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这项传统已经几百年了,总不能说废就废。”
有人附和地说:“延聘大夫就表示我们不相信圣花的神圣,就算我们几个老骨头肯,族人不会赞成这种亵渎的行为的。”
冷族长再次说:“陈老,你孙子不是也受伤了吗?老夫人近百的年纪还整天哭着要曾孙子回来,你忍得下心吗?”
“这……这怎么说呢……”
就在双方坚持之际,门外传来不寻常的骚动声,似乎有人想闯入,但,会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众长老纷纷往门外望去。
听见守门的武士义正辞严的道:“非议会长老,任何人不得进入,请秋姑娘还有两位少爷不要为难我们。”
一个女声传来,“还有什么事比生死更重要?你们如果不让行,我也只有硬闯了,舞叔叔——”
很快地里面的人听到数十声兵器落地的声音,然后雕花木门被推开,秋漱玉娇小的身子还有舞剑魂、冷云齐两兄弟出现在众人面前。
冷族长首先回神—厉声喝着,“阿齐!阿律!你们两个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我们……”他们拦了一路也拦不住怒气冲冲的秋漱玉,只能哑巴吞黄连。
秋漱玉见状,索性来个落井下石,她用最甜美的笑容、最悦耳的声音说道:“原来这里真的不能随便进来,他们随便说着,我还以为是开玩笑。”
“我的姑奶奶啦……”冷雨律呻吟着。
秋漱玉接着说:“不过既然不小心闯了,冷伯伯就让人家把事情说完。为了避免浪费救人的宝贵时间,我就直接说明来意。我从黑石屋走来,不用太多描述大家也清楚里面的情况,我无法形容当时心中的震撼与难过,我来这里是希望能得到援助,我需要人力还有药材。”
“你要医治他们?”众长老们终于了解她闯入议事堂的意图。
“是的。”
“丫头,阿云他们没告诉你这里的传统吗?”李长老不相信的问。
“说了,所以我才知道要往这里来陈情呀。”
见她又把罪过往他们身上推,冷家两兄弟在众长辈面前硬是开不了口,谁教他们一个欠人家救命恩情、一个又偷偷爱慕人家,可怜的兄弟档,只能憋红一张苦脸。
李长老难得表情严肃地说:“丫头,传统是不允许破坏的。”
秋漱玉不意外地点点头,早在进来之前,冷家兄弟就警告她这些人都是拥护这项传统的老顽固,而她既然站在这里,就表示她有誓达目的不可的决心。
她语气转为坚决地说:“我知道在座诸位长辈都是从里头出来铁铮铮的好汉,族人也因此视你们为英雄人物,但是能活着出来就是英雄吗?英勇奋战却因伤势过重而枉死里头的便不是英雄吗?”
“只有凭意志力撑过来的人才是英雄!”有人这样回答着。
她马上反驳,“不光是意志力,最重要的是运气,再强的意志力也救不了病危的伤势,意志力不能把断了的胳膊接回去!意志力不能让胸口的锈箭拔除!”
“胡说!小丫头片子懂什么?我的刀伤就是这么好的。”
她豁出去地说:“我是不懂!但请容我大胆地请问,当你们被丢弃在冰冷的地板自生自灭时,你们心中有没有恐惧,你们当时没有因痛苦而哀嚎?”
冷族长马上站出来围场,“丫头,议事堂不像昨晚的场合,这里不是可以胡闹的地方,阿齐,还不把人带出去!”
“别碰我!”她眼眶泛着泪光,“昨夜你们光荣地庆祝胜利归来,但是石屋里的人却像你们当年一样,无助地躺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等死,你们是走过来的人,你们是最了解这种痛苦与恐惧的人,为什么你们却可以残忍地视若无睹!”
“这丫头在说什么啊!”
“这是武士成长必经之路,小姑娘懂什么呢?”
“是啊,我们哪有什么痛苦与恐惧?”
“在死神面前,没有一个人是铁铮铮好汉!你们绝对了解他们心中等待死亡的恐惧!”她的声音渐渐哽咽,“等待死亡是人间最恐怖的酷刑,看着自己的血液一点一滴的流干,感觉身体一分一秒地虚弱,四周的人一个个死去,周遭充斥着对生命的绝望,空气中都是暗沉沉的血腥味,那是一片毫无生机的死城!
“这时你会渴望想见却不能见的人、想说却没说的话、想做却没做的事……太多的事情让你不想这么早死去,但是伴随你的却只有无尽的黑夜与绝望,你们是经历过的人,为什么还忍心让你的亲人经历这些?”
在场的全是头发半灰白的长辈,听她小丫头的训话心中也毛了起来,有人哼声道:“小丫头吃过几粒米?训起话来还头头是道。”
不少人附和着,“有谁比我们更了解在里头的滋味。”
“是啊,没有历练那段煎熬是成不了男子汉的,这是英雄的教育,一个不懂事的黄毛丫头懂什么?”
“是啊,她懂什么死亡的恐惧啊?”
嗤笑的声音此起彼落,孤立在人群中的秋漱玉几乎被嘲笑声淹没,当然也有人是同情她的,但却不知如何在众怒下帮她……
这时嘲笑声渐渐平息,秋漱玉神情黯然地垂下头来,所以没有注意到众人的视线全集中在她的身后。
一颗晶莹的泪珠自她的脸颊滑下。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她缓缓地拉开衣结,褪下衣襟,露出一片雪白的肩膀。
“啊——”
“天啊,这是什么?”
只见她洁白如玉的肌肤下有一块长着触角的鲜艳红斑,而这些鲜红的触角竟然像有生命般在她皮肤隐隐抖动,令人作呕。
秋漱玉轻轻地拉回衣襟,依然低垂着头,“它叫红蛊,是一种与宿主共生共存的奇特生物,宿主生它生,宿主亡它亦亡。它会随着血液缓缓地移动,当它移动到心口时,会造成心管阻塞,最后痉挛、昏厥,甚至是心跳停止。我爹爹是一代大师,他曾对它做过深入的研究,发现若想勉强用外力移除它,红蛊的触角会立刻化为毒汁,此毒无药可解。
“所以每两个月我就要和死神打一声招呼,我很胆小,胆小得不敢面对死亡,有时竟吓得无法入睡,害怕睡了就醒不来,有时怕得想一了百了。请相信我是了解等待死亡的恐惧与绝望的,生命那么美好,请别随便放弃它、也别去考验它。
“我只希望用自己剩余的生命让更多人远离死神的威胁,所以求求你们帮帮我,我没有足够的药材、我没有足够的人力、我没有足够的时间,我怕在下次发病前医不好他们全部,所以求求你们……”她已哽咽地说不下去。
当她发觉眼眶湿热时,泪已如雨而下,她知道自己在博取他们的同情心,男人很容易被女人的眼泪感动,只是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宁愿隐瞒这一切,因为残缺的身子作践着她的自尊,让她如此自卑。她以手背拭泪,可是却擦不干急倾的泪水,她为石屋里的人而哭,美好的生命不该拿来考验。一只白手帕递到她面前,冷雨律双目微红地看着她,关心之情溘于言表。如果这里是她选择的生命终点,他愿意陪着她直到那一刻来临,只是想到那一刻,他的心便不自觉地揪紧着。柔弱如她却有着不输男人的刚强意志,原来女人可以用生命的热情屈服一屋子的男人,她对生命的热情竟然让他感到自己的渺小。
秋漱玉接过他手帕转身拭泪,转身之时她竟然发现身后站着——冷风行?!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他听到了什么?
冷风行深雕完美的脸庞此时浮起一抹嘲讽,沉默无言的他有如看戏却不入戏的观众,一双冷眼旁观戏子哭笑的闹剧,而她就是那名演技差劲的戏子。
在他鄙夷的目光下,她的心口在瞬间被插上干刀万箭。
自卑自怜的她无力回击他的鄙视,像个赤裸的处子,无所遮掩地站在他面前,任由他无情地取笑,让他看清她的命——贱如蜉蝣。
冷风行冷眼望着,原来她的美是不属于这世间的,连她的惹人怜爱都是上苍恶意的玩笑,真是讽刺啊,原来女人是为折磨人而生,尤其是短命的!
最后他冷哼一声,神情忿怒地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时间对秋漱玉来说是恍恍惚惚的,她听不清楚人们在讨论什么,眼前的景物愈来愈模糊,觉得自己快要昏倒了。但奇怪的是她的双脚还能撑得住,腰杆还能挺得直,仿佛每一根神经都在抗议。
不准昏倒!
不准连自己也把自己给放弃!
舞剑魂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我带你回去。”
她恍惚地应着,“带我回黑石屋。”
第五章
秋漱玉靠着五毒液的支撑,医治一个又一个病患。
舞剑魂并未阻止她喝毒液,因为他心中隐约感觉到她已经决定放弃求生的坚强意志力,现在的她已经没有对抗死神的勇气,距离发病的时间已近,而她最后的心愿就是多救一个人。
他没有选择,只能帮她完成心愿,让她没有太多的遗憾,幸好不久之后,冷家两兄弟就带着大批的人手赶来。
冷云齐从容地发号施令,命人清洁整理备床,将死者隔离、将病患依受伤的情形分类,收购药材、聘请大夫,日落前,第一批药材就能进来。
第二批赶来的人是闻讯而来的妇人。
原本亲人、爱人被搁置在石屋里的妇女,只能齐聚在野地漏夜祈福祷告,这是狼族另一项不成传统的传统,因为这里女人地位是微不足道的,对于残酷的传统她们只能用这种方式消极地抗议着。传统解禁令传来时,呼天谢地的惊喜声此起彼落,她们以最快的速度奔了过来、奔向心之所系的人。
秋漱玉看到一幕幕温馨感人的团聚画面,眼眶再度染红,想起离家出走的父亲,他们这辈子恐怕是没机会再见了。不过她没有多少时间感伤,因为众人很快就知道她是改变传统的活菩萨,也知道她神医之名,于是她被一个个焦急的亲人拉去医治病患。
接下来她几乎是衣不解带地医治病患,一次次地缝合、止血、接骨已将她的体力消耗殆尽,原本就病弱的她此时更像风中残烛,只差一口气就可以被吹熄了。
“神医,歇会儿吧。”这位大娘心疼她的荏弱,拿着巾子擦她额头的汗水。
“没关系。”她站起身时,一阵昏厥袭来。
十来只手支撑着她的背,有男的有女的,她早记不得这么多张脸孔,但众人脸上关心之情是一样的,她嘴角泛起虚弱的笑容,“让你们担心了,我还挺得住。”
一名约与她同年的姑娘踹来一碗茶,“这碗药茶是我娘特地熬的,喝了保证让你精神百倍。”
秋漱玉喝下它,“你叫容妍,是不是?”
“你记得我的名字耶,我好高兴哦。”她的笑靥天真无邪,“你好厉害哦,和我一样年纪却什么都会,而且我娘说你是活神仙耶。”
“容妍!”一旁的人出声喝止她,“神医已经够累了,你别再打扰她。”
“我知道。”官容妍嘟着小嘴,崇拜地望着秋漱玉,“等你忙完我可以来找你讲话吗?”
“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我们是朋友?!”官容妍又是惊讶又是欢喜,最后她轻飘飘地说:“我要告诉我娘这个好消息。”她似一阵风般地跑开。
旁人摇头叹笑道:“容妍是官长老的宝贝千金,这个小丫头被宠坏了。”
秋漱玉羡慕她无忧无虑的模样,如果她拥有同样健康的身体是否也能这么纯真无邪?
一名妇女慌忙地跑过来,但她看见她虚弱的模样,神情犹豫不知该不该开口,她知道大夫需要休息,可是儿子的伤口又裂开,她面有难色地说着,“神医我……”
“我知道,扶我过去吧。”她虚弱地说。
然而冷雨律表情凝重地挡在她面前,“你该休息了,情况比较紧急的病人你都已经处理了,剩下的等大夫聘来再说。”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她又要喝下五毒液。
冷雨律技着她的手,生气地叫道:“为什么连舞大叔都不阻止,为什么他可以眼睁睁地看你残害自己的身体?”
向来缺乏脸部表情的舞剑魂居然也会自责地低着头,冷雨律见状更觉理直气壮,他将她塞进藤椅,学着舞剑魂背起藤椅,大声地向周围的人宣,“神医需要休息,没有急病不要打扰。”说完,他将人背往自己的“伴雨楼”。
她虚弱地抗议着,“不是这个方向。”
“是这个方向!”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想让你回去我大哥那,他不会好好地照顾你。”
“唉!”她幽幽地叹口气,疲倦地阖上眼睛。
深夜,临时赶建的炼丹房灯火通明、人气旺盛,说来有点不可思议,但它就是挤满了人。房里除了药炉以及一张柔软的床外别无长物,炉火旺盛地烧着,舞剑魂知道她怕冷,特地将她的床迁移来此,因为药炉向来通夜不熄,正好提供她入睡的暖气。
原本屋里还有一张桌椅,但实在来了太多帮忙的义工,人来人往显得拥挤不堪,所以舞剑魂索性把桌椅扛到屋外。
这一屋子的义工他多半不认得也不想认得,反正有人要帮忙,他就分派工作给他们,只要不吵到他的小主人就可以。
于是有人整理新送来的药草、有人研磨药粉、有人负责照顾炉火,一屋子忙碌的人,但却只发出极小的声音,因为他们不想吵到正在休息的大夫。
难免有些男人会以爱慕的眼光望着她,除了细致柔美的五官外,她身上还有一股清灵雅弱的气质,这是狼族妇女身上找不到的。不过他们不敢盯得太明显,因为先前已经有一位被舞剑魂丢出屋外,虽然那人是堂堂的官家少爷。
冷雨律端着补药走进来,看到这种热闹的景象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就像冷云齐看见他走进来所说的话一样,“连你也来送药了?”
他的药碗已经在秋漱玉身边找不到空位放,床铺旁早排满装盛十全大补汤的药碗,他苦笑道:“这么多药谁喝得完?”
秋漱玉缓缓地睁开眼睛,“你来了。”温暖的炉火早已将她苍白的脸颊烤的酥红,但明眼人可以看得出来这不是天然的红润。
冷雨律关心地问:“身体好些了吗?”
“嗯。”说着她又阖上眼睛。
冷雨律问他二哥:“房里这一大鼎药汁是做什么用的?”
冷云齐回答他,“不知道,不过是漱玉叫人准备的。”
假寐的秋漱玉回答,“这是滋补血气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