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尼拍拍她,一切尽在不言中。
“常小姐……啊你是常小姐呀?”一个粗哑的破锣声唤醒了沉思中的她。
“阿伯,杂货店的阿伯吗?”常惕言跳起来。
“是,就是我啦!哎哟,常小姐啊,好久没见到你了说,我们都很想念你耶!”阿伯咧开嘴露出银牙。“你回家过了没,常校长很想念你说。”
“爸爸,爸爸他好吗?”
“老样子,也没什么变,现在已经放学了,你赶快回家,我想常校长一定会很高兴的啦!”
“小言……”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嗓音,那听了不下千百次的呼唤声,突然让她热泪盈眶。
“爸……爸爸。”她回过身,紧紧抱住那厚实的身躯,忍不住哭了。
“傻孩子,哭什么?爸好好的活着哪!”壮年男子慈祥地拍着她的背,打趣道。“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爱哭,你一天不改掉这习惯,爸爸一天心里就不舒坦。”
常惕言不答话,只是哭,一直哭,哭到身旁两个男人尴尬起来。
“啊常校长,我不妨碍你们父女大团圆,我回家去啦!”阿伯提起鱼篓子走了。
“别哭了,我们也回家好吗,爸爸今儿个煮你最喜欢的菜,这样高兴了吧?”
是夜,窗外的纺织娘扰人清梦地聒声大作,常惕言坐在窗边,楞楞地看着窗外的星星。
“她精神不太好,一脸恹恹地,不过我会安抚她的。”常校长在房中细语。“你也保重啊澈生,我们下次再聊。”
他挂上电话,心疼地看着不远处那纤瘦的背影。
小女孩终于也识愁滋味儿了。
“怎么,在外边儿受委屈了?”常校长走到她身后,摸摸她的头。
“没有。”常惕言吸吸鼻子。
“那是什么事情呢?”
“我想爸爸嘛!”她撒起娇来。
“我才不相信呢!”他捏捏她的鼻子。“要是你有想爸爸,就不会这么久都不回来啦!”
“我……我忙嘛!”
“是忙,忙着交男朋友是吗?”
她突然僵住了,眼泪又在眼眶中打转。
常校长看了,落寞地笑了。“唉!小言长大了,心中不再只有爸爸一个,爸爸真是寂寞啊!”
“不……不是这样的,”常惕言急忙辩白,黯然地低下头。“是我做错了,我太冲动,错怪他,让他受伤了。所以他气我,走掉了,不再让我见他。”
“这男人恁地小气,太没风度了,不要也罢!”常校长挤挤眼。“还是爸爸另外给你找一个吧!最近学校来了一个代课老师,帅的不得了,学校一票小女生迷他迷得要命,怎么样,要不要认识认识啊?”
“爸,不要胡说八道了。”常惕言苦笑。“我喜欢他不是因为他帅,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嗯嗯,”常校长还是不死心。“女儿啊!那代课老师也是,我见他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你嫁给他好了。”
“你这小丫头!”常校长摸摸她的头。“还是一样淘气。”
“哪有?”常惕言皱皱鼻子。“对了,那男的是什么来历?你不要又老是喜欢随随便便乱请人啦!太危险了。”
“多心,谁会骗我这个穷校长啊?全校学生加起来一共也不过二十八个,如果是骗子,会找油水这么少的学校吗?”常校长笑笑。“学校师资一直在缺,那男生不但会英语,数学也很厉害,他虽然没有教师执照,不过比真正的老师还行呢!所以我当然留他下来了,反正他看来无处可去的样子。”
“我现在也无处可去了。”常惕言眼光又看出窗外,一闪一闪的星星,像他的眼睛。
“那你也来学校帮忙好了,不过你会什么呢?”常校长装作竭力思考的模样。“对了,你会跳舞嘛,那教孩子们做做体操好了。”
“爸——”她哀怨地望着他,惹来他一阵大笑。“好了好了,不多说了,你还是快睡吧!乡下地方又没别的娱乐,睡觉最好,明天记得到学校来啊!”
“是。”
见不到他,哪睡的着呢!没有他,她无法安睡;没有他,哪一晚都是无眠夜。
“小明的妈妈给小明十个橘子,小明吃掉了一个,姊姊又吃掉了两个,那小明现在还剩下几个呢?”常惕言心不在焉地拿着课本。
“老师!”小孩子举手。
“什么事?”
“既然是妈妈给小明的,那姊姊怎么又要来抢呢?”
“是啊!要是我就绝对不给姊姊。”
“老师,我可以一次吃三个唷!”
面对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常惕言的嘴巴张成○字型。“做人不可以这么小气,你们都听过孔融让梨的故事吧?要向孔融学习才是。还有,不可以一次吃这么多橘子。”
远处传来一阵激烈地笑闹声,惹得教室内的孩子们禁不住,眼光纷纷游离出去。
“啊!老师。”
“又有什么问题?”她快要睡着了,为什么暑假还得上课呢?
“我想上厕所。”
“我也是。”
“我也想去。”
“你们是想出去玩吧?”常惕言手插着腰,望着一颗颗骨碌碌的黑眼睛,一脸乞求的神色,她心软了。“好啦!反正本来就是该放假的时间,我不阻止你们,大家出去玩吧!”
孩子们欢呼一声,连书包都还来不及收拾就往外冲。
什么嘛!常惕言不服气的想,她就不信那新来的老师会多好,惹得一票学生为他发狂,她非得去看看那家伙是不是真的有三头六臂。
“冲啊!”一二三年级的小孩子喊。
“上啊!”四五六年级的小学生叫。
“老师拿到球了,别让他逃了。”大家一起冲上前去,紧紧抓住一个颀长的男子。
男子站立不住,被撞了个踉跄,忍不住叫:“犯规犯规,足球是用脚踢,而且不可以撞人哪!”
“老师太厉害了,不硬来赢不了啦!”一群男孩子像见到花朵的蜜蜂,一涌上前。
“喂!你们男生太不要脸了,不要撞何老师啦!”女孩子在一旁尖声叫起来。
她呆呆地站在树丛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头发剪短、又长出来了,非常的参差不齐,身上穿得是一件洗得缩水的白布衣和卡其色七分裤,也不穿袜子,就这样随便地套上一双灰扑扑的布鞋。
男孩死命抓住他的衣服,露出他的肚脐眼,他也不肯放,硬是把球举得高高的。女孩子有的惊叫、有的大笑,剩下的则从指缝中偷偷瞧他。
她不能置信的,是他的表情,那从来也没有过的柔和、满足、纯真和快乐。
每一次冲撞,都让他发出悦耳的笑声,每一回加油,都让他的眼角沾染春风。他的肌肤已经失去了那令人心悸的白磁色,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温暖的麦芽黄。
“暂停!”他举起一只手。“我被撞得好痛,要休息了。”
“不要哪!再来再来。”男孩子缠着他不放。
“何老师,快过来,我们这里有饮料唷!”女孩们像唱着歌儿的小美人鱼。
“好,我要喝。”他手上球一丢、兴匆匆地跑过去。
女孩子张开手,章鱼似的团团将他围住,一阵莺语响起,离得远了,她听不清内容,只觉得他像在应承什么似的不断点头。
“老师。”小女孩羞怯地唤道。
“嗯?”他对着瓶口猛灌饮料。
“我可以摸你的眼睛吗?”她绞着小小的手指,表情非常不好意思。
“我的眼睛?”他张大、眨了眨。“可以啊!可是为什么呢?”
小女孩很认真的说:“我昨天在家门口看到黑色的蝴蝶,它们扑扑扑地飞走了,很漂亮,我觉得老师的眼睛,很像它们,所以我想摸摸看。”
蝴蝶?
他的心柔软下来,忍不住笑,那笑意一直漾至嘴角,溅到他的眼睛里。
他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小女孩伸出小小的手指,碰碰他的长睫毛,只觉得痒痒地、感觉怪有趣的。
“老师的眼睛好软唷!摸起来好舒服。”小女孩简直爱不释手。
“那不是眼睛,那叫睫毛。”他微笑地耐心解释。“像小宁,你也有睫毛啊!在这儿,摸摸看,是不是也很软很舒服呢?”
“咦,真的耶!可是好少唷!都摸不太出来。”
“每个人的睫毛长短多少都不一样,不过像老师这样又长又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较大的女孩羡慕地说。
“嗯!我也好想摸摸看。”
“老师,可以摸吗?”
女孩子们的手纷纷缠上去,面对数只手指,他骇得向后退倒。“别来别来,只不过是睫毛而已,没什么好摸的,大家都一样有的。”
“老师偏心。”
“答应小宁却不答应我们。”
“没错!”一个比女孩子们高不了多少的身影陡然冒出来。“太不公平了,今天我们一定要摸到。”
“小……小言。”他呆住,不设防的心突然被闯入,让他一时无法思考。
“什么小言?”她的眼里浮起一层泪光,赌气说道:“我知道我欠你一个道歉,可你也欠我一个解释。现在我说: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不分青红皂白、无理取闹、不辨是非、黑白颠倒误会了你。所以我找了你好久,从香港岛到九龙,从浅水湾到南丫岛,还从香港跑回台湾,从台北找到这儿,就是为了跟你说声对不起。”
他凝视着她,无言。
“现在我已经道歉了,接不接受都是你的事,可是你必须要向我解释,为什么要逃?”
他低下头,回避她的眼光,默然无语。
“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看我?还是你一直不原谅我?”她咬住下唇,不让眼泪流下来。
见他不回答,只是看着地上,她有些明白了。“好,我知道了,我会走,以后不会再在你面前出现,也不会让你难过了。”她几乎是带着哭音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去。
望着她离去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他想大声呼喊,留住她,叫她停下来。可是矛盾的心,却让他开不了口,甚至连叹息也不能够。
风,飒飒地吹过,拂起满天橙红色的凤凰花,落得他一头一身。
“进来。”常校长推推老花眼镜,看着门口的来人。“何老师?怎么还没休息?”
“校长,”他犹豫着,呐呐地开口:“对不起,我恐怕……要离开了。”
“对不起什么?”常校长和气地笑。“你本来就没有义务要留在这里,这半年来多亏你的帮忙,小孩子们才对功课开始有兴趣,你离去,是我们的损失,我谢谢你都来不及了,怎还能要你道歉。”
常校长站了起来,捶捶腰部。“进来坐,别楞在门口,只是我说何老师啊……”
“是。”他颔首聆听。
“只怕你要和我说对不起的,不是这件事吧?”常校长低下头,从眼镜上眶沿看他。
“校长,你……”他讶异。
“我知道。”常校长像是了然于心似地拍拍他。“这里虽然是穷乡僻壤,我年纪又大了,但还不至于老眼昏花到看不清事情,不知道你是谁。我不问你为什么来这儿,是因为每个人都有保有秘密的权利,只是,既然你还没想通,为什么又要走呢?”
“我不知道。”自从十年前离家之后,他从来没像现在如此迷茫。
“你看到了,这里的孩子很纯真。”常校长笑笑,说起不相干的话。“不只孩子,连大人也一样,她虽然很小就没了母亲,但这里的人并不歧视她,相反的,还对她加倍的慈祥、加倍的关爱。”
所以她是如此的乐天,纯洁的不沾染一丝城市的秽气。
“我不清楚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什么事,可是,若不是为了她,你不会到这儿来,你会到这儿来,是不是下意识地,也在等她来呢?”
“我……不知道。”他像变得只会说这句话。
“孩子,释放自己吧!你眼里的悲伤应该褪去了。”常校长怜惜地拍着他。“已经够了。”
“我很想,我也一直在努力,”他忧郁地垂下眼。“只是那伤口……太深,我没有把握。”
“好孩子,要相信自己。没有什么痛苦是平复不了,没有什么伤痕是无法痊愈的。过去就让它过去,别再回头,即使感到痛苦,我们也要学会忘记。因为,我们要为未来活下去,为爱我们的人而活,知道吗?”
“会那么容易吗?”
“不,并不容易,所以我们才要学习啊!学习是一种很艰苦的过程,学会忘记也是一样的。”
“即使蝴蝶已经远去?”他小心地问。
“是,”常校长感伤地说:“即使蝴蝶已经远去,我们也要坚强。但是你很幸运,因为它一直在身旁,不曾飞去。”
常惕言走到教职员宿舍前,止住了脚步,一阵轻微的碰球声,让她静默下来,凝眸望去。
天色已经黑了,他就靠在路灯下,使劲地追着球。球在他脚下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似的,随着他灵敏的动作,忽上、忽下、忽而在左、忽而在右。
他玩了多久,她就看了多久。不,怎么会累?不会累的,即使要凝视他一辈子,她都不会感到负累,因为他对她,是这么地特别,这么地不一样。
但他却累了,只见他停下来,抱住球,闭上眼睛深深地对着月亮深呼吸。
好像也有这么一晚,他也是这样对着月光呼吸。月色一样皎洁,月影一样清晰;一样的人,不一样的感觉。
他已经承受了月神的眷顾,肌肤不再只是反映月光的颜色,而是发出自己特有的光华了。她可以看见,在他的脸上,有属于自己的光芒在流动,那光芒隐隐约约地,将他的脸勾出一道银边,一种说不出的美丽。
他张开双臂,让风鼓起他身上的白衣,像是隐藏了许久,终于要露出翅膀,随着月色而飞上天空。
她害怕,她不许,她盼了这么久,等了这么多年,她不准他就这样逃走,她不要!
“不要走!”刹那间,她已经从后面紧紧抱住他,环住了他的胸膛,那双小手交错在他左侧,像要抓住他的心。
“不要走,不准走,不可以走,你不行!”她呜咽起来,泪浸透了他的白衣。“我答应过自己,绝对不让蝴蝶飞去。”
他叹息了,声音轻的像风,如一缕薄烟,他又何尝愿意让自己的蝴蝶飞去?
“你是讨厌我,还是根本不在乎?”她的声音含糊不清,不知道是因为哭泣,还是靠在他身上的关系。
他又沉默了。
猜不懂他的心意,让她彷徨无措,因为他总是不说,他将自己收拾地密密的,让谁也闯不进去,谁也无法进驻。
连她也一样,任何人都一样,在他眼中,她和其他人并无不同,不是吗?否则他为什么仍是背对着她,不愿意回头看她一眼?
望着他不为所动的背影,热情消褪了,乡间八月的晚风已有丝丝凉意,她心灰意冷地放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