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亭!”小葳再忍不住了,侧抱住思亭的肩,紧紧、紧紧的,任自己在他身上颤抖。
她没有抬头看他,她再没有勇气了。
他也没有抱紧她。他觉得,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失去的,就算他再怎么宝贝,再怎么珍惜,有心人,还是能将一切夺走。
好久好久,他们之间,只有悲不可抑的长吁短叹,没有一句话,直到……
“小葳,爸爸不许我们在一起,他用科学威胁我……如果,如果我们不分手,我就不能把博士学位修完,就不能回到我的研究室里,去玩我最最放不下的科学了……小葳,科学是我的生命,我实在放不下……”
“我知道、我知道……”思亭的苦,小葳怎可能感受不到?她轻抚他的脸,仰着泪眼说:“我知道……不管我们未来如何,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影响我们之间的爱情。但是……天下无不散……起码我们曾经拥有,这已经比别人丰富许多了,不是吗?至少,我们曾经爱过……”
“曾经?什么意思?”思亭激动得抓住小葳的肩,逼问着她:“你早知道了是不是?你早决定要跟我分手了?是不是爸来找过你,还是大哥?他们是怎么逼迫你的?说,快说!”思亭的眼珠子几乎要跳到小葳脸上去了。
“没有,没有!没有谁来逼迫我。你……好痛啊!”小葳痛出泪来。
“你说,你是不是要跟我分手?是不是禁不得一点考验?”
“不!不——”小葳用力摇头,思亭才松下手。“可是,科学是你的生命,放不下也是你说的,难道你要我逼你放弃生命吗?”小葳也歇斯底里起来了。
“可你是我的灵魂啊!没了你,没了灵魂,你叫我行尸走肉的怎么过日子?”
我是你的灵魂?小葳差些支持不住孱弱的身子。这也不行,那也不成,两边都是绝路,她该怎么做才好?
“小葳,跟我到美国去。我可以半工半读,你也可以找到个简单的工作,咱们忍耐着,一年不行,至少两年就能回来……”思亭认真的说着他的计划,看来似乎两全其美,但对现实状况太过了解的小葳来说,却是漏洞百出。
“不……不行。”小葳摇着头,不知如何向思亭解说这中间的不可行,而又不伤害他。
“为什么不行?你放不下你的店?”
“这不是放不放得下的问题……”
“那是什么?你不愿跟我受苦?不愿跟我双栖双宿,在冰雪里相互取暖?相信我,我拼了命也不会让你受苦的,相信我!”
“思亭……”
“你说啊!我要知道你的想法!爸已经叫人买机票了,我没有时间等了!”
“好了好了!你这样子,我怎么跟你谈事情啊!我们都不是孩子,难道不能冷冷静静的好好讨论吗?”
见小葳发火,思亭才冷静下来。
“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小葳咬咬唇,深深叹了口气。“你以为将军会这么容易就放了我们吗?就算我跟你到了美国,我语言不通,你又要念书,生活就是一个大问题了!何况,我的店才刚开幕,所有的钱都丢进去了,短时间内根本就不可能收得起来……”
“难道我们就这样分了吗?跟着命运走,一点自主的能力都没有?”
小葳望着天花板,忍着泪。她一直努力着挣出一片自己的天空来,如今,曙光乍现,她怎么会为了爱情而让多年来的努力付诸流水?放弃了这一切,她是否还有下一个机会?她一点把握也没有。
“你说话呀!你是不是要我一个人走?忘了你,忘了我们的一切,就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看到小葳的沉默,思亭觉得绝望极了。
小葳仍咬着唇,无法言语。
“我明白了……”思亭垂下眼,低声的说:“我太自作多情了!你见过的男人那么多,哪会在乎我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呢?从一开始,你就一心一意的想在事业上闯出名堂来,爱情对你来说,根本就只是生活上的调剂品,不值一提……”
“思亭……”小葳想解释,但实在不知如何表达内心的矛盾。
“你不必多说,我了解。”思亭将直升机收拾好。“再见了。我想,我很快就会回美国去,也许,也许再也不回来了。”
“思亭……”小葳的泪终于滑落,她能留他吗?她舍不下自己的理想,她又怎能要他舍下他的理想?
她终究还是没有开口留他。
他也终于抱着一颗破碎的心,以及那架破碎的直升机,离开了台湾。
他终于走了?回到纽约大学水牛城分校的实验室里。
每每,生活的忙碌与忙碌间有个短暂的喘息,小葳就地抬头望一望天空,尽管他俩相隔千里,望的,总还是同一片天空。
这是小葳对思亭唯一能做的。
第七章
思亭走后,将军府里接连着发生了几件大事。
先是思环和施敏华的婚事告吹,施姚两家的关系更因政治上的摩擦而告决裂;思环虽然选上了市议员,但却处处受到施家庞大的政治势力牵制,甚至因此而惹上了官司。
紧接着,是思宓和林启东离婚了。这件事,将军和夫人自然是全力反对,但任性的思宓哪管得了这背后的利害关系,甚至为了伟伦的监护权,不惜和林家撕破脸。这对将军投资的一些事业多少有些波及;股票每跌—回,将军的健康状况就紧跟着跌一回。
唯一不变的是思谦,他仍然我行我素,依然故我的过他自给自足的日子。
平时,除了教书之外,他最关心的仍是小葳。那份感情,早由仰慕升华为深挚的关怀了。有事没事,他就到小葳的店里走一回,看她忙上忙下的打理店务,听她煞有其事的谈论她对服装布纹的研究心得;但是,小葳从来不问思亭的事。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问,也不知道她对思亭的感情有多深,但他感觉得到小葳只是在隐藏,只是在逃避,她只是不想再触那—道伤口。
他仍然喜欢她,但他不会去追求她了。
思谦很清楚,他的背景对小葳是个伤害,他们兄弟间任何一个爱上小葳,对小葳来说,都是不幸。
其实,这样不是很好吗?平平实实的,当个可以谈心的好朋友;思谦总是这要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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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小葳。”美美公司的柜台小姐招呼着小葳。
“嗨!.我找美美,她在吗?”
“在,在办公室里。”
小葳有事没事就往美美公司里跑,和美美公司上上下下混得好熟。
“美美!瞧,我真是迫不及待要向你炫耀了,这是我昨天晚上设计出来的布纹。”小葳一把将手上的设计稿摊在桌上,兴高采烈的解说着。
“全是昨晚设计的?”美美很讶异,小葳的工作狂和表现欲,经常出乎她的意料。
“是啊!我昨天一直在想,如何让夏季的服装展现更多的清凉,想着想着,一阵冷风吹来,灵机一动,就想出了雪花的图案来了。你瞧,蓝底白纹,有蓝天白云的宽广,又有雪花的清凉,用纱质的布可以设计出轻柔飘逸的美感来……”
“好了!”美美抓住小葳扬在空中的手。“小葳。”
小葳愣住了。有什么不对吗?
“你这样拼命的工作不是办法,你看看你自己,眼眶黑了、脸颊凹了……我知道你急着闯出一番事业来,但这样忙法,身体会忙坏的。”
小葳抽回手,摸摸自己的脸。“是吗?我看起来真的那么糟吗?也许吧!想想,也不知有多久没好好吃一顿饭了,店里生意好,赚了钱,就想开第二家,如今第二家店开张了,总想再投资点什么……”
“你这样没命的做,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还是为了赚钱?”美美不禁替小葳忧心起来了。
小葳没答话。她也不知道自己为的是什么,她只是不想自己闲下来,不想自己有空闲想不该想的心事。而且,她真的没什么安全感,什么她都掌握不住,无沦亲情、友情或是爱情;她唯一能掌握的,是她自己!是自己的事业,是钱!有了钱,有了事业,她才能扬眉吐气,才能觉得自己有所倚靠。
“小葳……”
“美美,你不必担心我啦!我只是觉得这个点子不错,欲罢不能嘛!这真的是我的兴趣,真的给我带来很大的成就感。”
“可是也不能太累啊!瞧你把自己弄得这么丑,还没嫁人呢!我怎能不担心呢?”
“好好好!我小心点,每天多吃饭、多睡觉,把自己养胖一点,总行了吧?”
“喂,听说那个姚思谦常到店里去找你,是不是……?”美美的表情暧昧极了。
“没有啦!喂,你别跟我大嫂胡说哦!”
“才不会呢!小田啊,忙着怀孕害喜,哪有精神管你!”美美点了根烟:“说真格的,你对布纹的设计,真的有兴趣?”
“当然!有兴趣极了。”
“我是在想,咱们不妨自己开家公司,你来成立个设计部门,专门设计布纹,交由厂商去做,然后透过业务部门外销。国内的纺织技术,其实已经相当成熟了。”
“嗯,这是个好主意。其实,咱们不一定只能做外销,也能做内销贸易啊!国内的服装业,不是倾向于国外买布、国内制作吗?这也是个市场。”
“那你是赞成喽?”
“当然赞成!只是……”
“只是什么?”
“我刚开分店,手头上资金有限……”
“那有什么问题,钱的事我来解决。”
“那太好了!”
只要一提到工作,小葳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那天,和美美一谈,就谈去大半天。
离开美美公司后,小葳独自走在红砖道上,依着红砖,两格一步两格一步的走着,走着走着,脚步竟无法平衡的乱成一团。
“唉,真是邯郸学步,刻意要走,反而走不好了。”小葳索性停下脚步,抬头看天。
台北的冬天,天空蓝蓝的没有一点云彩,看来竟有几分假了。
一架直升机飞过,在小葳心底旋起一阵悸动,眼睛莫名其妙的涌上泪水。
“该死!怎么又难过了……”小葳抹掉泪,深吸一口气,低头快步走着。这些日子以来,她逃避自己,逃避对思亭浓浓的想念,触都不敢触动那根为情所困的心弦,可是……
小葳停下脚步。奇怪?她好像又看到什么和思亭相关的东西……她回头张望着,却什么也没看见。
“哦!”小葳恍然大悟,原来是瞥见小诊所的招牌,那个写着“内儿科”的招牌。“科”,科学的科,这么一个平凡的字,也能教她如此慌张?
她无可奈何的想笑,却笑不出来;想哭,又欲哭无泪。
是她让他走的,不是吗?是她伤透他的心,决定了分手的,不是吗?她有什么资格在此伤心呢?真是自作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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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亭回到水牛城后,就一头钻进他的研究室里。但这回,他却发现一向最实事求是的科学,竟无法使他信服了。
科学的功能在于“知其然”,然而,他也只能“知其然”,却无“知其所以然”。他能证明“桌子存在”的事实,但他却无法解释桌子存在的理由。科学的功能竟如此片面,如此不周全,那他还研究科学做什么呢?
除了科学的功能之外,思亭还想到科学的目的。科学的目的是什么呢?求真吗?那他该如何证明他的研究是真的呢?十九世纪时生物学的原则是“凡是哺乳动物就是胎生动物”,但澳洲的鸭嘴兽出现后,这项原则又受到质疑了!
究竟什么才是真的?思亭放弃了科学实验,开始他哲学的思考。
他每天在纽约州闲晃,像个疯子似的思索着生命的意义。
纽约州的地形恰似一个直角三角形,直角的顶端是纽约市,三角形的斜边则是五大湖中的伊利湖和安大略湖,而思亭居住的水牛城则位于伊利湖畔。
伊利湖和北边的安大略湖间有条尼加拉河,由于两个湖的湖水水位相差很大,因此形成了举世闻名的尼加拉大瀑布,有一段时间,思亭几乎天天在瀑布前发呆。
尼加拉河的河面相当辽阔,望着湖水浩浩荡荡的自水牛城向北流,无边无际的,教人自惭形秽,自觉渺小。
“我看到了什么呢?一条大河?我觉得它大,可是和整个宇宙相比,它是何其渺小啊!我的判断是错的,尼加拉河不大,它是渺小的……为什么我的判断是错的呢?对了,因为感官不可靠,我的感官使我判断错误!”思亭决定把眼睛闭起来,因为要避免错误,就要避免使用感官。
把眼睛闭上之后,思亭突然觉得瀑布的声音变得好大好大,他仔细的聆听着,居然有种聆声交响乐曲的快感!他有点喜不自胜了。
思亭狂喜的张开眼睛。“原来要先关闭了一个感官,另一个感官才会张开!”但很快的,他又陷人了另一个沉思:“可是,究竟怎样才是真的呢?”
他望向被罗拿岛和山羊岛区隔开的三股瀑布,内心有了另一股狐疑。
由于尼加拉河由上游奔泻而下时,到了中流被罗拿岛和山羊岛阻挡了,因此瀑布分成了三股。靠近美国的,叫“美国瀑”;靠近山羊岛的,最短也最美,叫
“新娘的面纱”,有种神秘的美丽;另一股则叫“马蹿瀑”。这三股瀑布,在美国境内,都无法看见正面。因此,为了证实自己求“真”的决心,思亭决定到加拿大境内,从另一个角度重新看待这个他原以为已经够熟悉了的瀑布。
他真的到加拿大去了,从加拿大境内的尼加拉镇(美国境内也有尼加拉镇),踏上尼加拉河上的彩虹桥,看到了三个瀑布的正面面貌。
“天!我以为我对它够清楚了,原来,原来我一直看到的,都只是一部分罢了!这雄伟的气势、诡谲的变幻,才是真的旷世巨观啊!”思亭呆立在桥上,久久不能自已。
天黑后,峭壁上的探照灯亮起,投射在亘古如一的瀑布上,五光十色,千奇百变,与白天相比,又是另一番风情。再一次将思亭日间所见的尼加拉推翻了。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呢?究竟我能不能找到真的?”
思亭喃喃自语,他是愈来愈困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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