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马虎虎啦!最近跟人合资,在彰化地区买下一间纺织厂,今天去看厂房,路过台中,顺便来这里看看
麦玉霞虽然认真听着金逸儒说话,却不时把眼睛瞄向金薇亚的背影。金薇亚始终不肯转身化解尴尬,麦玉霞表情无奈,金逸儒只好枯坐干笑。天色渐渐暗下来,刚刚霉局挂在窗边的夕阳,已经剩下一丝丝微弱的迥光返照……
“我还有事要赶回台北,我先走了!”金逸儒站起来,忍不住对麦玉霞说。
“金伯伯这么快就要走?”麦玉霞想婉留,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你不留下来吃晚饭?我已经煮好了!”金薇亚突然转身,语气冷怨地对父亲说话。
“不用了,反正我还不饿,回台北再吃吧!”金逸儒离开前,顺手按了电源开关:“厨房这么暗,为什么不开灯?”
“刚才你来之前还很亮……”金薇亚看见灯光亮起来,她急忙转身再度背对着父亲,不想让人发现她眼里其实擒着泪水。
麦玉霞无奈,只好代替金薇亚送她父亲到门口,她站在那儿,目送金逸儒搭乘电梯下楼之后,才又转回厨房,告诉金薇亚:“你爸爸已经走了!”
“这是什么样的父亲?三年不曾见面,才来一会儿就走,还说他只是路过台中,顺便来看着……”金薇亚眼眶发红,声音便咽,她愤然把一只调理钢摔在地上。
“薇亚,你这不是在折磨自己吗?你明知道你父亲是被你冷落,因为难堪才走的,如果你想念他,希望他留下来,刚才为什么要这么崛强?”麦玉霞说着,走过去捡起地上那把摔出凹痕的调理锅,轻轻将它放在流理台上。
金薇亚沉默不语,她把烹调好的食物,端到餐桌上,和麦玉霞一起面对面坐下来,静移地吃着饭,等情绪平静下来,才又开口说话:
“以前没人给他难堪,他还不是就这么走了。算了!反正我也分不清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我曾经做过一个很可怕的恶梦,梦见我用一把生镕的锯子,将他锯成一块一块的,然后丢到海里去喂鱼,醒来的时候,自己吓出一身冷汗,你说我潜意识里,对他到底是爱还是恨?”
“人家说梦往往与现实相反……”
“也有人说梦是潜意识的反射,不是吗?算了!不要再谈他,反正人已经走远,再谈下去也不能使他回头,你要不要听听霜哲伟的事情?”
“谁是霜哲伟?”
“他是我去上课那家计算机公司的工程师,还兼任电脑程序设计班的讲师……”
于是,金薇亚开始讲起霜哲伟的事迹,她把那些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关于霜哲伟的天才智商、外貌轮廓,以及别人对霜哲伟的赞美词,点点滴滴,一字不漏地说给麦玉霞听。
要是能选择,这会儿她其实还是愿意谈谈千钟,但是这段日子以来,千钟的软弱表现,让她心里好酸楚。每回相聚,千钟口口声声强调他的压力大,恳求薇亚谅解,然后一次又一次,千钟用他男人的原始力量---激情与渴欲,来达成他和薇亚之间的默契----曾经爱过就是一种收获。
这是无可奈何的感受,麦玉霞能懂吗?麦玉霞当然不懂,麦玉霞是个没经历过男人的女人,情欲的深处,那种难以自拔的沦陷,既危险又飘醉的悸动,麦玉霞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温婉笑容,怎么能懂呢?
晚餐后,麦玉霞和金薇亚聊了很久,才告别离去。金薇亚独自坐在客厅里,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她向来喜欢着综艺节目,听流行音乐,电视上正播放的那一支支描绘男欢女爱的MTv画面,配着旋律动人的歌曲,叫金薇亚内心深处那道渴欲的裂缝,悄然扩大,她试图要忽略它,无奈愈是挣扎,那道裂缝就愈是深陷难耐。终于,她忍不住还是拨了电话给叶千钟……
第六章
虽然,薇亚和千钟之间的爱情习题,正陷入低迷难解的胶着状态,但是人只要还活着,日子总要想办法过下去。
在计算机教室上课久了,金薇亚渐渐熟悉了霜哲伟。计算机班的学员,下课后经常相约到附近茶坊吃点心,有几次,霜哲伟也参加了,当在场的女学员七嘴八舌、说说笑英时,霜哲伟只是听着,他不大说话。金薇亚总是偷偷观察着霜哲伟,霜哲伟秀气的脸庞,配上一对深沉专注的眼神,常令金薇亚感到好奇与迷惑。
聪明如霜哲伟,当然察觉了金薇亚经常投注过来的眼神,偶尔,他也会回报给金薇亚一个涩涩的微笑,那让金薇亚不免有着受宠若惊的喜悦,和一丝丝的骄傲,她以为霜哲伟对她有着特别的注意,心里难免暗自得意
男人终究是男人,再怎么聪明的男人,也总是敌不过女人的美丽风情吧?她认为霜哲伟迟早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但是,经过好长一段时间之后,金薇亚终于了解---有些男人其实比女人活在更深沉的梦里。
霜哲伟就是这样的男人,霜哲伟的眼里似乎只有电脑,大部分时间,他凝神专注于计算机屏幕,不在乎外界的纷忧扰嚷与人事沧桑。偶尔,他用着静讥沉思的表情,接受了金薇亚的温柔注视,然而,光是善意的承受,那毕竟还是不够,霜哲伟的沉默被动,终于逼使金薇亚沉不住气。于是有那么一天,金薇亚故意逗留在计算机教室,等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下霜哲伟,她走到霜哲伟身边,假装平常的语调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也好!我知道有一家餐厅菜色不错,不过离这里远一点,大概要走十五分钟的路程,我常常自己散步到那边吃饭,你要不要试试?”霜哲伟沉思了一会儿,态度自然地说。
金薇亚当然对这样的提议,充满兴趣。
华灯初上,夜光如昼,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人潮拥挤的街头时,金薇亚才惊觉外表斯文秀气的霜哲伟,在人群中,竟是那么的孤傲与落落寡欢。
“你觉不觉得奇怪,社会上有些人,成天吃饱了没事,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街头闲逛,真是浪费生命,那些人看起来大多两眼空洞、目光无神,简直就是行尸走肉,为什么他们不好好规划人生,找些有意义的事情做呢?”
“也许他们只是很单纯地把逛街色作一种休闲方式吧!”金薇亚努力让脸上的笑容维持在不尴尬的状态,虽然她被霜哲伟的话,隐约刺了一下,但回头一想,霜哲伟又不知道她平常没事也爱逛街,因此这些话,铁定不是针对她个人,她又何必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自寻烦恼呢?
“可是根据我的观察,逛街似乎达不到休闲的效果。”
“那要怎样才能达到休闲效果?”
“看书或运动。看书能让精神充实,运动可以锻练身体,放松压力。”
“可是住在都市里,很难找到运动的空间……”
“说的也是,都市文明的拥挤与污染,很容易使人心腐败堕落,你想不想离开都市,偶尔到乡间看看秋天的芦苇?”
“好啊!到那里去?”
“到嘉义去!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那里马路边的水沟旁,常常有野生的芦苇……”
就这样,于是在某一个晚秋的假日里,金薇亚随着霜哲玮,驱车前往嘉义市。嘉义对金薇亚而言,是个陌生的地方,然而这件事情的本身,就金薇亚看来,是多么浪漫温馨---男人带着他倾慕的女人,回到儿时的故乡,着那童年熟悉的芦苇花,开在秋天的马路旁……
金薇亚陶醉在这深情浪漫的幻想中,可是这一路上,从台中到嘉义,霜哲伟并不多话。他只是专注于开车,那种神情和专注于计算机屏幕,几乎没有两样。金薇亚不习惯这种沉默的气氛,她的眼屠常常偷瞄着霜哲伟,霜哲伟脸上的表情却非常沉静安然,他完全浸淫在这种无言的旅途中,享受着人我两忘的相处哲学,看他的模样是那么容易沉醉,境界是那么高深难测,使得金薇亚也小心翼翼,不敢随意开口惊扰他。
偶尔,当霜哲伟开口说话、发表感触时,金薇亚总是松了一口气,虽然她急于想附和,或参予讨论,但是霜何伟的话题,却让她插不上嘴。霜哲伟要不就是分析计算机科技的展望与前途,要不就是批评时政,或议论社会的种种矛盾现象,碰巧这些都不是金薇亚精通的谈天资料。虽然如此,金薇亚还是努力说些话,让自己着起来像个有见识的新女性,即使她所能做的,只是把霜哲伟的意见,重新用自己的话陈述一遍,因此她不知不觉里,老是重复着相同一句开场白:“哦!我知道,你的意思就是……”
“薇亚,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要培养独立思考的能力,所以我希望你有空的时候,要多看点书,最好能养成阅读的习惯……”最后霜哲伟语重心长地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就是凡事要有自己的想法,不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金薇亚不由自主地回答。
霜哲伟终于把车停泊下来,他领着金薇亚穿过拥挤的市集,走进一条弯曲狭长的窄巷里,那窄巷两旁,尽是简陋陈旧的屋舍,窄巷中还有窄巷,屋舍同样是钉钉补补、拼拼凑凑的。金薇亚着见有一户人家门前,破藤椅上坐着目光呆滞的老人,老人穿着泛黄的汗衫,和洗薄了的宽松睡裤,脸上的皱纹像是用刀刻划上去的,岁月的风霜在他的沉思中静止着,宇宙的光阴和他的视野一起遗失了:金薇亚以为老人是睡着的,但走近了着,才发觉,那厚重的眼袋中,里藏着一双醒着的眼睛。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是你小时候曾经住过的地方吧?”
“这里就是眷村,听过吧?看见这些人没有,他们是一堆烂肉,活着只是在等死罢了!我在这里住过,太了解这些人了……”
霜哲伟冷漠调侃的语气,让金薇亚打从脚底冒起一阵不自在,她仓惶地把眼睛转开,怕那老人其实是听得儿的,虽然她不了解眷村,但是霜哲伟的话,在她听起来是那么样的恶毒!她不能了解:为什么霜哲伟要如此无情地批评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为什么有这么多愤世嫉俗的情绪?
就金薇亚所知,社会上大部分的人都在致力于包装自己,塑造自己的形象,对于自己的过去出身,总要把那不好的部分忽略掉或极力隐瞒,若是不小心被人发现了真相,也要装出满腹委屈的样子,想办法说个谎掩饰过去。至于那发觉真相的人,也会将心比心,懂得体贴别人的苦衷,凡事点到为止,不必深究,大家心照不宣,所谓“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不是社会上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吗?为什么霜哲伟孤傲的眼里,彷佛没有这个游戏规则的存在,她揪了霜哲伟一眼,只见霜哲伟一脸冷漠,完全没有感受到金薇亚的担忧。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不是说来看秋天的芦苇吗?”金薇亚试图转移话题。
“没什么:只是刚好经过这里,顺便带你来参观一下,让你见识见识人间的活墓园……”霜哲伟忽然笑着说。
金薇亚听见霜哲伟讲话那么诡异辛辣,心底忽然有股莫名的畏惧。
幸好不久之后,他们离开了眷村,霜哲伟的话题才开始多了起来。当他们来到郊区,着见山沟旁的芦苇花飘白的时候,霜哲伟一反平常的深沉,忽然变得像个小男孩一般,眼里闪动着稚气的光彩,脸上浮现难得一见的开朗笑容,他对金薇亚诉说童年孤苦的岁月,回忆曾经独自骑着却踏车,来到山沟前看煎苇花的故事。说着说着,他淘气地跳下山沟,采了一把野生的芦苇花,送给金薇亚,金薇亚感动地握着那把芦苇花,陪霜哲伟站在沟堤上,眺望白云远方。
“薇亚,你对末来有什么规划?”
“我?我想的不多,也许先找个稳定的工作再说吧:你呢?你有什么梦想:“
“过两年,我打算出国丢念博士,目前的工作也许只是过渡期……”霜哲伟讲起他的梦想时,脸上浮现坚毅执着的神情。金薇亚觉得霜哲伟的话,不是说给她听的,他只是在对芦苇花说话。
“我曾经有过一个梦想,想去日本学服装设计……”金薇亚说这话,只是想凑趣,她的声调既不执着,也没有任何自信。
“服装设计?你是说学做衣服?又不是做和服,为什么要去日本学?国内不是有很多缝纫教室……”霜哲伟一脸纳闷。
对于霜哲伟的疑惑,金薇亚无言以对,她只觉得怔忡不安与难堪,是啊!她很少意会到自己的梦想是多么渺小,她一向只想到眼前的事情---想着爱情,想着生活,想着如何变成衣着光鲜、意气风发的美丽女强人。她从媒体信息的大海中,努力拼凑出自己所要认同的价值观,构筑自己的生活形象,但有时候她不得不感到挫折,不得不羞愧,因为她发觉自己身上有着和美丽女强人格格不入的劣根性---她喜欢烹饪、喜欢缝纫、喜欢打毛衣。更可耻的是,虽然她鄙视传统女性的附庸角色,认同现代女性应该从男人的奴役梦里觉醒,追求平权与独立自主,但是潜意识里,她对爱情婚姻的渴望程度,依旧强烈……
金薇亚的迷悯与难堪,并没有获得霜哲伟的体谅,反而让他感到百思不解,他向来对任何问题,都抱有追根究柢的好学精神,因此,从嘉义回到台中之后,事隔多天,他仍然锲而不舍地追问金薇亚:
“你真的打算去日本学服装设计?”
“只是随便说说,聊天的话题嘛!”
“如果你有心念书,我建议你不如在国内随便考个大学念念……”
“我知道!”
对于霜哲伟的建议,金薇亚只好采取敷衍的态度,勉强应付,谁说她不想念大学,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这是自然的定律,但是问题就在于:现实状况绝不是像霜哲伟所讲的那样,“随便”就能考个大学来念念!连续三年没考上大学,这个残酷的事情,对金薇亚而言,曾经足一场什么样的伤痛,也许霜哲伟永远无法理解吧?
一整个冬天,金薇亚尝试要走入霜哲伟那属于菁英份子,知识与理性交织的世界里,但愈走下去,她就愈觉得今年的冬天会很冷。每当他们走在大街上,霜哲伟总是独自走在前面,有时金薇亚快步跟上来,想和霜哲伟并肩同行,但不知不觉里,金薇亚却又远远落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