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逸夫不为所动地拉下她的手,拿起一件睡袍裹住她赤裸美丽的身体,牢牢绑紧腰带。
“晚安。”他说。
罗兰轻叹一口气。
罗兰在市区经营一家小酒馆兼卡拉OK,她就是在那里认识雷逸夫的。
从雷逸夫出现在她酒馆,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闷着头喝酒时,他就是这副爱理不理的死样。然而,也是这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吸引了她,于是,她为他破除了不和男客人发生关系的原则。
门在罗兰背后静静合上,她抱着双臂站在黑暗中,她的唇角有抹苦涩的笑。
他的温柔比拒绝还要令她难堪。
他就是那样的男人,他对她很温柔,总是沉默地听她说话,但姿态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尽管她与他的身体是这般亲密,但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她从来不了解。
雷逸夫是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等了千年也得不到他的回应。
雷逸夫是一匹狼,他不需要陪伴,孤独就是他最好的同伴。
雷逸夫……
雷逸夫就是雷逸夫,他是个无解的“谜”。
※ ※ ※
暗夜。
雷逸夫单手持着方向盘,车速仍维持不变。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习惯性地往仪表板上敲一敲,让烟草紧实一点,然后咬在嘴边。他微侧着脸,点火,动作流畅中有一股迷人的魅力。
他深吸一口,享受着尼古丁从鼻腔进入,穿梭肺部,然后,再从鼻腔里呼出。
稀蓝的烟色,家极了车窗外掠过的夜色。
有一点寂寞,有一点忧郁。
雷逸夫总是在抽烟。
工作的时候抽,下雨的时候抽,烦躁的时候抽,沉思的时候也抽。
无时无刻。
车内充斥淡淡的烟草味,沾染着他的衣服,他的头发,他的皮肤,还有幽邃的眸眼,甚至是嘴角那抹嘲弄的笑意,令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深深浅浅的蓝,一种难懂、深奥的蓝。
他们说他是个“谜”。
阴沉,严厉,冷淡。这是镇上的人对他毫不客气的批评。
随他们说去,雷逸夫从不放在心上。
这些都是他的保护色,就如同矗立在大雾中的筑梦牧场。
雷逸夫缓下车速,深眸直直凝望位在山丘上的筑梦牧场。
沉浸在茫茫大雾中,筑梦牧场看起来是如此地宁静,有着如梦似幻的神秘。
但──
雷逸夫的嘴角倾泄出一个讥嘲的笑意,伸手将烧到底的烟头弹出窗外。
一旦揭去了她神秘的面纱,一切将不再美丽!
第二章
天还蒙蒙亮,夏侬就醒来了。
她睁开眼睛,盯着陌生的天花板,有好一会儿,她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接着,她记起来了。
鼻间有一股食物香味飘来,想来是桑妈在准备早餐。
她的眼皮还很沉重,昨晚听了一整夜的山风呼呼,很晚才入睡。转过身,她将脸埋在枕头里,合上沉沉的眼皮,随着香味,又沉入睡梦中……
朦胧中,夏侬彷佛又回到了台北,她与唐城同住的公寓。
早晨,她总爱赖上几分钟的觉,才会心甘情愿地起床。
唐城是个很懂得情趣的情人,他不忍催她起床,所以,总是一个人悄悄起来准备早餐,然后,再叫醒她,两个人一起在床上你一口我一口的享用早餐。
想到这里,夏侬的脸浮上一抹甜笑……
蓦地──
“可琪──可琪──”窗外传来一小孩的叫喊。
碰!窗户被用力地打开。“什么事?小虎。”可琪的声音响起。
“快!我家大白要生狗小孩了。”
碰!窗户再度被用力地关上,几秒后,铺着木质地板的走道上一阵奔跑声。
“姥姥,小虎家的狗狗要生狗宝宝,我要去帮他忙,晚点再回来吃早餐!”可琪急呼呼地说。
“嘘!”桑妈的声音出现。“小声点,你会吵醒夏小姐的。”
“走了,Bye!”可琪不理会桑妈,而且还故意吹了一声好响亮的口哨。
“汪!汪!”
夏侬仰望着天花板,久久,她吁了一口长长的气。
这个折磨人的可琪呀!她的嘴角爬起一抹苦笑。
不过,她很感激她,因为她将她拉离了这场令人情何以堪的梦境。
看看手表,才六点钟,离她平时的生理时钟还有一小时多,但她已经躺不住了。
起床,梳洗,穿衣,下楼。
桑妈见到她,忙招呼她吃早餐。吃完,她走进还浸在迷雾的林子,开始她的晨间散步。
林子里,除了鸟叫虫鸣声,很静,树林深处有一座小木屋,绿色的葛藤爬满了屋顶,草地上缀着不知名的黄、白色花点,随着林间的微风婆娑起舞,煞是好看。
走出林园,东升的太阳已经攀越山顶,高高挂起。
晨雾已散,天空晴蓝,放眼望去,绿草遍野,在蓝天白云的辉映下,有着说不出的舒服。
突兀地,一阵马嘶鸣声传来,打断了这片刻的宁静,夏侬抬眼望去,是一排房舍,她好奇地踱过去,发现是个马厩。
走近畜栏,里头有几匹高大的马,而它们正因陌生人的闯入,而显得有些鼓噪不安,空气中夹杂乾草味,及马儿不驯的喷鼻气味。
“嘘,嘘……我不会伤害你的。”
她小心翼翼地低喃着走向一匹牝马,伸出手揉搓它,将脸枕在牝马柔软的颈项,一只手攀上马背安抚。
“乖,你是个漂亮的淑女呢。”
马儿在夏侬的安抚下,渐渐变得安静而亲近,它将形状完美的头部转向她,在她肩膀上嗅闻、磨蹭,逗得夏侬开心地和它一同嬉戏起来,完全没有知觉有一个男人正伫立在一旁,深沉地注视着她。
不知道是马儿毫无戒心的信赖还是今晨的梦境,突然间,毫无预警地,一颗泪从她脸颊静静地滑落下来,然后一颗,又一颗……直到夏侬再也无法控制喉中的哽咽,她崩溃地伏在马背上,像个孩子低低地哭了起来。
分手至今,她还不曾真正哭过。
记忆中,父亲说过讨厌女人的哭声,那会令他心烦;所以,她纵使心中有难受的,或受到了委屈,她从不哭。
记得,第一次遇见唐城,是在一个面试场合,唐城是她的面试官之一。因为紧张,同时穿不惯高跟鞋,她才走进会议室,人未站定,脚突然一扭,整个人扑倒在地,四周顿时传来一阵低声哄笑,其中一人还消遣地说:
“真是别出心裁的出场方式,真教人印象深刻。”
虽然难堪,但她还是赶快爬起来,冷静地回答每一个问题。
面试完后,她一拐一拐地走出会议室,一个男人从她身后追来,那人就是唐城。
“我送你去医院。”他说。
“啊?”
他对她展出一个可亲的笑。“真勇敢呢。”他对她竖起拇指。“一般女孩子要遇到你这种情况,就算不哭得唏哩哗啦,至少也会眼角含泪以博取同情。”
他那长者的风范,还有学校男同学所缺乏的温柔体贴,立即温暖了她的心,也让她一头栽进爱情海……
忆及此,她更泪流不止……
彷佛感受到她的悲伤,马儿不住用头磨蹭她,低鸣地抚慰她。
动物的善解人意奇异地平抚了夏侬,她又是流泪又是笑的与它的脸磨蹭。
“嘿,好心肠的姑娘,你的名字叫什么呢?”她自言自语地问道。
岂料,竟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回答她:
“它的名字叫『快乐』。”
※ ※ ※
“啊──”
夏侬惊喘地捂住嘴中的尖叫,大眸圆睁地瞪着几步远的男人,心跳差点停止。
眼前这个男人身形高挺有力,他赤裸着上身,只着了件牛仔裤,洒着水珠的古铜色胸膛闪闪发亮,全身进发出阳刚的气息,而他的身后有一匹高大漂亮的黑驹。显然,在此之前,他正在刷洗马儿。
他……是谁?
他来多久了?
他可瞧见了她在哭泣?
男人挺身向她走来,夏侬本能地后退一步。
他从肩膀拿下一条毛巾,递给她,“我想你需要这个。”他指指她的脸。
迅速地,一阵火热爬上夏侬的脸颊。
噢,他果然是见到了她在哭泣。
同时,难堪地、狼狈地、忿怒地各种情绪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的隐私被侵犯了。
夏侬既羞又恼,转身就要走开。
“小姐,”他唤住她。
夏侬懊恼地回身看他。
他的高大,他的注视,还有那一身野生动物的气息,带给她一股窒人的压迫感。
她小心地与他拉开一些距离。
“请问,有什么事吗?”她的眼底有着警戒。
察觉到她的防卫和怒意,男人似乎觉得很有趣。
他将双臂交叠在胸前,嘴角性感地噘起,方正的下巴傲慢地朝地面上点了点。
随着他的动作,夏侬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朝门口的地面上充满泞水及满地潮湿的乾草,这正意味她若从这走出去,必定惹来一脚的脏污。
好吧,此路不通,那她走别条路总行了吧。
转过身,夏侬想朝原来的路走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突然腾空而起,整个人落人一个温暖的怀抱。
“呀!”
她轻呼一声,错愕地瞪住离她仅数寸的男性面孔。他怎么可以这样?
“快放我下来。”
她谴责地瞪视他,双手抡起抵住他钢硬的胸膛,清楚地察觉到他赤裸的胸膛所传来的温热,她的双颊立刻涌现尴尬的红晕。
他没理会她,直直朝向门口走去,手上的重量及脚上笨重的工作鞋丝毫不影响他的步伐。
“放我下来!”夏侬低喊。“你……你这个无赖、流氓、野蛮人。”羞忿至极,她口不择言。
男人还是不理她。
到了门外,乍来的阳光使她不由得闭上眼睛。
当她发现男人并未立即放下她,她纳闷地睁开眼,猛地迎上他炯炯的目光,她的心猛猛撞了一下。
“放、我、下、来。”她悻悻地说,但虚弱的声音仍然泄漏了她对这个男人的惶惑不安。
男人的唇角浮现一抹小小黑暗的笑,然后放下她。
夏侬脚一落地,立刻转身想离开这个男人。
才转开身,男人立即擒住她的肩,扶住她的脸,用她拒绝过的毛巾温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残泪。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她惊愕地阻止他。
“把你的脸擦乾净。”他扬扬眉。“要是让你这副模样出去,别人会以为我欺负了你。”声音里压着浓浓的笑意。
“你!”她的脸蓦地一红。“你到底是谁?”
他定定地看她,嘴角愉悦地漾开:
“我是雷逸夫,欢迎来到筑梦牧场。”
※ ※ ※
“雷先生,你总是这么『亲切』地招待你的客人吗?”
坐在雷逸夫的办公室,夏侬语带讥诮地控诉他在马厩有失礼节的行为。
“喔,夏小姐,请原谅我粗鲁的行为。”雷逸夫半个身子倚靠在桌边,他挑了挑眉。“只是,为了几秒钟的泥泞路而绕道,未免显得太小题大作,为了不弄脏你的鞋,在当时的情况下,那样做似乎比较方便。”
其实,见到夏侬的第一眼,雷逸夫就猜着她是筑梦山庄的意外之客。
她很漂亮,有一身乡下人心羡的雪白肌肤,气质更是镇里少见的。
早在见到她哭泣时,他就该安静地走开,让她享有自己的隐私。
经验告诉他,女人的眼泪代表麻烦。
他死去的妻子也常哭泣,她总是在夜里哭泣。那低低埋怨凄诉的哭声,犹如指甲刮过玻璃,令人寒毛直竖,是他梦里挥不去的恶魇,追赶着他搬出筑梦山庄。即使她死后,每当风呼呼刮过,他似乎可以听见她的哭声,在树林里徘徊不去。
但──他无法对这个女人置之不理。
她是如此地难过,如此地脆弱,如此地教人心疼。
所以,当她问马儿叫什么名字时,他回答说是“快乐”,意指要她远离悲伤。
“方便?”夏侬不能苟同地皱眉。“你的意思是,不顾我的意愿为何,像抱沙袋似地将我抱起,只是为了让『你』方便?”她冷睨一眼。“真是太辛苦雷先生了。”
“一点也不,夏小姐,你不必感到难为情,你不比一根羽毛重多少。”他的嘴角微扬。“事实上是太轻了。”他不满意地皱眉。“告诉我,台北的女孩都像你这样营养不良吗?”
夏侬不可置信地瞪视他。
她从不曾遇过像他这么鲁直无礼的男人。
她不由打量起他。
他有一张深刻的面容,眼神深沉,一头凌乱的头发,加上下颚青渗渗的髭胡,让他看起来像个草莽大盗。
他讲话总带着讥诮,像经年累月风蚀的岩石,有着冷眼旁观的漠然。
他和唐城是如此地不同。
他令她不安,而且困惑。
“告诉我,这里的男人都像你这样自以为是吗?”夏侬学他的口气。
“哈哈哈……”雷逸夫突兀地大笑出声。
夏侬瞪圆了眼,她可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雷逸夫心里当然很清楚自己一定又挑起这位都市小姐的怒气,而那正是他所期待的。
他暗暗观察她的表情,并满意他所看到的一切。
瞧,她皎玉般的脸蛋因为气愤而泛红,看起来多么生气勃勃,气色可比在马厩那里时好多了,不再那么苍白,一副随时要昏去的模样。
他相当男性的笑声令夏侬感到很困窘,同时也激怒她,她倏地起身,觉得没必要坐在这里让这个天杀的男人嘲弄她,她……她瞪视门口,突然整个人愣住!
察觉到夏侬的异样,雷逸夫随她的视线看去──
门口挤了一群看热闹的员工,大家都是让雷逸夫的笑声引来的。
他们瞪视他们的老板,彷佛看到外星人,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大新闻呢,而且绝对是他们镇上的头条。
为老板工作了几年,他们还不曾见过他这么开怀大笑过呢。
“嗯?”雷逸夫挑眉。
接收到雷逸夫的瞪视,他们推推站在最前头的冤大头。
“呃,老、老、老、老板,”冤大头颤抖得连话都说不清。“你、你、你、你……”
“闪边啦,连话都讲不好,企企企,偶来说!”一个欧巴桑用她肥大的屁股将那人挤开。“夭寿喔,头家,你系吃错药ㄏㄡ\,熊熊『起疯』?”她旁若无人地扯开大嗓门问。
听者,无不心有戚戚焉地直点点头。
“头家,你要不要企给先生看一下?”欧巴桑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要不然,你这样随便笑一笑,偶们这里素会大地震ㄋㄟ。”
看他们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雷逸夫就知道明天镇上又有八卦可嗑牙了。
“工作都做完了吗?还是我给的工作太少了?”他厉眼一射。
大家一一中弹,口中纷纷说:“好忙喔,好忙喔……”立刻作鸟兽散。
这时,一个中年女人抓着一把扫把冲过来,一会儿扫扫桌底,一会儿晃过雷逸夫和夏侬之间,忙得不得了。
“张大嫂,这个地方你已经扫过第四遍了。“雷逸夫冷冷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