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奇地看了一下婴儿的性别,发现和她一样都是女的,笑得更开心了。
柏纳连忙带著一大桶热水进屋,探头望了一下,又赶紧出去。蓓媚儿接过柏纳交给她的热水,在妇人的指示下将婴儿清洗乾净,才又唤柏纳进屋。
「非常谢谢你们。」妇人以感激的眼神望著他们。「我的丈夫要是回来看见这个孩子,一定非常感动。」他们的孩子都在长年的动乱中一一死去,这个新生儿对他们来说,弥足珍贵。
蓓媚儿点点头,对她来说,这也是一个新奇的经验,如果妇人不曾有下列的举动的话。
「孩子是男的吧?」妇人渴望地看著蓓媚儿手中的小生命,默默祈祷。「我答应过丈夫这次一定帮他生个男孩。告诉我,他是不是个男孩?」
是不是男孩?
这五个字就像淬毒的毒针,刺穿蓓媚儿的心房,也刺出她最高昂的怒气。
是女的又怎麽样?不是男的又如何?男人就一定比女人争气?!
「不,她是女的。」蓓媚儿发出尖锐的声音直逼妇人,柏纳一听就知道大事不妙。
「女的?」听见这答案,妇人的蓝眼闪烁了一下,露出明显的失望。
「怎麽会是女的……」妇人咬紧下唇念念有辞,蓓媚儿好像从中看见她出生时候的景象。
那时她母亲也是像这妇人一样失望吗?她那温柔的蓝眸里,可曾欣喜过女儿的诞生,还是纯粹憎恨她抢走她儿子的风采?
顷刻间,木屋里的气氛突然变得教人无法忍受,既然妇人这麽失望她生了一个女儿,她乾脆杀死小女婴好了,省得她留在人间痛苦。
於是蓓媚儿抽出藏在怀中的短刀,扔掉皮套,拿起刀来就要往女婴的身体刺去,却在半途被一只强力的手臂拦截住。
「你干什麽?!」柏纳怒吼,他知道她很生气,但也不能胡乱杀人啊!
「杀掉这女婴!」她的音量亦不遑多让。「你也听到她说的话了,既然生女儿没用,还不如早点送她投胎,或许下辈子她会是男的也说不定!」
蓓媚儿挥掉柏纳的手,举起小刀眼看著就要在女婴身上戮出个洞,妇人掩嘴尖叫,没想到蓓媚儿的手却在半空中停下来,楞楞地看著手中的小婴儿。
「……她在对我笑。」蓓媚儿困惑地抬眼问柏纳。「我要杀她,她却对我笑,为什麽?」
「因为她不知道你想杀她。」他夺走蓓媚儿手中的小刀,不明白她为什麽连做个家庭拜访都要携械。
「婴儿是最纯真也最无辜的,他们不会设防,只会睁大眼睛观看这世界。」柏纳说。
「鬼扯!」蓓媚儿嘴上这麽说,但眼睛还是离不开女婴,她真的在对她笑。
「我听说我在刚出生的时候就喝过血,跟你说的纯真无辜根本扯不上边。」正因为她喝了父亲的血,才会被视为妖魔鬼怪,每个人都怕她。
「那不是你的错!」柏纳握住她的肩膀。「听我说,当时你才刚出生,什麽都不懂,自然无法分辨什麽是对、什麽是错。我相信若是换到现在,你一定不会喝下你父亲的血,一定不会!」
和她相处的这些日子以来,他渐渐了解她的寂寞。渐渐发现,在她看似蛮横残忍的举动下,其实隐藏著一具不为人知的灵魂。那灵魂一直没长大,一直躲在她成熟的躯体里,那是被扭曲的价值观和被母亲遗弃的伤痛,都汇聚在她小小的心灵,时时刻刻侵蚀著她。
蓓媚儿看著柏纳,搞不懂他对她的信心是打哪儿来的,一般人对她避之唯恐不及,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试图说服她原谅自己,这就是该死的基督精神吗?
她疑惑,娇艳的双唇发抖。她一向以自己的与众不同为荣,现在却觉得跟一般人一样也没什麽不好,她疯了吗?短暂的疯狂?
「请您饶过我的孩子,大人,我求您!」当他们俩互相凝视,谁都不能动的时候,妇人跌下床爬过来恳求蓓媚儿,并抢走她手上的婴儿。
「我不知道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血蔷薇,才敢麻烦您为我接生这个孩子,小人万分罪过。」妇人将女婴抱在胸前,害怕小孩子会消失。「但是既然您已经亲手救了这个孩子,还请您不要杀她。她虽然是个女的,可却是我的心肝宝贝,求求您不要杀她,求求您……」
妇人跪地磕头,他们都听过血蔷薇的故事,也知道她一出生就喝她父亲的血,人人因此将她视为妖孽。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一个堂堂的公爵,竟会化身为一个普通的村姑,跟随修士来到这简陋的村子,并帮她接生孩子,间接救了她一命。
妇人不断地磕头,为她也为自己的小孩,此情此景,落在蓓媚儿的眼中,显得万分难堪。
她在跟她磕什麽头,为了她不重视的女婴吗?
蓓媚儿胀红著脸,垂眼看妇人卑微的动作,突然好羡慕她怀中的女婴。
被母亲紧紧拥在怀中是什麽滋味?她不懂,也不想知道!
「蓓媚儿--」
再也忍不住排山倒海的情绪,蓓媚儿转身跑出木屋,忽略柏纳的呼唤。
「失陪。」匆匆跟妇人说了声抱歉,柏纳跟著追出去,蓓媚儿早已跑了好几尺远。
他努力追上蓓媚儿的脚步,到了一片树林之後发现不见她踪影,心里不由得急了起来。
「公爵大人,你在这里吗?!」他扯开嗓门大吼。现在可好了,身分暴露,蓓媚儿人也不见了。这事铁定会传出去,他这修士……唉,怕是再也当不成了。
「回答我,公爵大人!」当得成或当不成修士已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先找到她再说。
该死!
柏纳环顾空无一人的树林一圈,打算就此放弃,另寻他处时,不期然看见一道窈窕的人影,站在一棵巨大的树下。
顿时,柏纳脑中闪过一个荒谬的想法,觉得她好小好小,小得需要人保护,小到人人都应该爱这朵多刺的蔷薇。
可是她不能,因为她是血蔷薇,所以无法得到人们的爱。
「为什麽不说话?」他慢慢走近她,问她。「为什麽不回答我,我喊了你好久。」喊到他的嗓子都快破了。
蓓媚儿先是瞄了他一眼,过了好久才淡淡地说道:「我听见了。」她又没聋,只是不想说话而已。
由於她的表情摆明了不想交谈,柏纳只得沉默地看著她的背影,任时间流逝。
「你被抱过吗?」当柏纳以为她打算就这麽永远沈默下去之时,蓓媚儿终於开口,转过身的表情飘忽。
「我被抱过。」他不想装作听不懂,虽然他很想。「每个人都被抱过。」柏纳赶紧又补充了一句,想说服她,她和别人并没有什麽不同。
「谁抱过你?」显然地,她并未被说服。
「奶妈、兄弟,还有侍女……」他绞尽脑汁回想小时候的事。
「你母亲抱过你吗?」蓓媚儿很快打断他的努力,逼问他。
「呃……」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知道她此刻一定很难受。
「她抱过你,对不对?」蓓媚儿尖锐地问,柏纳则是无奈地解释。
「她是抱过我--」
「所以你无法了解我的想法!」蓓媚儿用最悲伤的眼神凝望柏纳,那是他从没见过的蓓媚儿,脆弱得教人心疼。
「不对,我了解你的心情,也了解你的想法。」柏纳很快地抓住她的肩膀,告诉她。「我虽然不清楚你的童年是怎麽回事,但我相信你母亲一定也抱过你--」
「错了,修士,不要对你不了解的事下定论,我没被她抱过。」蓓媚儿抬起跃动的绿眼,炯炯地看著他。
「很惊讶吗?堂堂一个公爵居然没有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抱过,说出去都成为一个笑话。」她露出一抹自嘲的微笑,继续说。「但那不是笑话,是事实。我的母亲打从我落地的那一刻起就没抱过我,她的眼里只有她的宝贝儿子。她一直恨我,恨我为什麽抢走她儿子的爵位,恨我为什麽哭得这麽大声!如果我不曾喝下父亲的血,她的儿子就是公爵了。而我,而我居然还傻傻的每天跑去她的房间向她问安!她不想见我,她根本不想见我!」
说到後面,她的微笑已经不见,只剩下满腔的怨气和满脸的泪水。她也希望那是个笑话,她也渴望亲情的拥抱,可是她的母亲从不抱她,把她视为异端。是,她的父亲抱她,却是希望她能继承他的志向,创造出只属於赛维柯家族的伟大王国。
所以她不停的前进,不停的学习如何耍心机,因为她知道,在这动荡的时代,光靠武力是不够的。必要的时候,她甚至愿意用自己的美貌去换取成功的台阶。也由於她的努力,她得到了爵位,打下连国王都会害怕的江山。为了成功,她踏过无数具尸体,刺穿无数人的心脏。为了成功,她清除掉眼前所有可能的障碍,成为人人害怕的血蔷薇,但她仍渴望母亲的拥抱。
她要她正视自己,而不是只会成天叨叨念念著她那该死的儿子!
蓓媚儿不知道自己的脸已被泪水打湿,记忆中她从不曾哭泣。她的父亲总是告诉她,软弱是成功最大的敌人。她牢记他的教训,并且身体力行,直到遇见柏纳谅解的眼眸。
他在同情她吗,还是嘲笑?为何他的手这般温柔?为何在他的眼前她突然变得渺小?她应该是最强、最狠的血蔷薇啊!他凭什麽把她楼进怀里,像对婴儿一般轻摇她的身体,叫她不要害怕?
「我很抱歉她没有抱过你,真的很抱歉。」像是要代替她母亲似的,柏纳紧紧地拥住她。「也许她有她的理由,也许她自己也无能为力,但无论如何,这都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不要一直把它放在心上。」
只是嘴上说的容易,现实却极难办到。幼年时的阴影往往覆盖人的心理一辈子,使人做出失去理智的事,他猜这是里奥被赶出赛维柯堡的原因。蓓媚儿的嫉妒心作祟,她母亲眼里又只有他这个儿子,因此才会酿成悲剧。
经由蓓媚儿嘴中说出,再加上自己的臆测,柏纳慢慢地拼凑出所有事情的始末,并且怨叹命运。
上天给了她一切,唯独不给她渴望的亲情。然後又夺去他原有的亲情,教他入修道院领受它的慈悲,却又阴错阳差的遇见她,重回他原已遗忘的世间情爱,谁能说一定了解上帝的旨意呢?
他不能,相信也没有人能,至少他就不晓得自已在做什麽。
柏纳苦笑,谢上帝也怨上帝,把这麽困难的磨练交给他,现在他连回头的机会都快要没有了,不知道她是否还愿意收留一名意念动摇的修士?
柏纳纳闷,蓓媚儿也纳闷,纳闷的原因却不一样。
「告诉我,为什麽你总是能平心静气看待这一切,我们难道不是接受同样的教育?」在他怀中休憩的蓓媚儿已逐渐静下心来,缩在他的胸口喃喃发问。
一时之间,柏纳难以回答。她口中的「教育」指的是骑士训练,他们的前半生都耗在那儿。
「是也不是。」柏纳静静地回想了一会儿,才缓声答道。「我们虽然接受同样的训练,我也在你父亲麾下见习好多年,但我们的想法还是不尽相同。」而这恐怕是家族影响的结果。
「哪一点不同?」蓓媚儿觉得他的胸膛好温暖,她从来没这麽平静地依附在一个男人的身上过。
「很多方面。」柏纳微笑。「比如说,你追求胜利,我却觉得这世上还有比打胜仗更值得追求的东西;对我来说,那才是真正的麦克尼尔精神。」
「什麽是麦克尼尔精神?」蓓媚儿问柏纳,他老说已忘了过去的日子,就她来看,根本没有,他仍然以自己的姓氏为荣。
「帮助弱小、尊敬妇女与敌手、不随便杀人。」这是他父亲坚守的家训,自小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就算十二岁以後出外受训,他也没忘。
「也就是所谓的骑士精神。」蓓媚儿窝在他的怀里喃喃自语,脑子想著他们两家是如何的不同。骑士精神人人皆知,但在这个强者为王的世界里,又有几人能真正遵守?
「我在想,我们真的很不一样。」她抬头凝望柏纳,琥珀色的眼睛也回望著她。
「怎麽个不一样法?」柏纳心里有数,但还是希望她亲口说出来,这对她会好一点。
「各方面。」她挪开视线眺向远方。「你遵守麦克尼尔的家训,而我则是怀抱著父亲给我的训诫。他告诉我,只有我可以继承他的宏愿,开创新的王国。为了达成这志愿,我可以杀人,可以不顾他人死活,只要我想得到的、做得到的,他都支持我,但条件是一定要坚强,不可以软弱,不可以有妇人之仁。」谁知道她今天居然破戒去救一个临盆的妇人,她父亲一定很失望。
她勾起嘴角,表情哀伤。她让父亲失望了,现在他一定在坟墓里跳脚吧!
柏纳却是持完全相反的看法。
「你知道,你父亲的话不一定是对的,你为什麽不试著去改变?」凝视她忧伤的脸,有一分钟的时间他无法谅解前任的赛维柯公爵。他景仰他的战技,但对他教养儿女的方式,不敢苟同。
「改变?」她看他的眼神好像他在说笑话。
「对,改变。」他可认真得很。「你父亲的志愿不一定非是你的志愿不可,他已经死了,只要你愿意,你随时可以变回正常人,过著不一样的人生。」
不一样的人生?
蓓媚儿看著柏纳的眼睛,仿佛从中看见自己穿著女性的衣服,拿著针线,坐在壁炉边为丈夫缝制衣服的模样。
这是她渴望过的人生吗?
不,她不这样认为。如果她要如此平凡过一生的话,她何必披上战袍,忍受无数次落马,并且有过多次差点死在战场上的经验?
然而,倚著他的胸膛,她又无法否认自己的确满喜欢被人保护的感觉。杰森说的对,他会毁灭她,游戏已然变质,再不想办法坚定信念,她才会是被改变的那个人。而如果她真的任事情发展到那样的地步,将是个耻辱。而她--血蔷薇,绝不接受,她要反击。
「回去吧,我不想在外地过夜。」坚定地推开柏纳温暖的胸膛,蓓媚儿突然变得十分不在乎。
柏纳好奇地打量她阴暗不定的表情,不明白她何以突然说变就变。
再一次牵起她的手,柏纳不知道的是,在她清纯的笑容里,早已打定主意退回到游戏的原点,进行她延宕多时的第三步骤。
现在,就等著比武大会,真希望它能早一点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