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慎重的沉思了一下,回以:“当然。”
王教授开始有点坐立难安了。“你应该知道,以我这个年纪,已经不被允许谈那种不计较未来的恋爱,坦白说,我很急着结婚。”
楼琳安静的等着他往下说。
“可是以我的社会地位,也不适合常常参加这种征婚的活动,所以……总之,要不是你的条件颇符合我的要求,我是不会来的,今天出门前,我还相当犹豫。”
难怪他会迟到,想必是踌躇良久。她表示理解地淡然一笑。
“你很美,事实上是……太美了。”他抬起头快速的看她一眼,立刻又垂下眼睑,将自光盯在面前的玻璃杯上。“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会找不到男朋友?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毛病?”
楼琳敛起笑颜,用稍稍庄重的态度思考他提出的这个挺伤人的问题。
“是的。”就某种层面来说,她的确是有毛病,例如,她对男人,或者应该说人的兴趣,远远不如对化石、昆虫、鸟兽来得浓。
她妈妈就常说,她对死人骨头都比对她好。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王教授有些接不下话,他痛苦地望着她数秒钟,没作出明快的决定。
非常幸运地,她被三振出局了。
在婚友社惨遭滑铁卢后,她妈妈仍锲而不舍地请求众亲友们帮她物色对象。
安吉拉博士给楼琳两个礼拜的探亲假,原本希望她好好休息,并多赔陪家人,想到却害她陷入疯狂的相亲行列。
闻知她头一遭相亲就出师不利,大舅妈和二姨婆先后前来表示关切,顺便询问选择男朋友的条件。当她开出第一条件后,她们就决定以后啥子都不问她了。
怎么可以这样,她也只是说希望对方曾经云游四海,起码领略过西藏高原神山湖的庄严,亲近过非洲大草原上野生动物的美,感受过美洲麦卡尼山峰上无垠的天,然后发觉,其实最美最眷恋的还是台湾,如此而已,这条件算很苛吗?
大舅妈帮她介绍的第一位男性是个精算师,双方庞大的相亲阵容约好在台北东区一家知名的日本料理店碰面。
这位仁兄一见面就吹嘘他每天得经手多少案子,有上百亿的资金在他的管理下获得惊人的利润。 一顿饭吃得楼琳味同嚼蜡。 楼妈妈不用问就知道,这顿饭是白吃了。以她女儿的淡泊名利,高风亮节,岂会稀罕那“区区”几十亿元。
第二次和她相亲的人选,虽然不如第一次那位精算师那么位高权重,却也是个不凡的人物。对方约她见面的地点不是餐厅,也不是咖啡馆,而是万华区的活动中心。
男方席开六桌,把三等亲内的族人全都请来了,大伙对她品头论足一番后,那位董先生当场就把钻戒拿出来要楼琳试戴。
结果当然还是以不了了之收场。
“下个礼拜,”历经七次失败之后,大舅妈仍然毅力惊人的说:“下个礼拜舅一定帮你介绍个一等一的人选,让你顺利出合。”
大舅妈真是生错了时代,也使错了力,凭她这股不屈不挠的劲儿,很够资格去随国父,参加推翻满清政府的伟大革命,说不定可以在忠烈祠留下千古芳名。
到了第二个礼拜的礼拜四,大舅妈果然言而有信,又帮她找到一个具有三高(学历高、薪资高、身材也高)条件的大帅哥,要她务必去买一套粉红色内衣,以在相亲中得到好兆头。
然而,很不凑巧,就在礼拜五的早上,她收到了一张喜帖,她的高中同学陈明要结婚了,想请她当伴娘。人家之所以找上她,尚有一番极不得已的理由,因为他同学都结婚了嘛,只剩下她硕果仅存,不找她找谁?
“当伴娘好,像咱们琳琳这么秀色可餐的伴娘,包准大家一辈子都没瞧见过。”表姐美霞发表她见多识广的宏论,“你说你同学嫁的是电子新贵,那更好,宾之中,一定不乏还没结婚的单身贵族,你眼睛睁亮一点,说不定在乱军之中,可以找到你的真命天子。”
“是吗?”楼琳意兴阑珊地抿着小嘴,忙乱了近十来天,她们怎么还不累呀?!
“别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楼妈妈老大不高兴的拍了下她的肩膀,“先警告你,这次相亲假使没有结果,你就休想再到非洲去!”
“什么。?!”楼琳几乎是用吼的质问她妈妈是不是在开玩笑。
习惯她温文儒雅的讲话,理性处理事情,冷淡看待一切的诸亲友们,无不吓一大跳。
“别跟我大小声,我是你妈妈,难道我为自己女儿的未来设想也错了吗严楼妈妈又长吁短叹,泪眼婆娑了。
“我都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有几年好活?你的婚姻就是我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没看到你平平安安嫁出去,我就是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你要是知道孝顺,就乖乖的去找个好男人,别整天关在研究室里,研究那些没用的东西!”
楼妈妈一番哀怨至极的话甫结束,众亲友团们马上七嘴八舌,对楼琳进行道德劝说,强烈的口水大军几乎要把她给淹没了。
好吧。实在受不了疲劳轰炸,她语重心长且无可奈何的跟自己说:只要对方条件不是太差,她会用最快的速度走进结婚礼堂。
* * *
哇,今天人可真多。每场婚宴都是这般的人潮杂沓,抑或陈明玉的夫家特别交游广阔?
楼琳穿着一袭简单的礼服,站在新娘休息室门口往大厅望去,那鼎沸的人声令她直呼不可思议。
不就是两个人宣示要住在一起,履行两项简单的义务吗!为何得劳动这么多人前来?
“哎哟,你不可以站在这里啦!”陈妈妈打一开始见到她就满肚子的不高兴,“人家会误会你才是新娘子的,不要笑,对,这样绷着脸就好。阿玉准备要出去了,你紧紧跟着她,头压低低的,千万不可以笑哦。”
“妈,你别这样,楼琳是我特别找来帮忙的,对她客气一点。”陈明玉掀起头纱,冲着楼琳一笑,希望她大人大量别跟她老妈一般见识。
“还不都怪你,找一个那么漂亮的女孩子来当伴娘,待会儿丰采全被她拍光了。”陈妈妈眉头皱得更深了。
“怕什么?人家吴恒在意的是我的内在美。”陈明玉话虽是这么说,还是把楼琳拉到一旁,委婉要求她,“把你的长发放下来好不好,这样至少可以遮掉一半的脸。”
“好。”楼琳修养极佳,二话不说就把美发师精心为她梳理的雍容华贵的发髻扯了下来。
“这样好像反而更糟耶。”陈明玉望着她典雅脱俗的容颜,忍不住叹了口好大的气。“我妈说得没错,傻瓜才会找你来当伴娘。”
“明玉。”新郎官吴恒喜滋滋地出现在门口。“你不是一直很想认识我表哥吗?喏,就是他,孟师尧。”
“你好。”比吴恒高出许多的孟师尧朝陈明玉微微颔首,目光却不经意地飘向立在她背后的楼琳。
第二章
大事不妙。
一看到孟师尧那双中邪似的眼睛,陈妈妈当机立断,把楼琳从伴娘降为招待,想也不妥于是干脆叫她自己找个位子坐以避人耳目,好好吃一顿粗饱,以免害她女儿这一生仅仅一次的婚礼,有着太过郁卒的回忆。
好不容易捱到婚礼结束,楼琳换下礼服,来到餐厅附设的停车场,心里正忖度怎么回去跟妈妈察告,她又一无所获了,忽听得左后方有人在喊她:“楼小姐。”是吴恒的表哥,那个叫孟什么的?“你也正好要回去吗?”她很客气地问。
“不,我是追着你过来的。”
孟师尧大胆而露骨的言行,让她一时无措地呆在那儿,不知怎么回应。
“呃……”楼琳一向就不是个伶牙俐齿的人,这会儿被他黑凛凛的双眸一盯,益发地乱了主意。
“方便载我一程吗?”他问。
“呃,可以的,你要到什么地方?”
孤男寡女共处一车,危险哦。不过以她磊落的胸襟,是不会想到那里去的。
两人一起坐进车内,才听到孟师尧说:“到新庄民安路。”
那不就是她家附近吗?
“好巧,我家也住那儿。”没心机的楼琳,把他的预谋当做是难得的偶遇。
“那以后我们可以常常相约串门子,一起喝喝下午茶。”盯着她澄澈的秋瞳,孟师尧内心莫名地一阵窃喜。
“好啊,如果你不介意让我爸妈想人非非的话。”她无邪地嫣然浅笑,嘴边两个深幽的梨涡,像盛装着两汪醉人的春酒般,教人不觉心旌荡然。
“楼小姐还是单身?”他明知故问,陈明玉早就把她的底细一五一十招得涓滴不剩。
“唉,非常汗颜。”她的未婚已是族人的耻辱。
车子穿过中兴桥,又上了重新桥,周末的夜晚车多拥挤,两人闷在车厢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彼此的工作。
“考古?”从她绝美的相貌上,怎么也看不出来会是个长年待在研究室里的学者。“但你说你念的是生物学。”
“唔,我在博士班学的是考古,研究所念的是生物,而大学主修的则是人类学。”很乏味对吧?跟人家扯这些有的没的干吗呢。
幸好这三个学位都没有把孟师尧给吓着。这个看起来玩世不恭的英俊男人,对她这闷死人的工作还表现出相当的兴致哩,不断的提出许多问题向她讨教。
“到了。”楼琳把车子停在自家大楼外的马路旁,“你到民安路几段,我送你过去。”
“二段。”
等到了二段,他打开车门,回头对她说:“明天有时间一起吃中饭吗?”
“呃,这个……”不太好耶,大家素昧平生的,“我得考虑一下。”
“好,那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我再打电话问你考虑得如何。”
“哦,好的。”她居然就这样傻傻的把家里电话号码给了人家。“等等,打我手机好了,免得我妈妈产生误会。”更笨的是连手机号码都失守。
“什么时候打去比较方便呢?”根据他交往过无数女友的经验,通常要日上三竿,才能将她们唤醒。
“五点以后吧,早上我需要花一两个小时的时间来阅读。”她认真的神情丝毫不像在开玩笑。
5-2=3,亦即她三点左右就起床了?现在他明白为何以她的貌美如花,却年近三十依然待字闺中,连个男朋友都没着落。
她的全副心思全投进书堆和研究工作里,相形之下,儿女私情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这倒颇符合他的需要。真是踏破皮鞋无觅处,得来只花了六千六的礼金。
* * *
楼琳早料到了,要是在陈明玉的婚礼上毫无斩获,回家肯定又要饱受妈妈的痛责。
“拿去。”楼妈妈倒是出人意表地淡然处之,只不过她一早又从网路上找到一家婚友社,希望她勉为其难,再去参加一次。“这次如果还是铩羽而归,妈就死了这条心。”
楼琳低头瞟了眼手中的报名表,妈妈已经帮她把所有资料全填上子,包括择偶条件——
“家世清白,无犯罪前科。”望着那九个字,楼琳两眼都发直了。
这时家里的电话陡地响起。“喂,找我们琳琳啊?”楼妈妈拿着话筒的手轻轻地抖动着。“阿琳,快来接,找你的。”连声音都变了调。
原来是孟师尧打来的,这人也真是的,明明告诉他别打家里电话的嘛。
“十一点整,我去接你。”孟师尧下达指令般的告诉她,要带她到附近一家田园式的西餐厅用餐,要她尽早做准备。
“可是我——”正规社交礼仪好像不是这样进行的耶。但她的婉拒并没有得到孟师奏的认可。
“记住,不需要特别化妆,不必在衣着上伤脑筋,我喜欢纯朴自然的你。”
这席话颇为中听,难得有人欣赏她的不拘形式、不修边幅。楼琳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完全跟不上流行的松垮手染衣裤,当下很阿莎力的答应了他的邀约。
“是谁?”楼妈妈睁大铜铃般的眼,迫不及待地追问来电者是何人。
“一位姓孟的先生,在明玉的婚礼上认识的。先别过度兴奋、我连他已婚未婚都不晓得,而且,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个顾家的好男人。”
“没关系,有开始就有希望。他约你出去?”
“是的。”楼琳尽量说得淡然如水。
“太好了!”
回国十几天了,头一回看到她妈妈开心得眉飞色舞,楼琳心里极为感叹。
这些做父母的都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到现在还不明白,即使儿女们都能觅得良夫美眷,也难保会一生一世幸福快乐呀。人心是会变的,改变的因素五花八门;令人料想不到,多少原是情深意长的伉俪,才短短几年就成了反目成仇的怨偶。
在楼琳看来,人生真正烦恼是从结婚那一刻开始,这点可以从远古至今的动物生态演化得到证实。
“快上楼梳理打扮呀,你还杵在那儿做什么?”楼妈妈催促着,标准的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别插手干预,否则我就不去了。”与其把自己搞得像花痴一样,跟个半生不熟的人出去吃饭,她宁可窝在书房里煮字疗饥。 “好好好,我不管,我就只是上楼去帮你挑件衣服和睦子,然后再帮你弄个发型。” “不必。”受够了她妈妈的狗拿耗子,楼琳坚持这回要一切随她高兴。 半个小时后,她素着一张白净的脸,里面一件T恤,上披着一件泛白的薄外套,一条略嫌宽大的卡其长裤,和一双磨损得相当厉害的大头布鞋,肩上斜背着一只墨绿色的帆布袋和长发挤成一气,步履缓慢,神色低调地来到楼下的客厅。
“你确定我们女儿要去约会?”楼爸爸挪了下鼻梁上的眼镜,欲语无言地望着楼妈妈。
“八字尚无一撇,敬请以平常心待之。OK?”楼琳朝他俩摆摆手,忽见妈妈的脸色有异,赶紧过去给她一个热情的拥抱。“我保证我会努力的,好吗?”
楼妈妈却笑不出来,挥挥手,要她好自为之。
* * *
屋外晴空万里,是个难得的Beautifulday。这么美好的天候,实在不适合窝在餐厅里吃无聊的饭。
等侯孟师尧前来的空档,楼琳想起伟大的歌剧家薇薇安,曾经有个毕生心愿,希望找到一个人能够陪她在海边的渔村,或山巅的林阴里过着晴耕雨读的悠然生活。
而她呢?
二十几年来,她似乎从不曾慎重地问过自己,将来希望找一个什么样的人,暗自己分享生命中的喜乐哀愁,会不会有那么一个人愿意陪她飞向蓝天,跋涉千里,陪她共舞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