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为了他们……你……这双手,为什么一定要沾血腥?你杀的人越多,恨你的、咒你的、想你死的人,就越多……”
她开口时断断续续,讲到后来竟是越说越有力气,一反起初的畏怯模样。
语落之后,茉儿霎时抬首,试图立得直挺些,清清亮亮一双眼,澄澈地瞧得轩辕弃有些动摇。
“你--”
说穿了,她这是在为他忧心啰?
他骤然松开了抓紧她的大掌,议事殿上,一片死寂。
轩辕弃瞬而转身,面看悬挂在高墙上的宇画,一刻光景过了。
方才因轩辕弃发怒,骇得伏跪在地的几个臣子,此时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至于立在轩辕弃身后的茉儿,则是终于能……站得直挺了。
“把那两个蠢才关进大牢,等候寡人再发落。其他人全退下罢。茉儿,你留下。”
轩辕弃没转身,只朝后挥了挥袖。
所有人,当然也包括那两个差点掉了脑袋的奴才,安静无声地在最短时间内,快步退出议事殿。
他竟喊她茉儿……在众人面前?
“你识得字,这份奏折,你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看,看完了,再说说你的感想。”轩辕弃由长案上抽了一份折子,给了茉儿。
接著,他不再发声地往大椅一坐,静静翻阅其他奏撂。
贪污?赈济北方大旱欠收的赈银,七成全给两个人侵吞了?
应该是方才将被处极刑的两个人吧?否则轩辕弃不会给她这份折子看--
茉儿再三读著那份折子,低低叹了口气。
“看完了?”轩辕弃听见叹息,抬头扬著眉,口气轻微嘲讽。
“我……”她想说什么,却发现无话可说。
等了一会儿,瞧她老半天说不上话,轩辕弃脸上讥剌的神情转深了。
“怎么?这下子,不想求情了?我这案上,还有一大叠参那两个废物的折子,你想不想看?贪污算什么?他们的罪状可不只贪污赈银这项。”
轩辕弃由长案抽了另一份折子,扬了一扬便往堂下扔去。
“喏,这份折子参他们强娶民女,这‘娶’字用得算含蓄,他们压根是瞧了喜欢就强抢过来,睡过一次再拿几个碎银子打发人。”
扔了一份,他再往案桌随便拿,又是一份。
“至于这份折子,参的又是另一条罪状--收贿。只要花上百两银子,随便杀什么人都无罪。
“我不该--”
“你确实不该为他们求情!我这双手,不沾那两个该死废物的血,那两个废物害死的人会更多,光是侵吞北方赈银,让他们害死的灾民,不下万人!算来算去,那些人的血,不都要算到我头上来的吗?
既然横竖都要害人死,我宁可杀了那两个废物。省得他们再害人,更省得我浪费时辰,去翻这一叠叠瞧了就烦心的折子。”
轩辕弃大掌一挥,一叠折子应声由长案落下地。
茉儿低著头,没话说。
寂静的大殿上,轩辕弃花了好一会儿才总算压下气,降了声再问一次:
“决定不替他们求情了?”
她摇头,不作声。
“小凌儿!”他像是满意了她沉默摇头的模样,朝殿外大喊。
不消多时,即见小宫女急急忙忙快步移入殿的身形。
“王万岁。”宫女伏跪问安。
“起身。下回议事殿有大臣议事,别让茉儿来了。茉儿不懂宫内规矩,你在宫里服侍两年有余,应该十分清楚宫里的规矩。下回再让寡人碰上,茉儿动不动要替人跪求,这种头疼事,寡人第一个拿你问罪!听懂了吗?”
“奴婢懂。”
“你们都下去吧。”说罢,他旋即埋首回那堆仿佛翻阅不完的奏章中。
接著,他不再发声地往大椅一坐,静静翻阅其他奏撂。
“是。”小凌儿福了身,挽住茉儿想往议事殿外走,却不见茉儿跟著走。
“茉儿姑娘--”小凌儿低声朝她耳边喊。
埋首奏折的轩辕弃,耳尖听见小凌儿的低喊,朝茉儿望去。
“你有事想说?”
“我--”
唉,她能说吗?他才下过令,倘若再碰上她替人求情,他便要拿小凌儿问罪……
“你来议事殿找我,有事?”
她想问桃花源村的事、想问问那些村民好不好、想向他求情……如果村民还留在京都,能不能让她去看看他们?
“……没、没什么要紧事。”
“那就把不要紧的事,说出来让我听听。”
“……真的没事。”她横下心,决定不牵累小凌儿。想了想后,茉儿福身,浅声道:
“民女告退。”
轩辕弃看她转身举步,像想起了什么,忽然朝她唤喊:
“茉儿,我要你用暇余时间想的事,今天晚上给我答覆。”
第五章
长宁宫坐落王城最荒偏的西北隅,兴建于轩辕二年,由于位置远僻,少有人接近。
王偶会亲临,约莫一年两、三次,大多人都不晓得长宁宫里,住著一位重量级人物。但要说十分重要,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若实在是重要人物,又怎会发配到这么荒偏的角落?
“王驾到。”
长宁宫外,很难得地响起这么一句传喊。
正在铜镜前梳发的,是年纪约莫四十出头妇人,听见外头的传喊,也不见有丝毫著急,缓缓在髻上又进簪子,似乎是特意让来的人在大厅上候著,揽镜自照好半刻,才像是满意了。
“主子,王已经在厅上等一刻钟了。”身边的奴婢,倒是著急地小声催了。
“混帐东西,到底我是你主子,还是外头那杂种是你主子?!自个儿掌两个嘴。”妇人浑身透著威严,清脆的两声巴掌响起,她冷冷地瞧了眼低头的婢女,不甚满意。“不够用力,再掌!”
也不知掌过几个掌子,怕是一刻钟又过去了,一直到她望见奴婢的嘴角泛出血丝,才说:
“现在你应该能记住了,我才是主子。你最好也记住,外头那个‘天皇老子’,在我眼里,充其量不过是个杂种。”她刻意说得大声。
奴婢疼得眼底净是泪,却也没胆哭出声,只得低著头忍著疼,尾随终于愿意走出寝房的主子。
“王万岁。”含著泪的女婢,一见厅上坐著的高大男人,立刻跪安,说话声有几分哽咽。
“起身。”轩辕弃没看妇人一眼,倒是往女婢那儿多瞧了几眼。
“你过来。”他指著女婢说。
走近的奴婢,惶惶低头,什么话也不敢说。轩辕弃却起身,动手撑起奴婢的下巴。
“母亲,这到底是第几个让你凌虐的小丫头?我都快算不清楚了。啧啧,瞧瞧这红肿的小脸,你不心疼,我可心疼了。”他的态度是十成的表演,特意要演给那在椅子上,坐得不甚端庄的妇人瞧。
“别喊我母亲,你那张嘴不配喊我母亲。我的丫头,犯不著你来心疼,你连给我提鞋都不配!还想为我这里的谁心疼?笑话!”
妇人哼了一声,掀了茶杯盖,啜饮一口茶,一双美眸看都不看人一眼。
的确,虽说年过四十,但妇人仍保有当年的美丽,即便脸上有几丝岁月留下的纹路,她的美丽仍在,让见著她的人不难想像,二十几年前的她,是如何倾人城国。
轩辕弃转了眼,目光落往妇人,不热不冷地开口道:
“我说母亲,孩儿相信你绝不会傻得以为,我找你来这宫里,是来享福的吧!既然你也心知肚明,你在这儿决计过不了清福日子,你这双耳朵,自然是注定要受折磨的了。这声母亲,要不是你讨厌极了,孩儿我也绝对喊不出口。”轩辕弃的声音低沉,脸上有几分讪笑。
“你以为我怕你给的折磨吗?哼,我压根没把你放在眼里。我只恨,你三岁那年,我怎不干脆一手掐死你!”
“我说母亲,你来宫里也几个年头了,怎还挤不出一点感恩之情呢?实在叫我这个做儿子的好生失望。你怎不想想,我这个自三岁多就让你赶出家门的儿子,非但没记恨你,还千辛万苦把你寻来,接进宫里管吃管住的,冲著我被你赶出家门多年,还能记得有你这个娘,你总该多少感恩吧?”
“呸!想我感激你,作梦!走著瞧吧,你得意不了多久的!老天会给……”
“给我报应吗?娘啊,这话你说得不腻,我听得都厌了。几年都过去了,你看见老天给我啥报应了吗?放心,报应这东西,没那么容易临到孩儿头上。”
“你--”她咬了咬牙,强迫自己咽下这口气。早晚!早晚,她会亲手毁去他脸上的得意。
轩辕弃见她气闷得不成话,索性转过头,把注意力挪往站在一旁、方才受了委屈的奴婢,说:
“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名……云儿,天上白云儿的云儿……”
“云儿,是个清逸的名,谁为你取的名?”
“是我爹爹给的名……”
“这么好的名字,委屈你在这儿受苦了。今儿个让你到承景宫,你可愿意?当我这个杂种的妃子,总强过在这儿让个疯老婆子虐待得好,你说呢?”
承景宫?那是配予贵妃的……她是在作梦吗?云儿的眸子顿时撑大了,不下铜铃般大小。
“看你这惊喜的模样,我就当你是愿意了。”他怜惜似地抹去云儿嘴角的血丝,朝站在一旁的小太监挥手:
“你领贵妃娘娘往承景宫,先找六个宫女让娘娘使唤。还有,别忘了传太医诊治娘娘脸上的伤,这么白嫩的一张脸蛋,留下疤痕就难看了。好了,你们都下去。”
“这种下等奴婢你都要?也对,杂种只能配下等人。这两年,你从我这长宁宫接收的下等女人,还会少吗?我想想,十来个有了吧。你何不省省心呢?索性把那些你想送来长宁宫的奴婢,直接收了去。”
大厅上只剩轩辕弃,以及那名让轩辕弃唤作母亲的妇人,然而若非轩辕弃那声称唤,旁人实在要以为眼前两个人是仇人不可,哪会晓得这两人竟是母子!
“我终于懂母亲的意思了,你这么讨厌那些宫女的服侍,原来是要孩儿我去找几个男人来服侍你,是吗?你就这么盼望多生出几个跟孩儿一般的杂种。成!孩儿一向不是吝啬的人!
改明儿一早,孩儿就为你送十来个男人,补偿这长宁宫前前后后,让孩儿要走十来个奴婢的损失,如何?母亲,我实在等不及想看看,这长宁宫住满杂种的热闹景象了。希望你的肚子争气些,可别让孩儿失望了。”轩辕弃冷笑,至她面前弯身,眼对眼地直望著她。
“你……你给我滚!滚!”她终于克制不了,大喊。
“要我滚?那母亲可得先教教孩儿,怎么个滚法?”
“你……你……”一时间,妇人让轩辕弃气得竟找不出话说了!
“原来母亲也不知怎么滚呐!这可稀奇了。这么吧,就让改明儿要送来长宁宫的十来个男人,教你在床炕上滚吧。哈哈哈……”轩辕弃大笑著,拂了拂衣袖,转身走出长宁宫。
没人看见,轩辕弃张狂笑著的脸,透了丝淡淡萧索。
轩辕弃离开后,慕容漱芳踱回寝房,坐在铜镜前,她重复著同样动作,玉梳来回梳划已染少许霜白的发丝,她的眼穿过镜子,看的不是镜里的她,是已然遥远的过往……
那年她芳华十五,是城里头有名的才女,上门求亲的媒婆多不胜数,若非进香途中让贼子夺了清白,现在的她,肯定儿女成群、肯定有个完满的家。
她恨!恨入骨髓……
打胎药对那杂种起不了作用,逼得她得生下他,她想过要死,可她爹不允;她想过孩子一生下,就亲手掐死他,但她爹也不允,直说上苍有好生之德……
好生之德?苍天若有德,怎会让她遭受那痛不欲生的羞辱?失去清白那个晚上,那些丑陋画面全变成鬼魅,追索著她,每夜都来纠缠……
苍天不仁!苍天不仁!
她恨极了,恨极那个夺她清白、毁她一生的贼子,恨没眼睛的老天爷竟让她怀了贼人的孩子,更恨她爹强要她……生养那杂种!
她被迫养了他三年,直到她爹病逝,她才终于能将那杂种扔出慕容家的大门!
那杂种该饿死街头的!他根本不该还活著,他该受报应的!他老子种下的罪孽该由他来赎才对。
老天如果有眼睛,该让轩辕弃饿死的!
可老天爷不长眼睛,不但没让轩辕弃饿死,还让他抢走大哥几乎快拿下的天下!这天下,该是属于她慕容家、属于御儿的!当初大哥已攻下东南大半,大哥曾告诉她,三年内,天下就是慕容家的了。
可是不长眼的老天,却让那杂种抢先整合了西北,逼得大哥让出大半东南。
没关系!老天爷不长眼,一点儿也没关系,她有眼睛,也有一双手!
既然饿不死那杂种,她很乐意用自己的一双手,杀了那杂种!
她乐意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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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更天了。
茉儿倚著窗,晚风冰冰凉凉的,掺和著些微茉莉香气。
时节已经是暮春了,这夜里的风,仍是透著些凉寒。一直等著,过了一更天,她才想,今午轩辕弃在议事殿上,末了那句问话,成不了真了。
上一回他也曾说过,十日后要她给个答案,为什么三年多前要把命给他?最后、他没来要答案。这回,他是不是也不会来了……
真的不来,应是比较好吧!当他的妃子……怎么成呢?
茉儿幽幽低叹,伸手才要拉上窗扉,却听见外头传喊:“王驾到。”
她赶紧拉上窗子,整了整衣饰,朝厅外走,寝殿大门瞬间让人推开了,陆续进来的是端了十数道菜的五个宫女,转眼间十多道菜、两壶酒全搁上桌了。
轩辕弃将下人全支使出去,找了张椅子,才坐下,便忙鲫酒,一口干了。
这么接连喝了几回,他才对站在一旁的茉儿说:
“你要一直站著吗?”问完,他一抬手,又要喝下一杯,却让茉儿拉住。
“这样喝,会伤身体。”
轩辕弃因为这句话,怔愣了一刻之久。
他怔怔望著眼前的杯,望著按在他手腕上那纤纤素手,只是这么望著,竟荒唐地感觉自个儿眼眶,热了几分。
“没人为我……挡过酒。”他似是在自言自语,神情飘远、恍惚。“你……为什么不怕我?”他仍是喃喃著,望著那纤手、望著那杯,模样实在不像是想问她什么。
“你还好吗?”他反常模样,茉儿看著,兴起些微不安,这样的轩辕弃,她从没见过。
“你为什么一点儿也不怕我呢?”他仍是低喃著,但这会儿已将目光挪往茉儿,另一手也跟著稳稳地、紧紧地握住了茉儿停在他腕上的手,仿佛是怕眼前的她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