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桌畔以手扶额,姬沄视而不见地盯着墙上那一道道刻成蛟龙、猛虎、跃鲨形状的盾牌。以前每回听海棠姑娘谈起她的兄长时,姬沄脑海便忍不住浮现出个硕大无比的莽汉,因为即使是女钗裙,海棠姑娘便已较寻常女子高了几寸。而听她所说的:她哥哥像座塔似的,可以只手拎着她如拎小鸡般疾驰数里而脸不红气不喘,这教姬沄的想像力更是无边无际地膨胀再膨胀了。
但在见到了早已听闻熟悉得一如亲见过似的康旅祺之后,姬沄这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看他虽是虎背熊腰,但举止安详,温文儒雅令人如沐春风,而且以他尚如此年轻,却已是统领东南海隅一方之霸,都个个心诚服的情况看来,果真是人中龙凤……
外头不时传来时长时短的哨音,而后有着杂乱的脚步声,她好奇地打开窗子一小条缝往外瞧。远远地看到身形高大,穿着绣有鲨虎云汶等图案的紫袍的旅祺,正神色匆匆地跟身畔的部说着话,不时地朝自己这个方向凝视几秒钟。
心虚地将那道细缝掩上,虽然明知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未必见得到自己。但想到自己如此公然地窥视那个男人,直教姬沄立即羞红了脸,抿着唇地低头在舱房内踱步。
阵阵呐喊过后,船舷搭起了简易的斜板为桥,许许多多的家丁水手们肩挑着一桶桶的蒙黑东西,在甲板上燃起一堆堆的火花,而后那些漆黑的块状物融成液体,再被挑进姬法原先所住的房间。
看得出来管家似乎颇为紧张,不时地吆喝跑前跑后,着令那些家丁们加紧脚步,一桶桶地将那些黑乌乌的东西,全都挑进房内。
斜倚在忍不住又推开几寸的窗旁,姬沄纳闷地想着那会是些什么东西,是桐漆吗?还是……
脑海里虽忙着探究竟,但她的双眼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那个迎着阵阵扑来海风、鼓胀着紫袍,还有满头深褐色发丝的伟岸男子飘去,怎么也移不开视线。
书 香 @ 书 香 www.bookspice.com 书 香 @ 书 香
“快,将黑漆趁热挑进去,别教漆冷掉了。”加紧速度地敦促着那些汗流浃背的家丁和水手们,管家抬头看天色,心中暗自焦急地计数着时间。
“管家,现在进行得如何了?”跨着大步来到管家身畔,旅祺将手里那封用羊皮封着,外面再裹以油蜡防水的信递给了他。“果然不出我所料,凌云号上已被外人侵入,连海棠亦成了对方的阶下囚。”
闻言大惊失色,管家将信放到跟前一段距离之外,这才吃力地匆匆看完那些用奇怪符号所拼成的讯息。
“……外攻内应,海棠小姐亦为敌方所掳,凌云号正朝西北而行,可能转进内地……这……少爷,对方是什么来路?”
“还在查证之中,现在我最担心的倒非凌云号,而是海棠,她只是个女孩儿家,万一要是出了啥差错,我……真不知该如何向娘交代了。”
“少爷,海棠小姐大命大福,万万不可能出啥差池的。现下我们得先将手边的事处理好,才有余裕去救援小姐啊!”伸手拉住旅祺的手腕,在取得了旅祺所有的注意力之后,管家情颇为严肃地说道。
“这我明白,只是……她是我最钟爱的妹子,眼前那班占夺凌云号的贼子,将船上大半水手杀伤流放小船,令他们在海上漂流,若不是恰好有其他船只经过,他们性命堪虑。既然对这些技术精湛的水手如此毒辣,而海棠只是一介女流,我……我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
伸手遮住眼,想起那些横行无法的暴徒的所作所为,旅祺急得眼泪都要溢出眼眶地红了眼。
“少爷,你尽管放宽心,只要将通道口的舱门封妥,我们随时可驾越云号出航,依这几日的风向潮汐而言,要追上凌云号,大约不出三、五天的时间。目前老奴最担心的,还是船底下的那个大麻烦!”轻声地说着,管家伸手朝甲板下指了指,眼神中充满忧虑。
管家的话令旅祺迅速的恢复原有的冷静干练,一弹手指,他朝姬沄目前所处的方向望了望。“嗯,姬沄姑娘有没有起疑?”
“这倒是没有。但是老奴却自她口中套出些颇有意思的事哩!”
“哦?”
“少爷,本来老奴以为这姬沄姑娘只是玥妍公主身边的一名婢女,但没想到她可也是大有来头。她本是前隋大学士之女,隋灭之后才被大唐收为官伎,因而成为玥妍公主侍婢,说起来她好歹也是出身良好的金枝玉叶哪!这样一位美婵娟,若被二少爷禁锢在那终年不见阳光的舱底,那不就白白辜负了她的如花美貌和知书达礼嘛?”
管家的话,在旅祺脑海中立即浮现出相同的影像,想起蛮横的彤彧,将拥有这个他自拉开花轿帘门见过后,便再也无法将之驱离心田的女子,旅祺立即满肚子气。
彤彧要钱,好,我给他;他要任何金银财宝,我也从无二话。百亩良田,更是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干脆地割舍予他。但是,姬沄……这要我怎么放得了手呢?
信步来到舱门口,旅祺不发一言地盯着家丁和水手们,将一桶桶滚热的黑漆倒人打开的舱门内。不一会儿,那黑漆已越升越高,但他们并没有停歇,还是一桶桶地倾倒着黑漆。
自从与彤彧绝裂之后,旅祺想出了个斧底抽薪之计,既然不想让彤彧再肆无忌惮的闯进他的生活中,更不愿再使他有任何机会去惊扰姬沄.最好的方法,就是封了这条存在已经有三十年光景,却显为人知的密道了。
虽然对彤彧心存不满,但旅祺却从无置他于死地的念头。再怎么说,总是同胞兄弟,他并不想赶尽杀绝啊!
所以一大早,他就编派个理由,借口某处渔获大减,请彤彧去调查为由,远远地将他支了开去。
望着节节高升的黑漆,旅祺的心情却是怎么也轻松不起来。彤彧不会轻易的善罢甘休的,他心里对这一点是再明白不过了,但而想到了姬沄,还有海棠,他忍不住咬紧牙根。
“快些将通道封妥,我们趁雾夜出航。”简单地下着指令,在背后传来兴奋的欢呼声中,迈着大步离去。
此时,萦绕在旅祺脑海中的,却完全是他房中的那位娇客了。
书 香 @ 书 香 www.bookspice.com 书 香 @ 书 香
先是坚定有力的敲门声,然后门咿呀地被由外向内推开,端坐在桌畔的姬沄抬起头,讶异望着满脸疲惫之色的旅祺。
“康公子,有什么事吗?”放下手边的针黹,姬沄起身倒了杯水给他。自己仍坐回原位,拿起针线,继续地绣着那件锈满黼黻的长袍。
“你为什么要缝这件衣裳?”伸出舌头舔舔唇,浑身都是黑裳装扮的“旅祺”,突然凑近姬沄,扬起了左眉,斜斜地睨视着她。
“我在舱房里闷得慌,正想找本书读时,见到这袍子勾破了铜钱般大小的洞。想想在这船上似乎也没有其他人可以帮公子缝衣,所以姬沄僭越了,还请公子恕罪。”嫣然一笑地任那根银针忽上忽下,如花间蝴蝶般的穿梭,姬法凄笑吟吟地对他说着话。“对了,公子,方才我看见许多家丁及水手将一桶桶黑漆挑进我的舱房。请问公子,那些黑漆有何作用?”
闻言色一栗,“旅祺”立即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剩下姬沄莫名其妙地怔在那里。奇怪,我又没有说错话,他的反应为何是如此的大吃一惊呢?
耸耸肩低下头,姬法仍是继续地缝修着看样子是被尖锐的物件勾破的外袍。此时,门上又传来敲门声,讶异地走上前去打开门,跟前的旅祺,是一身的紫袍,正面露笑容地盯着她呢!
“姬沄姑娘,你远来是客,这些事你不必为我费心……”一眼瞧见桌上的针黹和那件袍子,旅祺即刻跨几个大步,将衣裳挑了起来,便要出去。
“康公子,这没关系的。只因为我着实闷得慌,所以……”手忙脚乱地自他手里取回袍子,姬沄对他的神色感到不解。奇了,他刚才不是已经听到解释了,为什么他的表情,却如同是初次听到般的讶然?
“这倒是了,这些天来我都忙于出航的准备,冷落了姑娘,尚请姑娘见谅。”迎向姬沄诧异的目光,旅祺忍不住伸手拉拉身上的紫袍。“姑娘,我身上有何不妥之处吗?”
“没……没有。康公子,我只是没想到公子在船上倒是和我们宫中仪节相似哩!适才见公子身着黑裳,想不到在短时间内,公子又换回紫袍,但不知公子是因有祭祀之礼,还是依何礼仪而行?”
“黑裳?你是说你见到身着黑裳的我?何时何地?”
“就在方才,不到一刻钟前。公子,难道你忘了刚才你亦曾到此与我交谈,后来又匆匆离去之事?”
“方才?我到此处?”豆粒大的汗珠自旅祺额际浮现,而后突然滑落他略显苍白的脸颊,形成十分诡异的画面。他先闭上眼,沉重地做几个深呼吸后,这才睁开眼,定定地望向满脸莫名其妙的姬沄.“姑娘,可否请你详细说明适才他……我与你的对话?”伸手抹去满头满脸的汗珠,旅祺低声地说道。
对他的话感到好笑,姬法将针黹收回小小的檀香盒内。难道才这么短短的时间内,他就已经忘记刚才跟自己所说的话了?但抬起头看到他那认真的神态,姬法只得收敛起自己差点脱口而出的调侃之词,小心翼翼望着他。
“呃,也没什么啦,只是你问我为何要缝补此件袍子,我回答你因为闷得慌……”
“然后呢?”
“之后你就匆匆忙忙地离去了。对了,公子,你尚未告诉我,那些黑漆是做什么用的?”
“黑漆?你是说他……我已知道黑漆之事?”
几乎要失笑的瞅着他,姬沄哭笑不得地直眨着眼睛。
“公子,今儿个一大早,不就是公子和管家下令,要家丁及水手们煮融黑漆,再挑进我舱房的吗……”看到旅祺满脸的怪异神色,姬沄不自觉地闭上了嘴巴。
“我明白了。姬沄姑娘,我离去后,请妥善锁好房门,除了我与管家之外,切勿让任何人进来,好吗?”伸手握住了姬沄肩头,旅祺一再地叮咛着她。
“但这么多天以来,除了送饭菜的小斯之外,就只有你跟老管家会来探视我,从来都没有别人……”根本无法漠视旅祺的手,透过薄薄衣衫所传过来雷霆万钧的热力,姬法心浮气躁地找着话,胡言乱语地胡扯一遍。
有,有别人!双手搭在她肩上,旅祺盯着她娟秀的容颜,心中忍不住纠结了起来。看来彤彧已经回来了,想必他也已经察觉我下令封掉他舱底乐园的事了。现在,我们兄弟可说是正式宣战了,他……会采取什么手段呢?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将姬沄让给他的了。我已经让给他太多太多了,这一生中只有眼前这位玉雕花颜的女郎,是我真心想永远保有的,即使是用尽天下有金银珠宝、高官厚禄,也别想动摇我的意念。
只想保有她,只希望能这样静静地守着她……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之后,旅祺突然放开手,转身几个大步便离开她,也走出了舱房。
在那种目眩神迷的感觉中浮沉了几分钟,外头又传来的长短哨音,这才将姬沄由那种神游太虚的状况中惊醒过来。想起那种温馨又浪漫的眼波交流之举,姬沄忍不住地羞红了脸,将桌上那件紫袍揣在怀里,越想越窘,她索性将脸整个埋进袍子里,嗅闻着上头若隐若现浮飘出的味道。那是充满阳光和海洋的味道,就好像……好像是玉树临风般的康公子……
突然察觉到自己所有的心思都绕着那个高挺壮硕的男人打转儿,嘤呢地发出了呻吟声,她双手捂着脸跑到床榻旁,窘个半死,难为情地将自己埋进柔软被褥间。
书 香 @ 书 香 www.bookspice.com 书 香 @ 书 香
雾,以无声无息的最快速度,将越云号及甲板上所有的东西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景致之中。天边只有寂寥的几颗星子,落寞地高悬在天宇一角,连那枚刚弯的月牙儿,都在时而浓密、忽而稀薄的雾气中,变得诡异而不太真确了起来。
突然传出几声闷哼,站在船舷旁担任巡还的守卫,在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之下,那些身强体健的水手们,便一个个如蕃薯般地叮咚落地。
雾,还是厚得几乎要令人窒息,在每隔几步就点亮了的一盏盏蜡油灯飘忽映照之下,那个身着紧身黑夹褂、头缠黑布的男子,以极其轻巧轻盈的动作,连跃几个空翻后,悄悄地落足在那间由窗口棉衬中,闪耀出微弱光线的房间外。
伸出舌头舔舔下唇,他以舌头濡湿糊在窗上的棉纸,而后凑上前去,由那个指头大小的洞内望去。
看清楚里面的情况之后,他伸手一弹,里头煤油灯上豆粒大的火苗,立即应声噗嗤地熄灭了。而后他自怀中取出那个通体青碧的小瓶子,拖开塞子朝着窗棂上破洞,用力地吹送出几口气。拉起披在肩上的毛巾蒙住口鼻,他眯着眼又朝里头张望了几分钟,然后才伸手推开房门——忽然感到房内灯光一暗,姬法还在摸索着寻找火折子点灯的同时,对空气中乍然传出的甜香味,她抬起头想找出这颇不寻常香味的来源,但随即发现自己竟然无法言语,如块石头般地下坠……下坠……
迷迷糊糊中,她知道自己正被人扛着疾奔在甲板上,但在浑身酸软又叫喊不出声音的情况下,实在很难形容出自己心中的惊慌和害怕。
他是谁?又要将我带到哪里去?他会杀了我吗?各种疑问源源不绝地涌上心头。但却都得不到答案,她竭力地想睁开眼睛,但映入眼帘的除了乌蒙漆的一片,就只有偶尔露露脸的月牙儿了。
在她将陷入昏迷之前,最后留在她记忆中的,就是那片会移动的墙,虎鲨牌上的眼睛闪闪发亮,周遭充满了甜甜的花香和浓郁的海洋腥臭味……
书 香 @ 书 香 www.bookspice.com 书 香 @ 书 香
淙淙的流水声,啁啾的鸟鸣合奏,将姬沄自甜蜜的梦境中唤醒。梦中的她犹是年幼的小女儿,和姊姊阿姑姨母们在草原上嬉戏着,全然放松使得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往上微翘。舒适地叹口气,她翻了个身,触及了温暖柔细的绢丝被单,使她突然地睁大了眼而坐起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