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些水手们都信誓旦旦的说,确实是少爷你所为,就如同昨天,你不分青红皂白的将伙堂里的饭樽打翻,令水手们饿着肚皮空等了半个时辰才有饭吃;前天,你将船帆割裂,推倒船桅……”看着旅祺那莫名其妙的表情,管家倏然地闭上了嘴巴。
“管家,昨天你我整天都在沿海乡摸佃农户收租,直到半夜才登船;前天,我们到县城跟县丞商谈渔户税赋的事宜,我人根本不在此船上,又如何做出你所说的那些事呢?”将手指关节拗得咯咯响,旅祺皱紧了眉头。
“但老奴问遍了所有目睹的当事人,除非……”说到这里,管家惊惶地抬起头望向旅祺。
“是啊,除非有个人长得与我神似,趁我不在船上之时鱼目混珠……"半立起身子,旅祺伸着懒腰接着说。
几乎是同时之间,他们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而后不约而同地喊了出声——“彤彧!”
“二少爷!”
从那以后,彤彧不时会做出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招惹得人人叫苦连天,而背了黑锅的旅祺,除了一再为他的所做所为善后之外,一时之间也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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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因缺乏光线而显得黑黝黝的海水,又再次开始泛滥,激烈地拍打着旅祺和管家所处之地。
像是被用力拧形成瓶颈地旋转,逐渐变成了波涡。
而后有道水柱往上疾冲,自白花花的水柱中闪射出个熟悉的身影。他露出猖狂的笑容,疾速冲向旅祺。
“我不甘心就此蛰伏在这见不得人的黑暗世界!我向天立过誓,今生所该我有的,绝不放过!你夺走了我应有的亲情和做为一个人的权利,从现在起,我要一件件的拿回来,你听明白了吗?”伸出食指直勾勾地刺向旅祺鼻尖,彤彧傲慢地用冷漠而没有丝毫感情的语调说道。
“我说过了,彤彧,我从没有想过要否认你对康家船队的贡献。只是在目前的情况下,我实在想不出该如何让众人明白你的存在,还有你的奇特天赋……”
“我已经不在乎了,名分对我而言,不再是那么重要的事。”伸出舌头舔舔唇,彤彧突然向前倾,浓浓的腥味立即扑向旅祺。“说到这里,你房间那位姑娘是谁?我要她!”
闻言大惊失色,旅祺和老管家面面相觑了半晌,而后他才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地摇着头。
“不,她是位客人,我没有权利将她给任何人。”
“她的父兄呢?我可以用任何他们所想要的奇珍异宝跟他们交换她,或者良田百亩也无妨!”将身上所穿的黑色紧身劲装袒开衣襟,彤彧神色自若地自水中缓缓踱向干的白砂砾地。
还是一迳地摇着头,旅祺快步走向他。“彤彧,她是海棠的朋友,我们必须待之以礼,再说,你要她做什么呢?她……”
“我为什么不能要她?”
“因为她是海棠的朋友……”
“朋友?朋友是什么东西?以前我想要海棠,阿爹说她是我的妹子,我必须保护她,但她总是喊我赖皮鬼,我想要你房里的姑娘,我要她!”
“彤彧,这……”绞尽脑汁,旅祺就是想不出该如何向他这位从小就形单影只的兄弟,解释清楚亲人朋友的分际。
“这船就只有两个姑娘上来过,既然海棠是妹子,那么这姑娘就得给我。”强横地将腰际的长带抽出来,彤彧远远地往稍微平静了些的水面抽去,如有弹簧般的带子在微靛黑的水波上连跳几下。
“彤彧,这是不可能的事,姑且不论姬沄姑娘是海棠的友人,男女授受不亲之别,你……”
“男女授受不亲?唔,我那个酸腐的师傅是提过这回事,那……”歪着头瞄向旅祺,彤彧眼波一转,立即又板起了脸孔。“那你为何可以同她接近谈笑?难道你们就无需忌讳男女授受不亲之条?”
“这……”想起自己因一时酒醉闹事,误了海棠所托之事,又在任性而为的醉意之中,强行将姬沄掳上了船,旅祺被他反问得哑口无言,讷讷得答不出话来。
在旁的老管家却在此时向前跨了一大步,在旅祺所料未及之下,说出个令他为之傻眼的理由——“二少爷,那姬沄姑娘乃是大少爷未过门的媳妇儿,也就是二少爷的大嫂,二少爷既然聘有师傅,当知长幼有序,男女有分之理才是!”朗声的说着,向来跟彤或相当不对盘的管家,此时满脸斥责之色。
“未过门的媳妇儿?那表示终有一天,她会变成你的。她会是你的?”笔直冲到旅祺面前,彤彧迭声追问。
“彤彧,这……”急急地想要向他解释清楚这个误会,但在旅祺想到较委婉的措词前,眼前彤彧已经和老管家叫骂了起来。
“你这老秃驴,凭什么不准我去看那姬沄姑娘?”
“老奴说过,非礼勿视,况且姬沄姑娘……”
“姬沄姑娘她又怎么样?我就非要去看那像花般漂亮美好的姬沄姑娘,你敢拦阻我!”
“老奴今天就是拼死也不让你这化外之民去骚扰人家姑娘,人各有分。你生既如此就该认命,不该有非分之想。”
闻言仰头狂笑一阵,彤彧双手叉在腰际,冷冷地盯着老管家,还有在一旁老插不进话去的旅祺。
“什么叫认命?难道我的命就该由你们来安排?”
“彤彧,你不要再拿这件事作文章了。这些年来。
我们已经竭力在弥补你,难道我们做的还不够?“筋疲力竭地伸手抹抹脸,旅祺突然神色一正地望着形貌与自己相似的孪生弟弟,沉痛地问他。
“不够!”大吼一声,彤彧怨气冲天地转身往水池大步走去。“永远都不够,康旅祺,这辈子你欠我的,永远都没完没了。我会分分秒秒、时时刻刻都出现在你身边提醒你,有你们亏欠我的,我都要加倍讨回来!”
在彤彧大半个身子都已隐没入水中之际,旅祺这才出声唤在他。“彤彧,那些全都是阿爹的意思,现在他老人家早已人土为安了,你……”
“入主为安。难道你没听说过——父死子继——对我而言,追讨的时机是永不嫌迟!”说完之后,彤彧纵身一跃,在滚滚波涛间随即失去踪迹,但空气里却仍回荡着他最后所留下的那句话——“所有你有的东西,我都会不择手段地夺过来!”
水花逐渐收小趋于平静,但伫立在岸边的老管家和旅祺的心却仍然为之激动不已。
“少爷,看来是老奴我失言了。老奴以为倘使谎称姬沄姑娘是少爷未婚妻之事,可却阻二少爷的掠夺之心,没想到他不但要榨取少爷的财富,连妻妾他都不放过。是老奴失算了,少爷,老奴……”老管家说着就要朝旅祺跪下,但旅祺眼明手快地拉住他。
“管家,事至今日我才明白:彤彧他根本没有丝毫人性,虽生有人形,但却满心充满怨怼和私心。我……
我已经无法再姑息他了!“重重地握拳捶打着石桌,砰砰的空洞声在冥冥的船舱中发出幽远的回声。
“那么,少爷的意思?”
“我念在他是手足的份上,对他一再隐忍退让,但现在我已难以再忍耐他的节节进逼了,况且这其中还牵涉到姬沄……”说不出心中那股汨汨鼓动的翻腾所为何来,但旅祺只要一想到彤彧的魔掌可能沾惹上那个水灵灵的姬沄姑娘,他就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浮气躁,简直就是焦虑得直想杀人。
望着急急忙忙往外走出去的旅祺背影,管家嘴角绽出抹怪诞的笑意。“是啊,牵连到了姬沄姑娘……”伸手捻捻着花白的胡子,他露出满意的表情,怡然地尾随他之后登上往上斜行的楼梯。
第四章
将手里拿着的书册放下,姬沄诧异地看着眼前的阵仗。对那些各式各样的符咒和法器,还有来来去去忙着吟哦些怪异且呻吟似讴歌的巫觋,她感到莫名其妙地迎向朝自己笑盈盈走过来的老管家。
“姬沄姑娘,你今几个可好哇?”对她做了个揖,老管家笑眯了眼地和蔼与她攀谈。
“管家大爷,请教这是……”纤纤玉指一伸,睁大眼地望向他。
“姬沄姑娘,这老舱房年久失修,少爷的意思是请姑娘移驾到他舱房中休息,待这些法师们做法事、驱逐魔瘴之后,再请姑娘回房来歇息。”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倒与我们宫中习惯相似哩!春日多潮,易匿些不干净的东西,趁这几日天候清暖,清理清理也是应当的。”伸手捡拾起那本书,姬沄跟随老管家走出大门前,突然出声唤住他。
“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老管家,请问令公子与海棠姑娘取得连系了吗?”
“这……”想起了至今仍音讯渺然的凌云号和海棠,老管家原就布满皱纹的脸,更是像在即刻之又老了十岁,支支吾吾的望着她。
接收到老管家所传送出的讯息,姬法忍不住沮丧了起来。还没跟凌云号及海棠姑娘取得联络,那表示玥妍公主的下落,也还是个未知数,想到这里,她不禁黯然不语。
从这些日子来,在老管家及旅祺的只字片语中,她约略明白,连旅祺他们都有些担心了起来,因为海棠从没有像这次般的音讯杳然。
虽然是在波涛壮阔的海面上生活,但庞大的康家船队早就已经发展出一套相当完备的联络方式;或以信鸽、烟雾、火光旗帜,再不然也有来来往往在附近海岸边捕鱼的小船可以代为传递消息。所以从来对康家大大小小船只行踩掌握,可说是精确且迅速。
但依据最后见到凌云号的渔家,也就是被凌云号拦腰撞翻沉的那艘小舢板船所言;凌云号目前的行进路线诡谲难测,根本已然偏离它固定的巡守路径。
陆陆续续更传来令人不安的消息——凌云号并没有依规定换牌帖——这亦是老当家,也就是旅祺父亲所创置的制度:所有康家旗下的大小船只,在交会的时候都必须停车,而后互派信差登上对方船只,向该船负责人换取他康家旗下专有的虎鲨牌。
这个制度的目的,就是在确保船只上的安全及对旗下船队的掌控。
而今凌云号却在连连翻船只后逃逸,更在外海几度悍然的严拒别艘船只信差登船的要求,俨然已是不受康家控制般的撒野。
几经考虑之后,旅祺决定要追上凌云号一探究竟。
这些天来,姬坛他们所处的这艘暂泊手驿站的越云号热闹非常,挑担着许许多多食米油盐布匹的仆从,还有水手小厮们追赶着的羊猪及鸡鸭,嘈杂地合奏出一首忙碌的协奏曲。不但如此,连柴火煤炭都已堆得半天高了。
全船的水手们都处在一种情绪高昂的气氛之中,听他们言谈之中不时提及,有些人上船多年,期盼的就是能和少爷,也就是如今的康家当家的旅祺出海一次。听他们转述自其他水手们的经验,似乎唯有回到海面上,旅祺才会回复他海涯孤鲨的本色,发挥那种令敌人闻之色变的凌厉个性。
一方面是急于探得玥妍公主的下落,再方面也是十分好奇水手们所描述的另一个旅祺。连姬沄,这位只是在阴错阳差被带上船来的外客,也感染到水手们的热切期盼,捺着性子的等待着出航的第一刻到来。
用品柴火俱已补齐,昨天听小厮说,再将舱房清理干净,接下来就是蓝天白云任我游的海上凌波而行,姬沄忍不住心中一动,如此一来,应该很快就可以找到玥妍公主了吧;她不断地安慰着自己。
“姬沄姑娘,我康家人才济济,除了咱们随少爷由海路搜巡之外,另有一批人马已登岸沿驿站而行,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找到玥妍公主。”转身继续领着姬沄朝另条通道尽头的一间大房间走去,一路上有为数不少的水手或小厮,在见到姬沄的那一刻,先是目瞪口呆,而后全部都腼腆地垂下头,加快脚步地避开她。
被那些好奇的眼光打量得浑身不自在起来,姬沄觉得粉颈低垂,急趋莲步地尾随老管家而行。
门咿呀一声地迎向他们而展开,走进那间堆放许多书卷的房间,待老管家将门关上之后,姬沄这才缓缓吐出一直憋在胸口的气,抬起头看到老管家那饶富趣味的目光,她突地羞红了双颊。
“姬沄姑娘,老朽有件事想要请教。”倒杯水给姬沄,老管家还是挺直着腰杆地站在侧旁笑道。
“老管家您老请坐,有什么赐教呢?”
“呃,其实这不关老朽的事,只是老朽也有个孙女儿约莫是姑娘这般年岁,她去年就已嫁人啦,老朽是好奇姑娘应该已到了择梅之龄,不知姑娘是否已许配人家?”
老管家的话立即牵动了姬沄内心最深处的痛。她一想起自己多舛似风次柳絮般的际遇,随即红了眼眶。
“实不相瞒,姬沄不过是前隋大学士之女,只因国灭家亡,被削籍人宫打进大牢,本该分发为官伎,幸好受到玥妍公主垂青收为婢女,得以脱贱籍,再世为人。”
吟哦连连点头,老管家陷入深思,而后又再堆了满脸笑意地问下去。“那么,现在你家中还剩有多少人了?”
难过地掩住口以阻止那阵突然爆发出的啜泣,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后,她才稍微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但眼眶还是悬着晶莹的泪光,似乎随时都会滚落的样子。
“被送进大牢时,姬沄尚有姑母姨母及堂姊妹十来人,但在牢中时时有人被送走的情况下,如今难说了……”
听到外头传来尖锐的哨音,老管家凝神细听着时长时短的哨音,而后他神色有异地一骨碌站起身来,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留下姬沄独自面对一室的书香。
上好桧木雕琢的门槛上的声音,将姬沄自沉缅的感伤中带回现实。莲步轻移,她在一排排靠着墙的书架中流连。唔,看得出来这康公子是熟读百家诗书,架子上洋洋洒洒是各家诸子学说。
这也难怪了,因为经由和海棠姑娘的接触,她早就发现那个有着金黄发色、通体肤色白皙的康姑娘,除了有个十分别致的中国名字外,连内在都是完完全全的汉化。挥然不像在京师中常见的那些外邦使节女眷,即使是汉装唐服,但在举手投足间,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显得非常突兀好笑。
海棠姑娘可就不一样了。发起议论时,滔滔不绝地引经据典,诸子百家学说随手拈来,更别提她那一手俊秀娟逸的笔迹,倘不明说,谁又料得到署名海棠者,竟会是个跟自己完全迥异的人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