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群渔民又哭又笑的离去后,旅祺重重地以掌击打在桌面上。脸上凝重的盯着那幅海图。而在他身畔的那群部下,则都是呆滞不语,但可明显的看出他们也是相当的沉重。
“传出我的命令,在最短的时间内查出凌云号的下落,务必找出该负责的真凶。”将腰带上系着的虎状鲨骨牌解下,重重地扔在桌上,旅祺沉着脸地低声喝道。
部属们彼此互看几眼,而后有人伸手捡起那枚虎鲨牌,拱手为礼后,他们随即拔腿狂奔出去。
坐在椅子上沉思着,旅祺只手撑在下颚,视而不见的盯着桌面中央的花瓶。凌云号……想起这由父亲传下来的庞大船队,他忍不住站起来缓缓地踱向窗畔。
远远地望向那道紧闭着的船门,他的心思,又无法自抑地溜回那个神秘的女子。玥妍……玥妍……这位集大唐宗室所有宠爱于一身的女子,当真如舱房中那位名唤姬沄的女子所言,已经在张家渡那场混战中走失了?
而这位可以为了救主而委身代嫁的姬沄,又会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在我心底那股不寻常的悸动,又是所为何来?我……这么长久以来的第一次,我竟然无法捉摸自己的心思,我……
凝视远处淡淡的云涡,他的心又逐渐混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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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适,像徜徉在母亲子宫内的柔软和随波逐流,翻了个身,姬沄头埋在温暖的被窝里,挪动肢体找到个较舒服的姿势后,她满足地喟叹出长长的嘤呢声,准备再次沉进愉悦的梦境。
倏地睁开了眼睛,她一骨碌地自床褥间坐正身子,张着迷蒙大眼地主顾右盼,全然的黑。有如大牢内永不见天日的黑,此刻正浓烈的袭侵入她每个思绪和细胞之中。
黑暗中感官变得非常敏锐,她几番凝神屏息地朝全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方向眯起眼,但仍是瞧不见任何东西。但那里必然有着什么!她伸手抚平颈背竖起的寒毛,如此的告诉自己,错不了的,因为经历这么多风霜打击后,她已经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源自动物性的直觉,是绝对不会欺骗自己的!
“谁?谁在那里?”摸索着下床,姬沄两手扶着床柱,小心翼翼地朝那个方向慢慢踱过去。
如果问生命曾经为她留下些什么值得矫傲的事,姬沄必然会挺起胸膛的平视着你,微笑的说她已无所惧。
的确,在亲眼目睹父兄们被斩首示众,母姊们也纷纷受难;在历经大牢中时时恐惧被拖出去后,再也回不来的惊疑;在分分秒秒都得提防一个不小心就足以惹来杀身之祸的日子打滚一趟后,已经没有什么是可以令她畏怕的了。
而这,便养成她莫姬沄实事求是的态度,无论前方有着什么,她都要弄个清楚,绝不让任何事困惑她。
越往那个方向走,空气中越传来阵阵浓烈的腥臭味,她如盲人般摸索着床柱、舱壁而前进。赤脚踩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姬沄却感到有股冷风,似乎正由四面八方、源源不绝的向她迎面扑来。
“谁?有人吗?”缓缓朝那个方向蹒跚前进,突然间脚下踩到某种冰冷的液体,似乎比水更黏稠,而那股令她作呕的腥臭也越来越加的浓郁。
小心地弯下身子,姬沄伸手去碰触地板上那些奇怪的液体,才一沾手她即明白这即是那股臭味的来源。但苦于全然没有丝毫光线,根本无法看清那是些什么东西。
蓦然间,像是感觉有人撩动了她的发丝,她讶异的飞快转头,但除了嗅闻到那种腥重味儿外,什么也瞧不见。
某个腥冷冰硬的东西碰触到她脸颊,由于神经已经绷到最顶点,这突如其来的异动使她禁不住地尖叫出声似乎像是电影中的停格或是慢动作,只觉有股强劲的风急速扫过,使她的发丝和身上衣裙都随之摆动不已。而后是门被由外奋力踹开,顿时室内大放光明。
“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在纷乱杂沓的脚步声中,那群黧黑劲捷的水手们,三三两两地聚集门边,焦急的朝里头张望着,口里则是如无意识般的嚷嚷着。
在他们手里拿着的火把和油灯映照下,因吃惊而跌坐在地上的姬沄,难为情又羞涩地看着地上自己所坐的那滩浓青绿色的黏液,她讶异地举起手,莫名其妙的看着沾染在手指头的黏液。
相较于她一头雾水的茫然,那群水手们在看清楚她手指和地面上的黏液后,全都变了脸色的往后连退几步。
“你们……这……”举起手指朝他们走了几步,姬沄正待要问个清楚之际,那群水手们却如同见了鬼似的,脑里发出阵阵狂啸,而后争先恐后的往外狂跑。
“出了什么事?”有个巨大的黑影轰立在门外,他低沉的嗓音像是道有着极大威力的雷电般,将那些如群龙无首的水手们,全都入定似的喝住了。
“少……少爷……鬼……鬼迹又发生了,少爷……”连连颤抖着,那位水手牙齿不停地咯咯作响,断断续续的颤声说道。
闻言也是脸色大变,旅祺伸手推开堵在面前的水手们,迈动他长而劲捷的腿,三两下就来到姬沄身旁,不发一言的蹲在姬法面前。
“鬼迹!鬼迹出现,必然有人要送命……”
“是啊,连老爷过世那天晚上,也是有鬼迹出现!”
“怎么办?造次鬼迹出现,莫不是又有谁人……”
“去去去,别胡扯啦!少爷福大命大,哪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莫要再贫嘴。”
听着那些老老少少水手们交头接耳的谈论,姬沄再次低下头凝视沾在手指上的暗浓绿色黏液,脸色刷地变得十分苍白。
抬起头眼神冷冷一扫,那些犹在争辩得脸红脖子粗的水手们,即刻全噤若寒蝉地伫立在那里,在旅祺微微一扬手后,他们即无声无息的消失在门外。
“他们说的鬼迹是什么?”在旅祺的扶持下,姬沄的腿酸软得几乎要支持不住自己,她虚弱的依在旅祺臂膀中,踉踉跄跄的坐在椅子上,在旅祺倒给她茶水前,她控制不住好奇心的一再追问。
“你看到了什么?”满脸莫测高深的冷漠,旅祺端起荼杯,缓缓地啜了几口澄黄的荼汤,在姬沄以为他不想回答自己的长久等待后,他才突然开口问答道。
“没……没有,因为屋子里太暗了……”
“嗯,那就好。鬼迹只是个传说,并没有那回事。”
“但是,那些人都说……”
“没有的事,你有没有受惊?”
“我……没有,只是吓了一跳。你有没有跟海棠姑娘取得联络?眼看又是一天过去了,我家小姐下落不明,如果不能早日找到她,我说什么都不能安心的!”接过他递过来的白绸,将手指上的黏液擦去,姬沄仍是忧心忡忡。
想起是自己贪杯误事而延误了救玥妍公主的大事,旅祺心虚地低下头,但触目所及的遍地黏液,又使他的心情沉重了起来。
“呃,我已经传令下去,沿着驿站广设的消息站,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将我的命令散播出去,相信不用太久就会跟海棠接上头了。”
伸手以袖口揩揩眼尾,姬法站了起来朝旅祺盈盈一拜。“多谢公子搭救,此刻姬法只盼能早日找到小姐……”
“莫姑娘,天色将黑,我已着令他们为你预备些膳食,如果还存什么需要,请尽管说。既然你是舍妹挚友,我应当善尽地主之谊。至于这……鬼迹之事,莫姑娘就不要挂放心里,只是一点小误会而已。”
在旅祺再三的保证和劝慰之下,姬沄也只得接受他的说法。目送旅祺离去,小厮们殷勤地端上许多各色瓜果和米饭菜肴,而后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瞪着面前那些精致的餐点,姬法百感交集地叹了口气。天壤之别!想起自幼到现在的际遇,她忍不住苦笑地摇着头。
背后又传来那种奇怪的感觉,使她不安的连连回头张望,但空旷的房间内,除了她自己,再也找不出别的人影……
可是那股被监视般的感觉又如影随形的令她难以释怀,像是被道沉重的网所镇压,她如困铁笼中的野兽般,来来回回焦躁地踱着步子。
第三章
笔直地朝那道被以幅很大的虎鲨旗刺绣所垂挂的走廊尽头而行,怒气使得旅祺宽阔的长袍如被狂风拂打般的招摇不定摆动着。
来到那幅虎鲨旗前,他深深地吸口气,而后在身畔人停住脚步声后,看也不看一眼地朝身旁伸出手。
“拿来!”他双眼直视前方、眼底闪动浓浓哀伤。
“少爷,属下会再找人加强这铁牢……”将一把硕大的钥匙放入旅祺掌心内,管家脸上的神色亦是十分凝重。
“没有用的,这铁牢已加粗三次了,但他总有办法开断如小孩胳臂般粗的栏柱,我……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了。”重重地捶了一下那幅虎鲨旗。传来空洞的闷沉声,显示这旗之后,应该是个空间挺大的小隔舱。
“少爷,或许应该遵从老爷的遗训……”
“不,他也有活下去的权利,只是我们似乎越来越难以制伏他了。”
“少爷,他……连老爷都不忍心留下他来拖累你。
我们都明了少爷是个仁心重感情的人,可是……可是他根本就不像是个人了啊!“
钥匙转了转,门咿啊地应声被推开,看了眼管家,旅祺执起管家手里的烛台,缓缓地走人那陡然往下倾斜的通道。
外人可能很难想像,在这通道的尽头,竟是这么特殊的景致。像是东南沿海常见的沙岸和岩岸交界处,在这密闭似的船舱底,有着屹然高耸的山丘,嶙晌起伏的岩块,另一侧则是铺满了洁白晶莹的白砂,浑然是个人造的室内海景。
洞岫侧旁植满各式各样的植物,一目即可了然的洞穴内,有张简单的床和桌椅,摆设一如寻常人家。绕过雾气弥漫的龙从林木,旅祺迳自来到水边,蹲下身子凝视着平静的水面,久久不发一语。
“少爷,或许他现在不在这里……”不安地摸摸头脸,顺顺身上衣物的皱褶,管家的声音很快地飘散在浓浓的水气中。
举起手制止管家再说下去,旅祺闭起了眼睛。 “他知道我来了。”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水面狂澜四起,水纹卷起朵朵漩涡,激起水滴四溅,而后在水势稍歇之际,由水底冉冉升起一尊塑像般的人体,他浑身披满绿色植物,或是藻类构成的一层膜,此刻那些绿色污泥般的黏液,正慢慢地由他身上滴落在水面上,点出了大大小小的水纹圈圈。
即使已经知道自己所要面对的是什么,第一眼接触到伫立水中央的人时,管家还是忍不住倒抽了口气。
因为他看到了另一个少爷——那个水中的人,他有张和旅祺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除了因长久不见天日而显得苍白,他几几乎乎跟旅祺像是由同个模子刻出来般神似。
“你来了。”露出相当狂妄的笑容,他赤身裸体地自水中缓缓走上岸,拿起堆放在桌畔的衣物,随意地披在身上,并将长发束了起来,似乎对自己裸体示人,丝毫不以为意的大刺刺坐在椅子上盯着旅祺。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旅祺坐在他面前低声道。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不该偷偷地潜进你房里,惊扰了那位贵客。”随手自盘中拿颗果子,他狠狠地咬下一大口,冷冷地回视着旅祺。“我们就像黑夜跟白天,永远不能让他人见到我的存在,只有你能正大光明的出现在所有人面前。而我,永远只能是你的影子,守卫着你康家船队,当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影子。”
“彤彧,你并不是没有名字……”
“名字,我有名字又有什么用?从来没有人喊过我,对你们大多数的人而言,我根本就不存在!我好恨,为什么我就非得忍受这种见不得人的生活?”忿忿不平地将手里的果子往墙壁砸过去,四进的汁液将旅祺的衣衫都沾染上淡淡的污渍。
摇摇头制止了管家为他拭去污渍的打算,旅祺伸手抹抹脸。“彤彧,这都是阿爹的主意,但倘若不是因为你一出生即笃识水性,阿爹也不会做这个决定的!”
“哼,有没有人问过我想不想过这种生活?长年生活在这舱底,只能趁着浮游外海时,才能见到天日。我多渴望跟你们一样,打扮华丽的跟人群挤来挤去,但是我只能待在黑暗中,看着你们过着我原本该有的快活日子!”
这位被称为彤彧的男子越讲越生气,突然揭落身上披着的袍子,精赤条裸地如道白光似的跃进水中,漫天都是被他猛烈激起的水花,和阵阵因回音而响亮的哗啦水声,盛大得令人几乎要站不住脚的震撼。
用力地吐出一直堵在胸口的那口气,旅祺颓然地坐在岸畔的一块岩石上,出神地望着波纹不断的水面。
难怪彤彧会这么的气愤,因为由于出世时的阴错阳差,使得这个和旅祺相隔不到半个时辰出世的同胞弟弟,从此却踏上了不同的路途。
当他们的母亲生他们之时,可没有料到竟会是孪生子,当时他们的母亲正随父亲航行于外,或许是因为怀双胞而导致早产,也可能是因为突遇暴风雨动了胎气。
总之,在旅祺出生后,他们的生母即因风浪过剧打翻船而跌落海中,当时没有人知道她腹中尚有个胎儿。
而且,在大伙儿七手八脚的救起产妇后,压根儿没想到还有个婴孩由母体滑出,正在水面载浮载沉。
担任了望的水手大叫时,所有的人都因为要救夫人和少爷而无暇多顾。只有康家的老当家,也就是旅祺的父亲注意到异状。因为,他见到了不该有的景象——一群海豚或上或下的托着个小婴儿,成圈集结地护住孩子。心中意念一动,老当家的立即跃人海中,在众人无暇注意时,悄悄地游近那孩子。令他惊讶的是,那孩子在水中竟可长时间的悠游,而不必像他,或大多数人般的浮出水面换气。如那群海豚般的轻盈,这名仍连着脐带的婴儿,就像天生是个水族般的在水中悠游自在。
这触动了老当家脑海中似乎很遥远的记忆。在他来的那个国度,有个很有名的传统: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天界降临了个很有异能的天人,他可以在水中潜游很久,就是他传授这个国度的百姓航海造船之技术,使得他们能在其后称霸海洋之上。
传说这位天人曾跟某个种族的女子成婚,所以这个种族中每隔若干年便要产出个具有这种可在水中潜游终日的异能之人,而他们的记号便是——必为孪生子中的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