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一吹,风千舞的脑子骤然清醒,情绪也不像方才那般激动,一个先前没想到的问题在心头涌起,她犹豫了。
「文宣……我忍不住了,我……」
先前听到的那个声音在车中响起,有人掀开帘子,哇地一声俯在窗沿上呕吐起来。
空气中飘来的酒味和酸腐气令风千舞眉心一皱,不自觉捂住鼻子。
「大人,文宣马上就好!哟,肚子还疼!」
另一个含糊的男子声音在一旁的黑暗中响起,说到最后,竟变成轻微的呻吟,一副内急得很的样子。
瞧这情景,怕是遇到过路的酒鬼了。
风千舞挑眸再次看向马车的时候,决定冒一次险。
虽然她不知道这辆马车驶往何处,但总比在这儿等死强,更何况……一个醉酒之人该不会太难对付吧?
回头看看树林那头,隐约跳动的火光不像刚才那般凌乱,估计那两伙人已经发现她不见了……
一咬牙,她从林中窜出,果断地掀起帘子,钻了进去。
「啊……文宣,你回来了……」身边突然多出一个人,车上的男子虽然俯在窗口,还是断断续续地问出一句话。
风千舞没工夫多想,飞快地伸出食指,点中那人的睡穴──现在的她已经焦头烂额,最不需要的就是引起别人的注意!
被点住穴道的男子──虽然有着高大的身躯,却哼都来不及哼,软着身子倒在椅榻上。
风千舞伸出手,将男子靠好,而后放下车帘,自己则犹豫了一下,挨在他身边坐下。
她也不想和这个陌生男子靠得这么近,但马车内空间狭小,她的腿又累得像要断掉,只能将就着忍一忍。
树林中响起脚步声,一阵窸窣后,那个叫文宣的仆人回来了。
「大人,可以上路了吗?」即使隔着车帘,风千舞也能看见他弯腰说话的恭谦模样。
吸了口气、放粗喉咙,风千舞打鼻孔里哼了一声,声音含糊不清,听不出是男是女。
说句实话,只要能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别说让她装男人,哪怕让她学狗叫都成!
文宣不疑有他,坐到车头,啪地一记甩开鞭子。
马车愈行愈快,出了山路后拐进大道,风千舞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着,紧绷的心弦缓缓松弛。
三天了,整整三天了,她总算可以好好歇会儿。
好不容易,她的神经舒展了些,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令她额上的青筋再度跳起──
车身一晃,身边的男人,就是那个满身酒气的男人,竟像没骨头似的直往她身上倒。
「闪开!」风千舞皱着眉,将他推开,嘴里咕哝着轻喝。
那人一头撞上车壁,整个人往后仰,可没过一会儿,又软绵绵的靠了过来。
搞什么名堂!
如此三番五次,风千舞不禁火起,她必须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一脚将他揣下车的冲动。
如果不是想着自己霸占了他的马车、又点了他的穴道,再踢他下车实在有违天理,她几乎就要这么做了,当然,只是几乎!
粗鲁地按住那人的肩膀,她将他固定在靠椅上,凑上脸在那人耳边低吼:「姑娘我今天心情不好,你若再敢乱动,小心姑娘把你大卸八块!」
她当然知道这人听不见,可她心烦得很,不放几句狠话实在不痛快。
就在她回头的当儿,也不知是不是她耳背,竟然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怎么回事?!
风千舞一怔,立刻警觉地扫视四周。
车厢狭小,一览无遗,除了这个酒鬼外,并没有其他人。而这个酒鬼,若非像烂泥般瘫在座位上、一身难闻的气味熏得她直想吐,她真要怀疑刚才发笑的人就是他了。
「奇怪……」风千舞小声嘀咕着,大概这几天太紧张,听错了……
「劳驾,开一下城门!」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有叫声响起,马车随即停下,风千舞手一抖,差点掀开帘子冲了出去。
城门?哪里的城门?难道是京城的?
她不敢置信地凑到帘子边,果真看见巍峨的城墙,以及墙头上高高悬着的京城灯盏。
这马车竟是进京的?真叫人意外又高兴!
「开什么开,这么晚了,还让不让人睡觉,天亮再来!」城墙上响起不耐烦的回应声。
文宣不愧是官宦人家的奴才,见守城的士兵怠慢,立刻霸气十足地扯开嗓门吆喝。「不行,爷有要紧公务在身,耽误了爷的公事,小心你的狗命!」
城墙上的人噎着似的气焰顿失。「对不住了,爷……」不一会儿,嘎吱的声音响起,厚重的城门被人缓缓打开。
就在文宣走到城门下和士兵对话的时候,风千舞偷偷溜出车厢,转而趴到车篷顶上。
现在先出来,等下进了城,就能找个机会逃跑,她心里盘算着。
果不其然,文宣一进城,彷佛知道她的心事般,将马车停在个幽暗的拐角处,自己则跑到街边的小店里买东西去了。
风千舞喜出望外,跃下马车的姿势虽然狼狈,一张脸蛋却掩不住笑意。
她发现自己就在离家不远的朱雀大道上,她确信自己这辈子从没像现在这样想家过。
入夜的京城,街头巷尾虽有灯火烛光透出,却遮不住沉沉夜色散发出的凝重,风千舞愉快又焦急地走在回家途中,马车上的短暂休憩,让她重新有了体力。
跨过一座拱桥,眼前出现一条铺着青石的笔直通道,她看见自家高大的院墙,以及门楣上镶嵌的「风府」两个大字。
「呜……」她感动得几乎要俯地而泣,丝毫没有发现自己身后,一直跟着个颀长高大的身影。
第二章
那人悄无声息地跟在风千舞身后,脸上的神情若有所思──他就是带风千舞回京、理应还醉倒在车上的那个酒鬼,御史大夫文震!
无论是谁,若是看到这位素以风流著称、屡次在青楼鬼混,甚至贻误朝廷大事的御史大夫会有此刻如此严肃的神情,肯定会大吃一惊。
遗憾的是,没人能看见。
风千舞一下马车,文震就让文宣先行回府,自己则不动声色地尾随着她。
她是谁?为什么这样做?此刻的他,心中满是疑问。
他知道眼下时局错综复杂,自己无论做什么都要小心谨慎,但他就是没法子不管眼前这个女子的闲事,尤其是牵涉到五皇子和七皇子的时候。
自去年秋天起,圣上龙体欠安,二皇子、五皇子、七皇子纷纷拉拢势力,排除异己,闹得朝中群臣人心惶惶。
一直以来,他文震不过是个小小的御史大夫,闲暇时表现一下才子本色,顺便搭上一桩又一桩的风流韵事,藉以避开朝中的权力纷争。
可事不从人愿,他与二皇子是表兄弟的这层血缘关系,让许多人将他视为二皇子的亲信。
哼,他们亲兄弟都在那儿你捅我一刀、我还你一拳了,他这个表兄弟又有什么用?
可惜,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
就像今天,他明明在聚闲禅寺和妙绝法师论道,可投靠二皇子的青龙将军闻天朗却心急火燎地找上门来。
「文大人,五皇子的手下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一直在追杀个女人,现在那女人就在琐云山附近,劳烦您快去看看。」闻天朗也丝毫不避讳,当着妙绝法师的面便嚷嚷起来。简直是存心想害他!
文震叹了口气。「既然这样,闻大人怎么自己不去,还有空跑来叫我?」
「回大人,下官昨天也派人追查过,但那些人一身的江湖功夫,下官实在拿他们没法子,二皇子说,大人您功夫了得,有紧急情况可以向您求助。」
文震当然明白二皇子硬要拖他下水的用心,不过话说回来,圣上病情加剧,形势日渐逼人,已不容他再继续逍遥下去。
也罢,去看看究竟是哪路神仙,有幸被五皇子追杀吧!
带着自己也说不出的复杂心态,他启程来到琐云山,然而眼前的情形,却瞧得他直皱眉。
照理说,被五皇子追杀,这女人该是七皇子的人才对,据他所知,百变神狐的确是七皇子网罗的江湖高手之一。可他不明白,为什么七皇子的人马出现了,那女人非但不去碰面,反而只管自己逃,还逃得这么……筋疲力尽?
难道其中另有玄机?
半天没瞧出个所以然,他见这女子快撑不住了,当即倒了自己一身酒,再让文宣配合着演戏,引她上了马车。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只是现在……抬眼看着她消失在尚书府大院内,文震的眉心不禁再度紧锁。
百变神狐……风府大院……
难道谨小慎微、素来保持中立的风尚书,也禁不住荣华富贵的诱惑,蠢蠢欲动了吗?
文震跃上屋檐,尾随风千舞,看见风府大厅灯火通明,坐满风家老小,薄唇不禁上扬。
瞧这一家子,半夜三更不睡觉围在这里,就知道事情不简单,或者……他们在等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风千舞见着自家人,心头一热,冲动地跑了进去。
「啊……有刺客!」
「哪来的疯婆子?!」
「来人啊,救命!」
只见那女子一只脚跨进大厅还没来得及开口,随着惊慌的叫喊,整个大厅立刻陷入一片混乱!
哼,演戏给人看啊,这个风书博做事可真够谨慎,准是怕这女人后面有尾巴,故意装成受惊的样子,让人以为他和这一切无关。若不是自己亲眼看见她被五皇子手下追杀、并一路跟踪而来,肯定被他蒙骗。
文震在屋顶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掀开一片青瓦,冷眼看着事态的发展,只见那女人连连倒退几步,像是被这些人的反应给吓到了。
「爹,刘姨,别叫了,是我啊,千舞!」
透过缝隙,他看见这个名叫千舞的女人挥手驱走那些闻声赶来的下人,又跑到灯光下,抓住自己的头发使劲拢到脑后,露出脏兮兮的脸蛋。
「千舞?啊!果真是千舞!」大厅中那个被唤作爹的男人──风书博一愣,急欲抽离的脚步顿时停住。转头望了两眼,而后吃惊地冲到风千舞面前。「千舞,妳怎么回来了?还弄成这副样子?」
「我……」父亲责备的语气让风千舞有些受伤,她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的衣衫本来就凌乱,此刻在灯光下愈显狼狈,小脸不禁一窒。
「是啊,千舞,妳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不声不响就从外面冲进来,想要吓死人吶!」风千舞的继母、现任尚书夫人刘若仙,使劲拍着胸口。
风千舞的大哥、二哥、大姐、二姐、四妹以及小弟也都围了上来,问她究竟出了什么事。
风千舞咬唇环视四周亲人,有的目光疑惑,有的好奇,有的则表露出毫无掩饰的不屑。
原来这女人还真是风尚书的女儿,文震有些意外,但有个问题,风家小姐他都见过,怎么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文震注视着大厅内的情形,就等风千舞接下来交代被追杀的经过,谁知听到的却是一番他始料未及的话──
「我……」只见风千舞深吸口气,而后挺起胸膛说:「师父说我好歹是个官家小姐,年纪也不小了,该回来找个婆家了,至于我身上……」她咧开嘴,满不在乎地嘿嘿一笑。「路上遇到点小麻烦,大家别大惊小怪嘛!」
「找婆家?」
「小意外?」
「大惊小怪?」
众人大眼对小眼,一脸莫名其妙。
听见她的说辞,文震也有片刻的错愕,她居然对路上的追杀避而不谈?难道他猜错了,风尚书对此事并不知情?
「哎哟,都是芝麻大的一点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啦!」面对家人的质疑,风千舞连忙比出一根小指头强调。
「妳确定妳只是遇到点小麻烦,而不是被人吃干抹净了?」瞪着眼珠子质问她的,是风家的大公子风千扬。
「千扬!」风书博很不满意大儿子的用辞,迟疑一顿,又不确定地瞅了眼风千舞。「不过……千舞,说实话,妳这个样子还真像被人占去便宜一样。」
见自己的清白被父兄怀疑,风千舞顿觉脸上无光。「笑话,怎么可能,我是什么人,要说吃干抹净,也只有我去吃干抹净别人的份!」她仰起头,骄傲的大声否认。
「千舞!」风家二公子风千茂当即沉下脸。「女孩子家嘴巴遮拦点!不知羞的话别往外冒,免得让人家听见,还以为咱家出了个女大王呢!」
「三姐好厉害喔!」稚嫩的童声响起,十岁的风家小公子风千寻满眼羡慕。「我长大了就要做山大王!」
「胡闹!给我睡觉去!」尚书夫人刘若仙差点被这句话噎住,一把揪住小儿子的耳朵,想把他赶回厢房。
「娘,妳偏心眼!凭什么哥哥姐姐都不睡,惟独要我一个人睡?!」风千寻挣扎不成,一口咬上娘亲的手腕。
「千寻,不准顽皮!」见爱妻被咬,风书博出声训斥,想动手捉住上窜下跳的儿子。
「来呀,你来呀!」见身后有老父追,风千寻咧着嘴,跑跑停停闹得更起劲。
「千扬!千茂!快来帮忙!」
「是。」
又有两人加入追逐,风千寻兴致更高,边跑,边手舞足蹈,一头钻进娘亲和姐姐中间,惹得姐姐们频频尖叫。
搞什么?乱七八糟的!
看到这里,坐在房顶上的文震不禁摇头。不过有一点他倒听明白了,这位被人追杀的小女子,确实是风家的三小姐风千舞。
就是说呢,刚才在马车上他就觉得纳闷,百变神狐成名江湖也有些年了,怎么可能是个生嫩的小姑娘?但风家三小姐的所作所为实在耐人寻味,他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哪里出差错了……
「爹,哥,千寻,你们别闹了!」被眼前混乱的气氛扰得头疼,风千舞按着额际大叫。
大厅里乱成一团,根本没人理她。
文震目光下移,等着看这位风三小姐的惊人之举。
就见风千舞疾步上前,出手如电,一把抓住小弟的手腕。
「啊──怎么可能!」清亮的童音因惊异而拔高,即使在乱烘烘的大厅,也显得十分突兀。
「千寻,乖,先去睡觉,明天姐姐带你上街买好玩的。」风千舞弯下身子,耐着性子对风千寻假笑。
「不,我偏不!」风千寻回过神,手腕虽然被捉,脑袋却仰得高高的,说话的语气俨然一副小大人。「我不要好玩的,我也不要睡觉,我要和大家一起商量要紧事!」
听风千寻话中有话,文震心念一动,风家会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彻夜商讨?难不成和几位皇子有关?
双眸锐利地射入大厅,见风千寻一脸孩童稚气,风家几个女儿又娇滴滴、弱不禁风,文震细想之下又觉得不对……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连妇孺都凑到一起密谋,好像不通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