡房间里寂寞的回荡。柏原秀人颓然的跪倒在地,双眸一闭,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噢,我不管你是伟大的神还是可恶的撒旦,听着,如果你真的存在,那么请你听着,我愿意像浮士德出卖灵魂换得元气那样出卖我的灵魂,只要让我回到她身边,让我陪在她身边,即使是一抹见不得人的孤魂……”
“真的吗?”
柏原秀人倏地睁眸,瞪向始终冷眼旁观的莫尼斯。
“我虽然不是神,但是我可以让你美梦成真。”莫尼斯无视他眼里的熊熊怒火。
柏原秀人还是一语不发的睨他。
“我也不是撒旦,所以你用不着出卖你那可怜又可悲的灵魂。
“你到底想说什么?”
“很简单,只是想跟你谈一个交易。”
“交易?”
说话间,柏原秀人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陌生的病房。病床上也躺着一名男,他的身上插了各种插管、仪器。柏原秀走近一看,眼光猛地投向莫尼斯,眼底满是疑问。
是我。”莫尼斯讥诮的看着床上另一个自己。“我因为赛车出了意外而被送了进来,手术虽然很成功,但我却执意不肯醒过来。我已经昏迷一个月了,医院日前已正式判定我为植物人。”他突然笑了出来。“这很讽刺是不是?我想死,却偏偏死不了,你拼命想活,却偏偏活不成,哈哈哈……”
柏原秀人笑不出来。“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想活?”
“我爱过一个女人,就跟你一样,我想与她共度晨昏,一起分享生命的每一件事……别露出那么惊讶的表情,我不是生来就这么无情,我曾经爱过、笑过……”他停顿了一下,那一向讥诮的蓝眸飞来一抹哀云。“也痛过。我爱的那个女人因为癌症去逝了……哈,真狡猾,”他嘴角卷起一个悲伤的笑意。“我们说好不离不弃,直到世界末日来到……你知道吗?我们约定好了,她却毁约丢下我。”他的声音低不可闻。“这里已经没有我可以依恋的人了。”
柏原秀人无语,他可以了解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心情。
一个开门声惊动了两人,望去,一个中年贵妇走了进来。贵妇有着和莫尼斯相似的外表,她的神情憔悴而哀伤。
她来到床前,深深地凝睇床上的男人,眼里有着点点泪光。她拿起棉花棒沾水凑向男人,滋润他干枯的唇。
“你过得好吗?贵妇人跟着床上的男人说话,她的语调是如此的温柔,仿佛男人是清醒的。“今天天气真好,天空蓝得没有一片云,真想带你去外头走走……”
莫尼斯别过脸,不忍看那贵妇。
“真的没有你可以依恋的人吗?”柏原秀人望着贵妇。“我可不认为。她是你的母亲吧,她一定很爱你,你怎么忍心让她伤心难过……”
“闭嘴!”莫尼斯猛然上前扯住他的衣领,狠狠地瞪他。“你懂什么?你这个自以为是的笨蛋。你以为我喜欢?我爱我的家人啊,可是我已经累了,我走不下去了。一只燕子不能成春天,一朵花不能成花园,自从她死后,我的心就捅了一个大洞,不再完全了。你了解那种独活的痛苦吗?别自以为你可以了解我!”
他懂的。柏原秀人任由他发泄。还没爱时,他可以什么都不在乎,甚至不怕死亡来到。但自从遇见凌凡后,他就不再是那个无情无欲无所求的柏原秀人了。
“你所谓的交易是什么?”他问。
莫尼斯松开手上的箝制,他定眸看他。
“我的身体借你,你可以达到你的心愿,回到她的身边。”
柏原秀人听过“借尸还魂”这种传说,却怀疑其可行性。“代价是什么?”
“代替我照顾我的家人。”
他毕竟不是个无情人。柏原秀人心里欣慰的想。“身体借我,那你怎么办?”
“我要去找她,我感觉到她就在这天地间,她正在某个地方等我。”
“找到她之后?”
“不弃不离,直到世界末日来到。”
柏原秀人突然对眼前这个男人生起一股敬意。
“你考虑如何?快点下决定,等死神提走你的魂,我就算是上帝也救不了你。”
“我接受。”柏原秀人对他露出诚挚的笑容,他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莫尼斯。”
莫尼斯定定地看他,蓝眸与黑眸在交会时交换了彼此的友谊。“很高兴认识你,柏原秀人。”他伸出手,握住伯原秀人。
两手交握,一股强烈而莫名的能量向柏原秀人,柏原秀人顿时感到一阵天摇地动。他的手松开莫尼斯的掌握,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黑暗的旋涡,他想逃却无法移动,反而被吸了进去,意识模糊涣散之际,莫尼斯的声音愈来愈远——
再见了,柏原秀人……“哔——哔——哗——”
机器的叫声惊动了贵妇,贵妇花容失色的瞪着病床上的男人。
男人困难的想举起手,嘴巴因为装着呼吸器而发出咕哝难辨的声音。
“医生!医生!”贵妇跑出房问大叫,又跑回病床抓住男人的手。“尼斯,噢!宝贝儿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医生与护士们冲了进来。
“医生。他怎么了?为什么他看起来很痛苦?”贵妇迭声问道。
医生没有回答贵妇的问题。只是仔细的检查病人与检视仪器的数据,渐渐地,医生的神情变了。“不可思议……”他喃道。
“仕么意思?我儿子他怎么了?”贵妇急问。
“莫夫人.”医生将贵妇带到病人前。“你的儿子已经恢复意识了,这简直就是个奇迹。”
前些还被宣布成为植物人的病人竟然清醒了,除了身体有些虚弱,一切都很正常。
男人紧闭的眼睑突然一动,然后,在众人的屏息中缓缓睁开眼睛。他那如窗外晴空般的眼睛先是一片茫然没有焦距,然后渐渐变得清晰透澈,凝看着眼前的人。
医生检查他的瞳孔,然后取下他的呼吸器,问:
“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的视线越过众人,盯着房间后面的某一点,良久,他缓缓抽回视线,投注眼前早已热泪盈眶的贵妇,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
“莫、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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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所有的故事。”
凌凡怔然的看着柏原秀人,不,是莫尼斯。要不是手上那个平安符,她真不敢相信世上竞有这种事,难怪那次在画室,他会问她信不信“借尸还魂”。
“我用了半年的时间调养身体,又用了一年的时间学习与接手莫家的化妆品事业。你知道,我是个不食人问烟火、游手好闲的柏原大少爷,从来没有经营事业的经验,向来都有人帮我打点,更别说与各式各样的人交际。突然间,我必须周旋在这些杯光鬓影中,囫囵吞枣我所不熟悉的事务,我忙得像一只陀螺转呀转,解决了一个问题,新的问题又接踵而来,几乎将我吞没。尽管恐惧,尽管身体疲惫,因为心里有你,我才能支持到现在。”
他定睛看她,蓝眸有一抹温柔的笑意。
“我不是没有想过回台湾找你,只是我不知道该用哪一种面目见你,
是柏原秀人,还是莫尼斯?在你的认知里,‘柏原秀人’已经死了,‘莫尼斯’对你而言又只是个陌生、毫无意义的名字,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回到你身边,这些问题日夜煎熬着我的身心。”他苦涩的笑。“我一直都在看你,看你成了广告明星、模特儿,看你潇洒俐落的身影走在伸展台上,看你在萤幕里自信的微笑,我始终都在看你。”
听到这里,凌凡不禁动容。
“后来,公司提出—个企画案,我们的产品一直都在欧美市场销售,他们提议将触角伸到亚洲,请亚洲女星代言,并在亚洲设置专柜。当你的照片出现在多试镜的照片堆里,我再也没办法克制自己,我决意亲往台湾面试,好一劳永逸终结这两年来的相思之苦,我要重新追求你,以‘莫尼斯’的身分。再次见面,你还是没变,短发、不驯的神情、麦色的皮肤,就像记忆里头的模样,我依稀仿佛回到了那年夏天,第一次见到你的情景,我为此流下喜悦的眼泪。”
他闭上眼睛,沉人记忆里,唇边不觉绽出微笑。凌凡被他的神情深深地撼动。
“我爱你,凌凡。”他蓦然睁开眼睛,视线攫住凌凡。
凌凡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地瞅着他。两年前,柏原秀人在她心里播了种,两年后,是莫尼斯让它发了芽,长出了花。而他们都是他。
莫尼斯捧起她的脸,她那双犹盈着泪的眼睫,令她看起来如此的脆弱与无助。
“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爱上你了,凌凡。”莫尼斯吻去她眼帘上的泪。
他抬起头,与凌凡的视线两两相对。
“和我一起到法国,好吗?”
第十一章
“法国?”凌凡楞楞地。
“嗯,你可以在巴黎国家高等艺术学院进修,世界各国的艺术学子莫不以进入此学府深造为首要目标。”他热切的拉住她的手。“噢,你喜欢毕卡索吗?我们可以去毕卡索博物馆,那里收集了他‘青色时期’、‘立体主羲’、’黑色时期’等完整作品,喔,对了,千万不能忘记罗丹博物,他的作品‘沉思者’灵感来自亚当与普罗米休斯的综合形体……”
凌凡着迷的听他侃侃而谈法国的美丽与浪漫,他诉说的远景是如此的美好。
夕色笼罩大地,山下的民宅,炊烟袅袅升起,田地的农人们一一收拾起农具,踏上归途。凌凡的眼神在这山色里流转,蓦然,她的目光触及到刻着“柏原秀人”名字的石头,心像被百来根的针孔扎了一下,一股细细的尖锐从心底漫开……
她不由想起柏原秀人对她的最后告白,而那句告白随着他的死去而成为她这辈子永不磨灭的悬念,她甚至恨自己当初没有回应他的感情,让他带着遗憾死去。
天,她怎能忘了当初刻石头的心情?
“和我一起到法国吧。”莫尼斯突然握住她的手,眼神脉脉地说。“让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再受相思之苦。”
凌凡注视他含情的眼睛。
她幽幽地想起自己一厢情愿的带他到她的秘密花园分享“柏原秀人”的回忆;想起他以“莫尼斯”身分出现时对她的戏弄;想起那次在画室,他探试的问她与柏原秀人的关系……知悉一切的他,竞把她耍得团团转!
思及此。凌凡羞愤得想死!
“我不去。”凌凡从他手里抽回自己的手。尽管他的告白让她感动得无以复加,但她仍然无法坦率的原谅他对她隐瞒他的真实身分。
“为什么?”莫尼斯微愕。“巴黎是时尚之都、艺术之都,你属于那里。”
“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那里适合我!”凌凡冷眼看他。“如果你想回去,那你就回去吧,反正你已经属于那里,你不用为此感到内疚,我也不会想念你的。”
“你难道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莫尼斯,你不会以为我们接了几次吻,就以为我会与你爱相随吧。”
“我以为巴黎的生活会更适合你这脱缰的野风。”
“哈,你又知道了我要什么了?”
“我或许不知道你要什么,但我知道我要什么。”
“谁在乎你要什么——”
“我要你,凌凡。”莫尼斯定定地锁住她的视线。“我不想隔着一座海洋或是该死的电话线跟你谈恋爱!”他曾经失去她一次,这次,他要不计一切将她带回去。“我要你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即使看不到你,但我知道你住在我熟悉的土地上,呼吸一样的空气。如此而已。”
“那么你当初就不该爱上我。”
莫尼斯错愕不已,沉默了一会,问道:“你爱我吗?”
凌凡默然。
“你爱我吗?”他又问。
该死。他凭什么质问她?凌凡不禁火大。
他爱得辛苦,思念得辛苦,那么她对柏原秀人这两年的思念又该找谁偿还?
而他居然以为一句“我爱你”就可以让她释怀?
说到底。她就是不甘心!
“你听我说过吗?”她头一扬,冷睨着他,很倔强的模样。
莫尼斯的脸要时变得很冷酷,蓝眸的冷意足以冻人。
因为凌凡的确从头到尾未说过这三个字,她甚至连“喜欢”都不曾出口。
风起,他们在风中凝看彼此,风声在耳边听起来像极了呜咽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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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之后,凌凡和莫尼斯已经有两个礼拜没见了。凌凡的情绪完全表现在她的脸上,因为拍摄“婚礼篇”时,导演对她说。从设见过像她这样哀怨的新娘。
为了忘掉莫尼斯,凌凡反常的接了一堆通告,常常一大早就出门,三更半夜才回来。可尽管如此,她还是会想起他们相处的情景,不管是以前的柏原秀人。还是现在的莫尼斯。
二oo一年九月十一日,美国纽约受到恐怖份子重创,震惊全世界。
这晚,凌凡提早结束工作,一个人在家看后续报导。
电视上正在播送那些罹难者生前的最后留言:
“西恩,是我,我只是要你知道,我爱你……我被困在纽约的这栋建筑……可能是飞机撞上大楼或炸弹爆炸,我们不知道,但这里到处是浓烟……我只是要让你知道我爱你……再见……”下一段是来自死亡飞机上的乘客:“妈,我是马克,我在回家的路上……但是如果我不能再见到您的话,我要告诉您,我非常非常爱您……”接着,镜头转向纽约满目疮痍的街头,一名妇人手上拿着丈夫的照片,逢人就说:“如果你看见我先生,请你告诉他,我们爱他,我们只希望他回家……”
世事无常,生命是如此的脆弱,眨眼问就灰飞烟灭。只留下一声叹息。凌凡不禁感叹。
“如果面临死亡的是你,你第一个想到人是谁,你想对他说什么?”电视上,主播这么问着。
不期然的,凌凡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莫尼斯,在这样一个人的夜里。此刻,她真的好想听听他那浓浓的、讨厌的法国腔。
她从口袋里取出甄平凡为她新办的手机,找出那组熟悉的号码,然后按下。
“啷啷嘟……”
她打了一次又一次,回应她的都是这声“嘟”响,凌凡失落的关上手机。
你在做什么?你不是不理他了吗?心中有个声音问着。
对呀!她在做什么?他们早就没有干系了!凌凡赌气的关掉手机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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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电话将转到语音信箱,嘟声后开始留言……”
“该死的电话!”莫尼斯诅咒一声,将手机掷到床上。
在N次同样的电话录音后,莫尼斯终于放弃了。他急躁的耙着头发,扯松颈上的领带,到吧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走到窗前远眺台北的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