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恍神,巩君延发现只有他自己一人在房里,除了他以外,再无他人。
他当下决定──搬离这间旅馆!生意不谈!直接回台湾!
有没有一种感觉?
有时候,会觉得自己不存在这个世上,自己成为一缕飘浮的云朵,在天空任由风吹拂;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只是一缕轻风,毫无定点,却又在睁眼的同时,发觉自己坠入尘世,身子沉重的连手指也无法动弹,清爽的自己会成为冷汗满布湿透的自己。
然后,会发现,原来那是梦,现实与梦是不可能并存的,只能择一而活,可如何活在梦里头呢?
只要有清醒这回事,现实永远会成为梦的驱逐者,永远是残酷毫不留情的破坏者。
巩君延现在正似与现实厮杀却彻底失败的输家一般地教沮丧笼罩。
他不明白,为何自己仍在伦敦,明明已经决定离开,明明已单方面决定合作失败,为何……为何此刻他却身在人寿公司的顶楼,等着与公司的幕后决策者见面商谈?
巩君延怎么也想不起来是怎么一回事,他的记忆自那天在雾中昏倒后,开始有了一个又一个的断层,好似他过去二十八年的记忆都因那雾而逐渐剥落。
他,巩君延,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心像是被掏空一块似的,愈来愈空洞,愈来愈……渴望。
渴望什么?
巩君延不由自主的拉拉自己束着领带的领口,浑身一颤,盯着镜面里的某一点,然后,他拉开领口,露出颈项,看清了上头有个青紫的痕迹──
吻痕。
他背一凉,有个十分冰寒的触感直爬上他的背,眸一闪,似乎想起了他不愿想起的事情。
可愿不愿不是他能自行决定的,记忆如一团火球,快速延烧,让他避也避不开,想起那夜的吻……那夜的瞳眸……
有人在叫他,由初时的遥远到现今的近在耳畔,但沉浸在回忆里的他浑然未觉,直到……
「……ter?Chester?Chester?Mr. Goong?」
巩君延回过神来,眨眨空泛无焦距的眼,这才看清叫他的人是人寿公司的挂名总裁。
「Chester,你还好吧?」
「嗯,我很好。」
「那就好,我们到了。」他按着电梯的开启键,让巩君延先行步出电梯,在巩君延不注意时,按下关闭键,没有陪同巩君延,即搭着原电梯下楼去。
等到巩君延发现,已来不及阻止,他上前拍打着电梯门,猛力按着键,「开门!这是什么意思!开门!」
「不必担心。」身后传来一声安抚意味浓重的冷淡嗓音。
巩君延停止敲打电梯门的动作,回头望向声源。
只见一个高硕的黑影背着光靠站在办公桌前,可以确定的是他的性别,以及他的发长及腰在颈后束着一条红色的丝带。
不知怎么地,巩君延倍感威胁,他皱起眉头,背贴上电梯门,盯着那男子。
「巩先生,我只是想单独与你见面,与你洽谈合作一事,你毋需如此惊慌。」男子的声音冷而有力,语间有着明显的揶揄。
巩君延不快地绷紧脸,整肃仪容地上前一步,「难道英国的绅士们都像您一般喜爱故弄玄虚,洽商丝毫不见半点诚意吗?」
「请巩先生见谅,您到来的同时我人在国外,我已尽我最快的速度赶回来。」男子也上前一步,好大的一步,在巩君延还没意识到之时,他人站在离自己只有半步之遥的距离。
他比巩君延高一个头,使得他必须低头看着巩君延,这让巩君延能看清他的面容──毫无遗漏。
时间冻结在两人四目相接的那一秒──
巩君延剎时失了思考能力,密闭的空间里,他竟感受到狂风袭来的痛感。
这男人……有一双诡异的蓝紫色眼眸,但左眼教眼罩罩住,巩君延什么也看不见,除了他,什么也听不见,除了他──
他只听见他开口说道:「久仰,我是菲瑞尔.拉斐德,柯芬伯爵。」
第二章
菲瑞尔。
请允许我唤你的名,在我有限的时间里。
C.G
菲瑞尔扬起笑,睇着巩君延,眼底映着他强自镇定的面容,笑意扩大,渗入些微冷意,那份冷意,递传到巩君延心底,让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那种被蛇盯上的僵直感绝对不好受。
「巩先生,一直站着不好说话,请坐。」他的手摊向办公室另一端的古董沙发。
巩君延自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望向沙发,不觉得那是舒适的坐椅,反有种那是因椅的感觉。他深吸口气,朝他颔首,挺直背脊走过去坐下,打开随身的公文包,拿出里头的企划。
「伯爵,请过目。」他越过菲瑞尔的耳边看向他身后,不与他做任何视线的接触。
「菲瑞尔。」菲瑞尔微偏首,挡住巩君延的视线,强迫他与自己的眼眸对上。
「伯爵,这是我们公司的企划案,请你过目。」巩君延低垂眼敛,未依言改口。
「菲瑞尔,我坚持。」菲瑞尔似笑非笑,似冷非冷的俊脸上有着一丝难厘的残酷,他冰冷而低柔的嗓音轻唤:「Chester。」
害怕。
巩君延这辈子没有怕过什么,但自菲瑞尔身上散发出的感觉让他下意识的想跑,可他不能!
他从来就不是个胆小怯懦的人,父亲也未曾以此教育他,他是巩家人,不知恐惧为何的巩家人。
于是他仰首看着菲瑞尔,眸里有着凌厉的锐意。
「菲瑞尔,这是我们公司做的企划案以及过往五年内的业绩报表和市场调查报告。」不管菲瑞尔是否真心与他们合作,巩君延一点地不愿意在他面前示弱。
他将文件搁在坐上对面沙发的菲瑞尔面前,略过他的眼,转身面对落地窗,采光良好的窗子可以俯瞰街上行走的路人。
「如同这份文件上所呈现的数据显示,您可以发现本公司在这五年内有大幅度的成长。一般中小型企业越来越注重人身安全、货品保障。同时台湾人对于保险以及人寿的概
念性加强,愈来愈多人愿意为自己以及家人购买保险,形成新型态的投资。因此您可以得知台湾购买的人口将在未来二十年内大幅度增加,我们将可由此得到相当高的利润。」巩君延将记在脑中的字句一一说出,一只手越过他的肩膀贴到窗上——
他呼吸一顿,感受到四周氛围困菲瑞尔的过度靠近而改变。
「CHESTER……看来,你在伦敦的这些天,不很『愉快』。」菲瑞尔轻柔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怎么没有利用难得的假期在这儿好好地玩呢?」
丝般的长发因红丝带的断裂而散落,教不知从何方来的风往巩君延身上吹去,绻卷缠包着他削瘦的身躯,恰似菲瑞尔的气息包围住他,那般的——
窒息。
巩君延移动僵直的身躯,背着他往旁横跨出一大步,转过身面对菲瑞尔,挤出一抹笑,「伯爵,有什么地方我解说的不详细吗?」
菲瑞尔的右眼直勾勾地凝望着,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只是站直身,双手交抱、背靠上玻璃帷幕,黑发任其披散,久久,笑了笑。
「君延,先坐下喝杯红茶再谈如何?」菲瑞尔突然改变话题。
「好。」巩君延坐上精美的椅子,看着那铺着繁复花样桌巾的小圆桌,他的心也同那些眼花撩乱的桌巾一般的紊乱。
菲瑞尔唤他名的嗓音有股陌生而特别的腔调,像突然掀高的浪潮一声又一声的打向他的心海,扰乱他原本的心绪。
「ERAL GRAY?」(伯爵茶)
「好的,谢谢。」巩君延不喜欢这儿、不喜欢伦敦、更不喜欢菲瑞尔,他想逃离这个地方。
逃离,是的,逃离。
巩君延看菲瑞尔背对着自己煮红茶,于是身随意动,起身跑到电梯前,待菲瑞尔发现他的意图时,电梯门已合上,将他的身影阻隔在外。
十三岁那年,他只身一人前往日本读书,那时住在亲戚家中,人生地不熟的他,由于没有多余的房间,只好被安排在纲琴底下睡觉。
那时,纲琴下的那块空地,就像是他的小小城堡,只有那里没有旁人的白眼,也没有指指点点,更没有欺负这回事。
他一出生就明白自己身负的责任,身为企业家的后代,许多重担与权责都等着让长大后的他来背负……
手掌放上镜面,镜面因手的温度而漾出一圈氤氲,巩君延很少有机会与时间看清楚自己的模样——尤其是这般专注的凝视。
企业家第二代重要的是承先启后,然而面对瞬息万变的世界潮流,有时候,会觉得疲累。他喜欢瞻前冲刺创业的感觉,可他不善管理,更不善守成。这不是不好,只是身为长子的自己,光有冲锋陷阵的特质还不够……还需要更全面的能力……
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到某人的气息近在咫尺,可一睁开眼,除了自己之外,再无他人。
呼——
他轻叹一口气,转动办公椅面对身后的大片玻璃帷幕,径自发起楞来。
『巩……君延……』
「吓!」巩君延出走的心神因那渗入心肠的嗓音而惊收,他眨动睁大的眼眸,好一会儿才听见那震耳的私人电话声。
他如梦初醒,转身拿起话筒:「巩君延。」
「君延,晚上有没有空?」耳边传来爽朗声音,让巩君延心头一松,是好友孙景棠。
「做啥?」巩君延松开唇角,扯出一道笑痕。
「酒,有好酒到,你来不来?我先替你留个位置如何?咱俩也挺久未见的了,打你从伦敦回来就阴阳怪气,加上你又接了个集团总裁……」
「喂喂,谁阴阳怪气?」巩君延打断孙景棠的话,语间笑意甚深。「我可没你那么荒唐。」
孙景棠在他们几个人中是出名的会玩乐。
「当然是咱们的巩少啰,不多说,一句话,出不出来?」
「不了,我不去。」打自伦敦回来后,他变得害怕黑夜,总是赶在夕阳西下前回家。
家。是的,是家。那个空无一人的公寓,是他暂时的家,再过不久,他得迎娶父亲安排的结婚对象,继承巩家大片的事业,传宗接代,建立一个新的巩家皇朝……
这些都是他的责任,可他为何……
「老兄,你还好吧?你最近压力太大了啦,是不是那个新成立的电讯公司让你心力交瘁?」孙景棠知道好友喜爱投资新的东西,然而在现代人眼中,通讯这项大利多的行业,仍教政府吃得死死的,巩君延开设的这个新集团,在业界普遍不被看好。
「没有。」孙景棠不说,巩君延都忘了自己有开这个集团。「我想……待在家里。」
说出这个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回答,让孙景棠不给面子的大笑出声:「家?拜托,你那幢样品屋叫家,别笑死我了,你一个月回去过几次我们都心知肚明……」
「景棠。」巩君延无奈的打断好友的叨念,「我还有事得做。」
「君延,你……你没事吧?」孙景棠因听见好友难得的疲累而关问。
「没事,只是……」巩君延眼前一黑,话语中断,所幸不到一秒,那阵晕眩让他有些迷惘,迷惘于自己身在何处,又正和谁在说话,但他很快地捉回游离四散的心绪,「有点累了。」
「或许找个空闲去休个假好了,你从美国回来后一直都没有休息过,只有一个月前去伦敦……」
话筒自耳边滑落,坠地,巩君延睁大眼看着橡木门扉前站立的身影……
刚刚……刚刚明明没有人……明明办公室只有他一人的……
『君延,我找得你好辛苦。』陌生的语言、熟稔的口吻让巩君延怀疑自己仍身在伦敦,仍然在他的五指山内。
胸口传来尖刺的痛楚,像在提醒他,他仍活着的讯息,但这份微弱的示意在巩君延些微急促的呼吸下逸去。
「君延,君延!」话筒传来孙景棠的叫声,巩君延如梦初醒地抬起话筒,尔后,一句话也不说的挂断。
办公室内除了夕阳斜照的余辉闪闪,仅有他们两人的目光相对,巩君延盯着站在阳光未能及的暗处的颀长身影,忘了移动。
直到日阳教月影给吞没,睁大的眼眸传递酸涩的讯息,他才开始惊觉自己呆了多久,而那暗处的身影也因黑夜的来临显得更加的猖狂。
巩君延的声音哽住,久久不能成言,事实上,他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那双蓝紫色的眼眸在未亮起灯的办公室里熠熠生辉,教他移不开视线,也说不出话来。
『说话呀,你不是在怀疑我的身份?』暗影渐成形,变成巩君延日夜所思的那个人,仍是那陌生的语言,可听入他耳里,陌生也成了熟悉。
梦,这一定是梦,巩君延宁愿相信的这是一场永远不会醒的梦,也不愿相信这是事实。
『这是现实。』他响应巩君延纷扰杂乱的心绪。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巩君延迎上他的眼眸,沉溺在那泓蓝紫色的瞳海中,不可自拔。
他累了……不愿意再挣扎,他早已是教蜘蛛网粘上的食物,脱逃不开了……
『因为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他不明白什么命中注定。
『只要你来,我就让你知道所有的一切。』菲瑞尔微微一笑,在氛围静止的空间里,他的笑容无疑是划破凝滞空气的利剑。
「你到底是谁?」巩君延受不了了!为什么他要这样吊他?为什么……要勾引他?
脖子上菲瑞尔曾留下吻痕而今已消除的地方隐隐发着热,巩君延对这种感觉不甚熟悉却也不会错认。
这股隐热,在菲瑞尔的注视之下开始蔓延,即使没有碰触,光是视线的凝视,便让巩君延的身体变得敏感无比。
他颤抖不已的手摀住嘴,深怕声音管不住地背叛自己。
菲瑞尔没有回答,一双带着诡笑的蓝紫色瞳凝盼,眸里蕴含的深意像黑洞,狠狠地吸附住巩君延的心。
「锵」的一声,巩君延一拳打在置于纸镇旁的咖啡杯上,杯子碎裂,碎片插进他抡起的手侧,引来阵阵麻痛,黑眸低垂,盯着渗出血丝来的伤口,不知是庆幸抑或失望的低叹一声,才拿了纸巾想要擦拭伤口,一只苍白冰冷的手即拉过他的手,凑近柔软低温的唇边吸吮着。
巩君延刚开始还想抽回手,可在菲瑞尔那双蓝紫色的眼眸注视下,他渐感气力失去,全身的血液似加热的水般开始沸腾。
他傻楞楞的盯着菲瑞尔吮吻他的伤口,用舌尖轻触挑舔,引起巩君延一声低抽,身体的血似乎经由伤口逆流向菲瑞尔,一波又一波浪潮般的眩晕交杂令人窒息的快感袭来,巩君延抵受不住地软坐在皮椅上,只能喘息,移不开视线地教菲瑞尔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