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变得更瘦了。”安吉拉捏了捏她纤细的手臂,不住地摇着头。“你那个新婿夫婚是怎么了,都不给你饭吃吗?”
“不提他,快告诉我,你们在非洲还有什么重大的发现?”一提到工作,楼琳就精神百倍。
“饶了我吧,我从早上到现在滴米未进,你就不能让我先喘口气,祭祭五脏庙?”
“嘿,你的华语愈说愈流利了,当心乔伊不认得你这个老公了。”
“我的确不再是她的老公了。”安吉拉口气随着脸色暗了下来。。我特地向博物馆请一个星期的假,就是回去解决我的婚姻问题。你晓得的,我和乔伊一直都合不来,这回我接受博物馆长期约聘到台湾来工作,更使我们的婚姻雪上加霜。”
“也许我们都不适合婚姻吧。”楼琳心有戚戚焉的幽幽一叹。
“胡说,你才刚结婚,怎么可以有这样的心态。”趁着从机场回到市中心二十分钟的路程,安吉拉赶紧灌输一些健康的两性相处哲理和基本概念给楼琳听,要她无论如何别轻言放弃。“一定要先经过努力,努力无效了,才可以往下一步想,否则将来后悔就来不及了。”
楼琳深深地吸上来一口气,眼底眸间不无感伤。“有些事,实在不足为外人道,等你稍作休息以后,我再找个机会跟你说。”
* * *
沿着忠明南路更走到底,就是楼琳前往非洲前所租赁的小公寓。
昨儿请帮佣的欧巴桑过来大肆打扫一番,才让这暌违了半年多,布满灰尘的屋子恢复旧观。
楼琳将沉重的行李搬进房里已三个多小时,却始终提不起劲加以整理归位。
她立在窗前,遥望蔚蓝的天际,心绪起伏得很是厉害。
思念,深深的思念排山倒海而来老天!
她弯下身子,整个人趴在床滑,泪水汹涌而至,濡湿了一大片的床单。
孟师尧一定不知道她正如此这般无力自拔地掉人泥淖中,整个人整颗心都沦陷了。
客厅传来电话铃声,她神情恍惚地接起话筒。
“楼琳,”是安吉拉,“有空吗,出来喝杯咖啡?”
“我,呃……”已经十点多了,她早该上床睡觉,由于这几天严重失眠,令她本来已够混乱的生活步调更是全无章法,又加上实在不想一个人待在这空荡荡的屋里,受不了那种抑郁的煎熬呀。楼琳一转念,立刻答应安吉拉的邀约。
安吉拉来自德国,十年前在美国拿到学位后就到处讲学,足迹遍及亚洲各个知名学府。他对研究工作疯狂投入的程度比她还吓人,因此年仅三十九岁,就在国际上拥有崇高的学术地位。
楼琳在公寓楼下仓促拦了一部计程车,夜晚大街上的人车骤减,不到十分钟即抵达安吉拉住宿的丽致酒店。
安吉拉就站在门口等候她。
今夜微寒,他却仍穿着一件无袖的T恤,配上洗得泛白的Ievis牛仔裤,予人一种无拘无束的潇洒自在感。
刚上大学那年,楼琳在课堂上第一眼见到他,当即被他的翩翩丰采所吸引,当时,不知有多少女同学将他当成暗恋的头号情人。
十年岁月转眼流逝,她不晓得自己是否已然迟暮,丽颜不再,但很肯定安吉拉博士依然倜傥如昔。
“嗨!”安吉拉替她打开车门,牵着她走出车外。“不好意思,这么晚还硬把你抓出来,要不是刚刚才收到一份寄自非洲的重要包裹,兴奋过了头,也不至于非要你走这一趟不可。”
安吉拉拉着她,走往咖啡厅内靠窗的一个位置,兴冲冲的取出一只放在座位底下的纸箱。
“是什么呢?”楼琳迫不及待地问。
“你猜。”
“该不会是尚未孵化的恐龙蛋吧?”她像孩子一样雀跃。
“唉,你电影看太多了,真要是恐龙蛋就不能拿到这种公共场所来,会吓死人的。”安吉拉小心翼翼地打开纸盒,取出里面的泡棉,和一个十分袖珍的小木盒。“打开来。”
“哇!”这么小一个木盒,里面会放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呢!
“唔。”安吉拉催着她快打开来。
楼琳将小木盒置于掌心,轻轻掀开盒盖,“是一颗,牙齿?这是……”恐龙的?
安吉拉灿笑的点点头。“这是慈母龙的恒齿,一共捡到三颗,我特地为你留了一颗,临走前却被彼得弄丢了,没想到他又找了回来。”
“给我的?”所有朋友里面大概只有安吉拉知道她有收集“死动物骨头”的癖好。“要是被馆方知道,你会惨遭开除的。”
“它的学术价值已经利用殆尽,馆方保存两颗就很够展览用了。”安吉拉将化石放回木盒内,然后为两人各点了一杯拿铁。
闻到咖啡香,楼琳的心湖又是一番波动。
“现在可以跟我谈谈那个和你闪电结婚,却不肯好好怜惜你的丈夫吗?”
“非谈不可吗?”楼琳莹莹的目光瞬间黯淡无光地飘向远处,接着定点在某处——
就在咖啡厅的人口处,走进来一对衣饰光鲜华丽的男女,那女的低低娇笑,几乎把半个身子都倚在男人的身上,两人亲亲呢昵、旁若无人地在吧台边坐下。
“看到熟人了?”安吉拉好奇地循着她的视线望去。
“唔,”楼琳面如死灰的说:“那个正在和别的女人调情说笑的男人,就是我的丈夫。”
这个臭男人竟然跑来台中偷情给她看。
第七章
咖啡厅里流泻着优美的音乐,负责演奏钢琴的是一名温文的中年男子。
楼琳听出这首曲子叫《和协的灵感》,是她非常喜爱的一名作曲家韦瓦第的作品,然而,此刻她却没有丝毫欣赏它的心情,她的整颗心失落得仿佛经年乏人解读的火车站留言。
是心有灵犀吧,孟师尧和女子低声耳语之后,忽地抬起头来,朝她这边张望过来——
四目在空中交会的刹那,彼此俱是一阵错综复杂的感受。
孟师尧很快的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往一旁的安吉拉,安吉拉赶紧朝他颔首示意。
“我要走了。”楼琳没有办法继续待在这里,一秒钟都不能。
“我送你回去。”安吉拉很绅士的为她拉起椅子,披上方才脱下的薄外套。
“麻烦你了。”两人走往柜台结账时,孟师尧也走了过来,他拧着眉凝着眼,悻悼地望着楼琳。
相对无言呵!在这样的境地狭路相逢,该说些什么场面话来化解彼此的尴尬呢?
“不跟我介绍你的新男友?”孟师尧嘴角蓄满讥诮,勉强挤出一抹支离破碎的笑容。
“你误会了,”安吉拉忙道:“我是楼琳研究所的老师,目前则是她的同事。”
“噢?”孟师尧显然并不相信。他走近楼琳,在耳畔低声切齿的说:“看来你这些日子过得很逍遥自在。”
“我没必要在这里听你冷嘲热讽。”楼琳撇过头,向安吉拉道:“我们走吧。”一回身,孟师尧陡地擒住她的右手,力道之大足以让她骨骸尽碎。
空气霎时凝结起来,气氛显得相当紧张而火爆。楼琳缓缓地,缓缓地抬眼瞪着他,四目再度交会的当口,孟师尧毫不迟疑地射出两道剑芒,刺得她几乎无力招架。
他凭什么?要说有错,她也并不否认,但他就全然清白吗?看看他带着什么样的女人,做了什么样的举;动?他有什么资格谴责她?!
“师尧,”和他同行的女子这时走了上来,“怎么啦?不是说打个招呼就过来,”
“回去坐好。”他趾高气扬的口气,像极了付钱买欢的大爷。
女子见他脸色不对,马上闭起嘴巴,乖乖的回到椅子上耐心等候。
“如果安吉拉先生不介意的话,我想我们夫妻有必要找个地方好好谈一谈。”
“呃,我……”
“把离婚协议书还给我。”楼琳并不动气,语调一如往昔般低低柔柔。
“会的,等我们把话谈清楚了以后。”孟师尧虚伪地向安吉拉赔礼,“先告辞了。”
“安吉拉!?”楼琳无助地呼唤着不知所措的安吉拉,此举更让孟师尧怒火冲天。
“孟先生,也许我们可以坐下来……”
“上车。”孟师尧根本就不理会安吉拉。
“我不跟你走,别忘了,咖啡厅里还有个女孩在等着你。”楼琳幽幽的说。
“担心你自己吧,我们还有一大箩筐的账要算呢。”孟师尧强行将楼琳丢进车里,泄愤似的狠踩油门,车子顿时如火箭般驶离丽致酒店。
原本楼琳以为他只是要找个地方,把两人的关系作个了断,没想到他竟直接开上高速公路。
“你要带我去哪里?”她慌张地问。
“回家。”他面无表情的说。
“不要!我的家不在那里,你让我下车,让我下车!”楼琳痛哭地拍打着车门,孟师尧却是一点也不为所动。
“你最好对你的行为有所解释,否则我不会轻易就饶恕你的。”孟师尧狂傲的口气,活像一个手握生杀大权,却毫无理性的暴君。
她啥话也不说,只是流着泪眼睁睁的望着窗外不断向后疾退的夜景。
“怎么突然安静下来了?”她的不言不语令他无端地感到不安。
楼琳轻缓过一口气,面色惨白地朝着黝暗的夜空滑下两行珍珠般的泪珠。
“我问你怎么不说话了?”孟师尧忽地咆哮起来。“一个女人无故离家出走,难道不该妥点惩罚?”他都还没请出家法呢,她就敢哭?
怎么是“无故”呢?她早跟他知会过了,她要回台中上班的,倘若不是他一味地横加阻挠,她又岂会用逃的方式离去,这人真是蛮不讲理,不可理喻!
楼琳连为自己辩解的力气都没有,他两人南辕北辙的性情和想法,已注定了这桩婚姻势必要以离婚收场。
她的执意保持沉默,令孟师尧怒焰高涨到似乎失去理智,他将车速加到极限,一路风驰电掣,狂飙回台北的住处。
此刻车子已停受在车库内,楼琳却负气地不肯下车,孟师尧索性关掉所有的灯光,让黑暗将两人吞噬。
“我实在不明白。”楼琳终于开口了,“你有那么多女友,随时可以提供你解闷、寻欢的需求,何必非要为难我不可?”
孟师尧无苦口以对。
阒暗中传来他浓重的呼吐,令人感到隐隐的不安。
“你想知道,和我在一起的女人是谁?”
“不想。”楼琳凄婉的说:“关于你所有的一切我都不想知道,也不在乎。”
他的喘息声更大了,仿佛山雨欲来前的风暴。
倏地,楼琳惊觉左手遭他擒住,整个人霎时被拉进他怀里,唇办无可奈何地与他紧紧交叠。
泪水再度泛滥她的脸颊,因为他的横重、粗野,也因论自己的软弱和沈溺。
“不许哭。”他威吓着。“我最讨厌女人哭。”
于是她干脆忘情的、尽性的哭个够。
不懂、不愿也不屑怜香惜玉的孟师尧被她嘤嘤的泣啜声扰得心烦意乱,口出恶言。
“喜欢哭,你就一个人在这里哭个够。”推开她,他忿忿地打开车门,拂袖而去。
伤心流涕的楼琳只见一线亮光骤然一闪,随即掩去,她又再度陷入无边无界的黑暗中。抹掉脸上的泪珠,她匆匆跳下车,摸黑地走到人口处,门竟从里面被反锁住,车库的铁卷门也阖上了,她枯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斗室中,显然莫名。
孟师尧存心让她逃无可逃,让她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多么心肠狠硬的男人!
然而,她毕竟不是007电影里,那只会卖弄身段和脸蛋的无知美女,短暂的无措惊慌之后;她马上就目前的,处境冷静以对。
这些年,随着安吉拉博士到处探勘,让她学会了许多求生的技巧,开锁就是其中之一,像开这种喇叭锁算是雕虫小技了。
首先她在车库里找到了一条细长的铁线,将之折成一个略微弯曲的幅度之后,再摸索地回到人口的木门,用她巧妙的手法前挑后拨,然后……
只听“啪!”的一声,开了!
楼琳轻轻推开木门,一股诱人脾胃的香气立刻窜进她的鼻翼,是咖啡和松饼。真不敢相信孟师尧把她一个人丢在车库,自己却在这里吃喝快活。
她蹑足拾级来到一楼的饭厅,餐桌上两个漂亮的白色浮雕瓷盘;各放着一块犹冒着热气、淋了蜂蜜的松饼,教人垂涎欲滴的映人眼帘。
“出来啦?”手里端着两只咖啡杯盘的孟师尧乍见到她,丝毫没有惊讶的表情。“哭够了没,有心情陪我一起吃宵夜吗?”
“你算准了我一定可以自己脱困?”她故意用脱困两字,来突显他的恶劣。
“什么事情难得了你?”孟师尧摆好咖啡,将餐巾和一大盘红艳艳的樱桃递给她,示意她想吃就坐下来,别尽杵在那儿。“连跟我作对你都不当一回事了,开个锁算什么?”
“这话,算是恭维?”满肚子的委屈和愤怒都被眼前这丰美的食物化为云烟。
楼琳拉开椅子坐下来,投等他下达许可令,就自动以惊人的速度吞掉松饼,跟着进攻樱桃,晤,好甜,香嫩多汁,是上等的好果子。
“胃口挺好的嘛。”他冷言冷语的说。
“很难预测你下回会把我关在什么地方,给不给我东西吃,我这是未雨绸缪。”楼琳啜了一口香醇浓烈的咖啡,满怀幽怨地睇向孟师尧。
“不必用那种控诉的眼神看我,我不会因此感到良心不安的。”身为一个丈夫,他有权对不听话的老婆施以薄惩。
“你当然不会。”你根本没有那种叫良心的东西。她苦苦地咧了下小嘴,起身准备回房里休息。
“我没允许你可以离开,给我坐下。”他罩着寒霜的脸上,写着不容忤逆的凶恶相。 “你想打我吗?”楼琳骇然的问。 孟师尧闻言,不禁哑然失笑。 “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就这么差吗?”再怎么光火,他不至于想到要对一个女人动粗呀。
“我知道你恨我。”她憾然道:“在这世上,从没有人用你那种痛心疾首的眼神看过我。”说到这,她又忍不住泫然欲泣。
“你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孟师尧的火气又燃上眉宇,“我不恨你,我只是……只是……”一句话未竟,他切齿地冷哼一声,甩开头,径自走向二楼。
楼琳呆呆的坐在原位,望着他欲言又止,十分矛盾的神色,实在揣测不出究竟为的是什么。
过了约莫十来分钟,未见他下楼来,睡了吗?楼琳哈欠连连地拖着沉重的步伐,准备上楼歇息,但才踏上第二个阶梯,她就改变主意了。
以孟师尧的火爆脾气,这回绝不可能轻饶她,她岂可不趁此机会,一走了之?但,假使她故伎重施,孟师尧一定气炸了,万一不幸又被他给逮了回来,那不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