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实在放不下妳啊,语涵。」他唤她,声嗓那么沙哑,那么痛楚。
他凭什么这样唤她?凭什么这样扰动她情绪?凭什么在她平静了十多年的心海掀起狂风巨浪?凭什么?
「别再说了!」握在手中的酒杯落了,酒液洒了一地。她却浑然未觉,只是频频往后退,慌乱地挤过正激昂狂欢的人群,往安静的角落躲。
他是太激动了。因为这晚宴欢快淋漓的气氛,因为这热情的歌、热情的舞,因为这醇厚中暗藏着猛烈的酒--他一定是喝醉了,否则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我们走吧。」眼看着他追上来的挺拔形影,她只觉双腿发软,「离开这里。」
他只是静静望着她,那眼神,忧郁而深沉。
她心跳一停,「你……你知道我们之间不可能,我不可能爱上像你这种男人。」
他闻言,苦苦一牵嘴角,「我知道。」
「我不可能喜欢你,我讨厌连自己的梦想都抓不住的男人。」她喘着气。
「我知道。」他连嗓音,也是苦的。
她握了握拳,「我……不会喜欢只能窝在乡下教书的男人,我不想跟这种人在一起。」
「我知道。」他闭了闭眸。
「你--」她迟疑地瞪他。
为什么他还能如此平静?他难道听不懂吗?她在讥刺他、侮辱他啊!任何有点自尊的男人听到这些都该变了脸色,他怎能依然一派温文?
难道他一点傲气、一点自尊也没有吗?
她瞧不起这样的男人!迷惘的雾气在她眸中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怨恨与鄙夷。
他看懂了,高大的身子一晃,脸色刷白。
「妳瞧不起我。」他低低地、肯定地道,嗓音梗在喉间,是难以品尝的苦涩。
她呼吸一乱。「没……没错。」她正在刺伤他,她知道,可她没办法挥去心中的怨念。
他下颔一凛,别过头。
片刻,两人只是僵持在原地,他不看她,她也垂敛眼睫。周遭的空气明明是滚热的,但两人胸膛却都冰凉,像随时会落雪。
终于,他黯然开口,「我们走吧。」
她没反对。
正打算悄悄离去时,一声热烈的呼喊却让两人不得已停下步履--
「老师!」
温泉深呼吸一口,回过头,满脸笑意横溢,「怎么?你这新郎不乖乖看着漂亮新娘,四处乱逛做什么?」
「老师,我特地来敬你一怀的。」新郎笑道。他是一位黝黑壮硕的青年,浓眉大目,神采飞扬,让人看了忍不住喜欢。
「怎么?刚刚还没喝够?我看其它人已经灌了你不少了,你小心醉倒。」温泉端出老师的口吻。
「再怎么醉,也要跟老师喝一杯啊。」新郎学着广告词,淘气地眨了眨眼,「要是没有老师,就没有今天的我。」说着,他不由分说塞给温泉一杯酒,跟着举起自己手中的酒杯。「来,要干杯哦!」
于是,师生两人各自将杯中酒饮干,相视而笑。
「从今天起,你就是有家室的人了,要好好爱护老婆啊,六年二班的老大。」温泉戏谑地唤,顺道赏了他一拐子。
「唉,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老师不会还记恨在心里吧?」
「那当然啰。我永远都会记得,是谁让我教书第一年就天天在校务会议挨骂,还当众被校长人人削到爆。」
「嘿嘿。」提起年少轻狂的往事,新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对不起嘛,老师。」
「好啦,老师没怪你的意思,快回去新娘身边吧。」温泉慈蔼地拍拍他的肩,「我先走啰。」
「等等,还有一件事。」新郎转向默默在一旁站着的莫语涵,「我要跟莫小姐道个歉。」
「道歉?」她一愣,不明所以。
「听说那天妳去忠伯家拜访时,被两个孩子整了,他们不但对妳丢鸡蛋,还故意把妳推到田里,对吧?」新郎充满歉意地望她,「对个起,那两个孩子其实是我的表弟表妹,他们不懂事,希望妳别怪他们。」他诚挚地说。
原来是张伯的孩子们做的。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温泉目光一黯,他瞥向莫语涵,有些担心她克制不住脾气,可出乎意料的,她竟缓缓摇了摇头。
「那天是我自己骑车不小心,才摔到田里的,跟孩子们没关系。」
「嗄?」这回轮到新郎一愣,「真的吗?」
她点点头。
「那……他们还是不该对妳丢鸡蛋,不好意思,他们只是想为他们父亲出气。其实他们平常都是很乖的孩子,唉。」新郎搓着手,不知该怎么说明这一切,只能叹气。
倒是莫语涵直截了当问:「他们的父亲怎么了吗?」
「这个嘛--」新郎犹豫地转向温泉。
「张伯是个工人,去年他们的工程队接了个桥梁工程。」温泉接口解释,「在除漆焊接的时候,不小心暴露在大量铅熏烟中。」
「铅中毒?」她立即猜到,微微颦眉。
「他申请职业灾害抚恤,聘用他们的营建公司却说张伯不是公司内的正式员工,不肯给。」他顿了顿,「据说双城集团就是那家营建公司的大股东。」
原来如此。所以孩子们才把她当成假想敌。
一念及此,她忽地胸膛一紧,将他拉到一旁,低声斥他,「那你还敢带我来参加这场婚礼?你在想什么?不怕你的学生恨你吗?」
「不会的。他够大了,知道妳跟双城集团不能混为一谈。」他同样压低嗓音,「而且他方才不是反过来跟妳道歉了吗?」
「可是--」明眸迟疑地流转。
「别担心自己在这里不受欢迎。」他安慰她,「阿美族一向以热情著名,他们不会排拒前来参加喜宴的客人。」
「我才不在乎他们怎么对我,我只是--」她一顿,咬唇。
「妳担心我吗?」彷佛看透了她的思绪,他温声问。
她睨他一眼,「你不怕镇上的人说你被我这个妖女迷惑?」
「如果他们真那么说,那也……不算谣言。」
她说不出话来。
他没再看她,径自走回学生面前,还没开口道别,便瞥见另一道身影匆匆奔来。
「这回换新娘来敬我?」他半开玩笑,与新郎一同迎视如一只大红喜蝶翩然飞来的年轻女孩。
可一认清新娘睑上仓皇的神色,两人微笑同时迅速-敛。
「怎么了?」新郎问她。
「不好了!你表妹刚刚打电话来。」
「她说什么?」
「她说你小表弟好象生病了,你舅舅又不在,她跟你大表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什么?」新郎一惊,脸色大变。
温泉见状,急忙握住他臂膀,「别担心,我现在马上赶过去帮忙。」
「可是老师……」
「你是新郎,别丢下客人。放心吧,一切有我。」
「那就麻烦老师了。」他感激莫名。
「客气什么?」鼓励性地搥了他肩膀一记后,温泉立刻转身离去。
莫语涵呆呆站在原地。
「妳怎么了?快跟我来啊。」发现她没随上他,他又急急转回身子,伸手握住她冷凉的玉手。「走吧。」
「嗯。」望着两人紧紧交握的手,莫语涵鼻间一酸,百种滋味,在胸臆间肆意飘散。
第七章
黑夜中,独立于山脚边的木屋显得孤单寥落,油漆斑驳的篱笆、堆满各式铁工具的院落、光线昏暗的门厅……每更细看一分这样的居家环境,莫语涵便更心惊一分。方才热闹缤纷的营火喜宴,与此刻苍凉的月色相比,宛如一场遥远的梦。
屋内,才两岁多大的孩子捧着肚子哀哀嚎泣,四肢微颤,似有痉挛症状;而他大不了几岁的哥哥姊姊,则围坐在简陋的床边,焦虑慌乱地望着痛苦的小弟。
见温泉赶来,一对姊弟急急迎上,如蒙大赦。
「泉叔叔,怎么办?弟弟他好象很难过。」九岁大的姊姊庭庭开口,小脸惨无血色。
「叔、叔叔救我们。」六岁大的弟弟宣宣笨拙地扯住温泉裤管,求救的声嗓有些大舌头。
「别怕,有叔叔在。」温泉安慰地拍了拍两个孩子,来到床畔,一把抱起痛哭的小男孩。「语涵,麻烦妳。」他一面快走,一面回头示意莫语涵带着两个孩子跟上来。
「好。」莫语涵点头,朝两个孩子伸出手,「走,我们送弟弟上医院。」
两个孩子却一动不动,震惊地瞪着她。
「妳是那个女人。」庭庭恨恨磨牙。
「坏、坏女人,爸爸说、不理妳。」宣宣退开一步。
孩子们控诉的语气微微刺伤了莫语涵,她急忙深呼吸一口,抑制忽然窜上心头的冷意。
连人人的讥嘲侮辱她都不放在心底了,何况两个孩子的童言妄语?她咬紧牙,告诉自己别去介意,一面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拖住两个孩子。「跟我来。」
「不要!谁要跟妳走?妳放开我们!」
「坏、坏坏,走开!」
在童稚的抗议声中,她强硬地拖着两个孩子前进,将他们推进车厢后座。
「乖乖坐好,别吵。」她压住两人蠢动不定的肩,冷着一张脸警告,「我们要带弟弟上医院。」
「泉叔叔!」两个孩子转向温泉求援。
温泉只是温煦地瞥了他们一眼,「乖,听莫阿姨的话。」淡淡一句便安抚了狂躁的孩子,噤声不语。
不知怎地,莫语涵觉得心更痛了,胸口的刺伤彷佛正在一点点扩大。但她强忍着,伸手接过嚎啕大哭的小男孩,面无表情地在前座上坐定。
一路无语。
温泉风驰电掣般地开着车,直奔位于两个镇外的医院,一双姊弟默默坐在后座,两只小手紧紧牵着,脸上掩不去惊惧神情。
而莫语涵抱着小男孩,则是不知所措。在这一刻,她真希望自己像电视上那些慈蔼的白衣天使或幼儿园老师,温柔几句话便能让痛苦的孩子停止嚎哭。
可她不是。她只是个冷血无情的女律师,学不来天使温柔的腔调,不知道该怎么安抚一个孩子,不知道怎样才能减轻他的痛楚。
告诉我该怎么帮你,拜托。她惊慌地望着小男孩,悄悄在心底求恳,可后者只是一味哭泣,一味狂乱地在她怀里扭动着。
她收拢手臂,好不容易才将他抱定在怀里,可无论她怎么轻轻摇晃、柔柔拍抚,仍然止不住他一阵又一阵的痉挛。
他会不会死了?会不会在她怀里死去?
她胡乱想着,忽地恐惧起来,全身上下漫开一股强烈无肋。
「不,你别死,你千万要撑住。」她破碎地低喃,连自己也下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径摇晃着小男孩,「快到医院了,就快到了。」上帝保佑。她闭眸,无助地恳求。
「别紧张,很快就到了。」
温沉的低语忽地扬起,恍若甘泉,滋润了她焦渴不安的心。她蓦然望向发声的人。
「别紧张,有我在。」温泉对她微微一笑。
她愣愣地望着他如春阳般和煦的微笑,不一会儿,充斥胸臆的惊惧忽地逸去,她终于又能顺畅呼吸了。
他的嗓音、他的微笑、他的眼神,都是那么清淡温煦,却总是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能轻易安定她的心。
她痴痴凝睇他线条分明的侧面,喉间一梗,想哭,却也想笑。她是怎么了?她似乎愈来愈不了解自己了。
她咬了咬唇,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回到孩子身上。水眸流眄时,忽地瞥见孩子衣襟间沾着些许碎片。她定睛细瞧,赫然发现那竟是油漆的残骸。
她皱眉,想起方才所见处处老旧、斑驳的小屋,容色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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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急性铅中毒。」医生急救后,对莫温两人如此解释,「痉挛、腹痛,这些都是典型的铅中毒症状,还有,我们在他血液中也验出相当浓的铅含量。」
「铅中毒?怎么可能?」温泉不解,「照理说不会让孩子去碰铅金属啊,而且庭庭跟宣宣也说弟弟一直待在屋里,他们没让他出去玩。」
「我想是油漆。」莫语涵静静接口。
「油漆?」温泉依然不明白。
医生却赞许地瞥了莫语涵一眼,「没错,可能是油漆。这个年纪的孩子喜欢乱抓东西送入嘴里,我们又在他衣服上发现一些油漆碎片,所以很有可能是他不小心把油漆给吞下去。」
「油漆含铅吗?」温泉问。
「台湾是在千禧年以后,才强制规定不许制造含铅油漆的。」莫语涵说。
「也就是说,在这之前生产的油漆都含铅?」
「大部分是。」
「我懂了。」温泉点头,神色一凉。
「经过急救后,小弟弟情况已经稳定多了,不过我们还是会留他在加护病房观察几天,麻烦两位通知他家属一下。」
「好。谢谢医生。」
待医生走后,一直踮高脚尖、在加护病房窗边探望弟弟状况的庭庭,立刻走过来。「医生伯伯说什么?我弟弟没事吧?」她仰头问温泉。
温泉蹲下身,大手握住她颤抖的细瘦肩晓,「没事了,只要在医院休息几天就好了。」
「弟、弟弟……」宣宣也跟着摇摇晃晃走过来,「没事?」话语方落,他便猛然往前一扑,跌倒在地。
「宣宣!」温泉惊喊,连忙上前扶起他,「还好吧?有没有哪里摔伤?」
「没、没有。」他嘻嘻地笑着。
「宣宣最笨了。」庭庭扶住弟弟另一边,又气又急,「都六岁了,走路还老是跌倒,丢脸。」
「呵呵呵--」听姊姊如此抱怨,宣宣傻笑。
「你啊!以后走路小心一点。」温泉见男孩这般模样,也只能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头。
「是、是。」他举起手,乖乖敬礼。
「白痴。」庭庭骂他,却也忍不住笑了。
确定小弟已经平安无事后,两个孩子这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神态也恢复了孩子该有的欢快。只是那苍白的脸色,却怎样也无法红润。
许是营养不长吧。莫语涵在一旁默默观察着,心一扯。
躺在加护病房里的小男孩也好,眼前这对乐呵呵的姊弟也好,一个个四肢都是细瘦不堪的,和现今其它儿童偏胖的体态天差地远。想必他们那个打零工的父亲,无法负担起一家的开销吧。
「他们的妈妈呢?」当两姊弟在医院附设的餐厅,快乐地吃着宵夜的时候,莫语涵趁机低声询问温泉。
「去世了。」温泉黯然回道,「是前年的事。」
「那他们父亲去工作的时候,谁来照顾他们?」莫语涵绷着嗓音,「都是像今天晚上这样,把他们丢在家里吗?」
「通常他们都会去忠伯家待着,吃过晚餐才回家。」
「这怎么行?那个小男孩才两岁,他需要保母。」
「妳认为以张伯的经济能力,他请得起吗?」温泉静静望她。
她一窒,默然无语。
「这个社会本来就有太多不尽人意的事,别太难过。」他拍拍她的手,温声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