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衣下达命令,这个命令违背他的本意,他原是要修理她,让她一步步学习狡诈才是最佳生存之道,不过……她全身上下不到三两的瘦肉,激发他少之又少的同情心。嗯,这代表了他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丝空间,存放着少许良知?
他叫她吃饭?嗯,是不是她听错?她转身调整助听器频率。
亮君偷眼望他,发现老板也在看自己,她比比饭碗,再比比自己,询问。
「吃饭。」
她还是「不敢」反应,靳衣明白了,不管她有没有戴助听器,她都习惯不理会他的话语。
「我叫妳吃饭!」他大喊。
她摀起耳朵,看他,满脸委屈。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戴了助听器,可以听见八成声音?你不用那么大声,我听得见。」
「我告诉过妳的话还少了,妳哪一次听见了?」
「有啊!你说,老板说话,要专心听。在老板面前,不准想和他无关的事情。还有、还有其它一大堆有的没有的。」
那些有的没有的,她都有做到哦!比方,不准告诉老板娘们他的工作;不准向别人泄露她管家以外的工作内容;不准在老板娘来家里时,打开工作室里的监视录像器等等。
「我讲话妳专心听了?」眼睛一瞠,这个员工需要再训练。
对啦,他是叫她吃饭,但她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他叫她坐下,她要想半天才实行,她想拿到及格分数还真困难。
「我会慢慢调整自己。」
「妳认为我有多少耐心等妳调整?」
「我会尽快。」
「多快?」
「快到……让你措手不及。」她说谎不打草稿。
「最好是这样。」
「一定会这样。」亮君说得信誓旦旦,心底却没太大把握。
他下定决心,总有一天,他要把她的单纯简单剔除,要她变成专业的一百分秘书。冷笑衔上,他低头吃饭。
菜还是淡的,不过,她的悲苦表情娱乐了他,嚼着嚼着,菜变得好吃。
「请问……」她的声音暂且打断他的好心情。
「说。」
「我可不可以去拿碗筷,吃……饭?」
连这种事情都要问?笨!不过,这也证明了一件事,两个礼拜的训练,多少训练出她的服从。
「去。」
她站起身,才要进厨房,却听见门铃声。耶!有客人来,不用单独面对恶老板。
冲到客厅,打开门,是粉红老板娘。这个老板娘偏好粉红色,脾气是所有老板娘里面最好的,也是亮君最喜欢的一个。
「老板娘好,老板在吃饭,我去请他出来。」
亮君发现,只要她喊她们老板娘,所有女人都会好开心,就是平常对她不爽的几个,也会对她施舍笑意。
「好啊,有没有果汁?给我一杯。」粉红老板娘说。
「好,我进去拿。」
好耶!不用对着老板臭脸吃饭,令她胃口大开。
她跳着进餐厅,笑容可掬。「老板好,粉红老板娘来了。」
他一脸屎样,抓住她的手腕,用冰声对她说:「不准在我面前叫那些女人老板娘。」
这是规则十……三?记下了。
可是他的口气很怪ㄋㄟ……不喜欢人家吗?
不会啊,他的凶脸向来只送她一个人,他总是对老板娘们笑逐颜开,感情好得很,怎么搞的,背后却叫人家「那些女人」,不屑一顾似的。
她敢保证,等会儿转过身,换张脸,他又是温柔好情人。
由这个道理可推论出,男人对妳越好,表示越不真心。那么老板对她很坏,表示……哦哦,不要、不要,她才不要他的真心。
「妳在摇什么头?」
啪地,他的声音连同亮君后脑勺的痛觉一起出现。他锵人!家庭暴力……不不,是职场暴力啦!
「我……我没摇头啊!」
「公然说谎!」
「我最正派诚实了。」
妈妈说她善良,同学说她正直,公然说谎这种事,不是尹亮君会做的事。
「闭嘴,把妳该做的事做好,到工作室去盯串盘面。」他起身,推开空碗,菜再淡,他还是吃了一肚子饱。
「是,老板。」
「还有,拔掉妳的助听器,不准偷听我们说话。」
「是,老板。」
「不到十二点,不准上床休息。」
她要是有点出息,自会去劳工局告他虐待劳工,不过,他算准了她没出息。
「是,老板。」
「要是有本事害我少赚一毛钱,明天就自动提行李离开。」
「是,老板。」
第一次当老板,他当得很得意,虽然员工不上道,但是他相信,经过几年「琢磨」,她会成为理想下属。
走出餐厅,他没发觉,自己心底,已经打算把亮君留在身边「琢磨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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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点半。
亮君揉揉眼睛,把几个报表列下来,摆在桌面上,她走出工作室,细心将密门关好。
下楼梯,回房间。洗澡,五分钟,上大号,五分钟,她用最短时间打理好自己,然后,啪,躺上床,眼睛尚未全闭,人已经进入恍惚阶段。
送走Anger,靳衣回到秘密工作室,满意地看着桌上的报表,扣除掉亮君的大条神经,其实她是个有能力员工,至少她耐操。
往后仰躺,双手枕在后脑,他回想这些时候闯入他生活的「新成员」。
一个新加入的Anger、一个曼曼,再加上小珊、玉婷……叔叔到底需要用多少女人来测试他的不长进,才会感觉心安?
无所谓,有自动送上门的礼物,他没道理亏待自己,在工藤家十几年,演戏是他成绩最好的学习科目。
工藤灿立曾经告诉过身边经理,靳衣的锐利眼神让他觉得恐惧,他有预感靳衣不是池中物,总有一天,他会腾云而起,届时,当年的帐,他将一条一条和自己清算。
工藤灿立不晓得自己身边有多少手下被靳衣收买,更不晓得他的帐早在靳衣独立那年开始和他清算。工藤璨立的无能,加速了靳衣的蚕食鲸吞,他一步步吞下他最在意的东西,待他有所知觉时,不及反扑便得承认失败。
靳衣冷笑,对叔叔也对他自己。
起身,他往自己房间走,行经亮君房间时,他起了好奇心,手按住门把,旋转。
她居然没锁门?她是太相信他,还是太相信自己?
跨进屋内,床头小灯照耀。
亮君的身体在大大的床上显得过分娇小,她居然抱着玩偶睡觉?几岁的人还装可爱!
恶意,他抽走她手上的玩偶,在梦中,她有反应,空空的手东摸西摸,四处摸寻她的猫咪娃娃。
有趣,他抓起猫尾巴,在她颊边摇晃。
手往上,她抓到猫咪便往怀里藏,他用力,又把猫咪勾回去,来回几次,他用猫咪钓她这条美人鱼,越钓越兴起。
「妈……不要……」
模糊一句,靳衣松手,小猫咪落进她怀里。
她还有个母亲?她的亲人居然放心让残障女儿出外谋生?看样子,把世界看得太单纯的不只她,还有她的母亲、父亲或者……兄弟?
手指在她脸庞滑过,触感比想象中更好,她总是带给人纯净无瑕的感动,接近她,他感觉自己显得污浊肮脏。
靳衣坐在床沿,床略略往下凹,亮君睡得很熟,他抓起她一束长发轻轻拨弄戏耍,原本背对他的身子,翻过来,额头顶上他的腿,右手划过,横贴在他的腰间。
分明是暧昧动作,但由她来做,就像婴儿靠在大人身上般,全心信赖,净洁舒坦。
不带情欲地,他想吻她,吻开那两瓣粉唇,像母亲吻小婴儿般,满满的,全是喜欢。
靳衣拉开她的手,面对她,侧躺下来,手伸入她颈后,另一手环住她的腰,她穿了史努比睡衣,长裤上衣,印上满满几十个史努比。
她真的年满二十?履历表上写着大学毕业,二十三岁,可是她怎么看都不像这个年龄,甚至,他碰过十九岁却比她冶艳一百倍的女人。
指头滑过她的额、她的鼻梁、她的嘴……没有人工芬芳,是淡淡的处子幽香,加上爽身粉的味道。
凑近她,深深吸取,他喜欢这个味道。童稚时期,母亲总爱在他洗过澡后为他擦上爽身粉,然后拥着他坐在摇椅间轻轻摇摆,歌曲一首一首哼,将他哄入梦乡。
曾经,他为母亲这种行为生气,几次反弹说自己已经长大,哪里想得到,一场车祸结束亲情,充满爽身粉香的拥抱成了他最深刻记忆。
食指在她浓密的睫毛上刷过,偷偷地,他露出真心笑容。
抱紧她,他的唇贴上她的,一个细细吸吮,甜、纯、净,像林凤营的鲜奶,营养好喝,甜的是心,满足的是胃。
喝一口不够,再喝一口,他是穷极饿极的流浪者,碰上家的味道,他不忍放手。
圈住她,他心满意足,深吸气,拥她入怀,今夜的梦里,有家。
第三章
亮君伸了伸懒腰,昨天睡得舒服,她的小猫咪变大只了,抱起来又软又温暖,让她作了一夜好梦,梦太好,好得她一点都不想起床。
脸埋进大枕头里,把阳光关在窗外,闭起眼睛,今晨她的松果体罢工,生物时钟暂停,她要睡到自然醒。
亮君睡得愉快,靳衣却等得不耐烦。
坐在餐桌前,看着满桌子早餐,那是他的一时兴起。牛奶三明治、稀饭花生和炒蛋、果汁色拉加土司、豆浆包子及碗稞,中式西式样样齐备,媲美五星级欧式大饭店。
或许你要问,为什么他一时兴起?很简单,他同亮君一般,作了「一夜好梦」。
在梦里,母亲为他沐浴更衣,为他洒上又香又温馨的痱子粉:在梦里,他坐在高脚椅上,和母亲一起揉着爱玉子,在夏天的午后,母子为辛勤的父亲准备清凉饮品。
靳衣的梦太美妙,所以心情大好,只不过他心情大好的表现方式和亮君不一样,亮君选择让松果体放假为好心情庆贺,而他,多年的失眠习惯在清晨五点半叫他起床。
起身,喝过「林凤营牛奶」,他下楼准备丰盛早餐。
六点半、七点半、八点半、九点半……了不起!早该开工的员工还赖在床上,原本热气蒸腾的稀饭不再冒烟,软包子得了硬化症,果汁沉淀物增生……
他的耐心用罄,推开面前的稀饭,冲到亮君的卧房前。
推开木门,闺房二字没在他心里制造任何障碍。
「尹亮君,妳给我起床!」他朝着她的背吼。
亮君没反应,她的「耳朵」放在化妆台上。
「我数到三,马上起床,一、二……Shit!」
他看到她的「耳朵」了,大步跨到床边,跪上他昨天躺的老位置,扳过亮君的肩膀。
用力过猛,他的凶狠动作刺激她的肾上腺,亮君眼睛瞪得老大,清醒。
确定是他--一个很爱发脾气却无害的老板,她轻吁气。
「老板,早安!」声音软软,肾上腺素恢复正常供应量。
「九点半了,妳认为是说早安的好时间?」
「这么晚了?对不起,我马上起床。」
「最好是快一点,今天的工作会把妳逼到半夜三点才能上床。」他下重药,转身出门。
「喂,等等好吗?」她说话,声音仍然慵懒。
「有事?」他回身瞪她。
「昨天,我作了很棒的梦。」
她的梦关他什么事?他是老板、她是员工,除非她梦到让老板一夜致富的方法,否则一概与他无关,不过,一夜致富……凭她?算了吧!
但靳衣还是坐下来,凝视她的脸,倾听她的声音。
为什么?他对自己的行为作不出合理解释,大约是……嗯,对了,是同理心,因为昨夜他也作了不错的梦。
「梦见什么?」
他的声音很酷,彷佛对她的梦不感兴趣,不过,亮君听不见他的语调,只读出他的唇语,读到……他的「关心」。
「我梦到在飞,我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往下望,下面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原和嫩黄色的小花,还有几头黑白相间的乳牛。我纵身往下一跳,手张开,飞起来,我飞高飞低,一下子飞到乳牛头上,一下子飞得跟小鸟一样高,我摘了很多黄色小花,风吹,花香围绕着我……」
她很爱很爱讲话,常常一开口便停不下来。
靳衣看着她的叨叨不绝,猜想,是不是听不到声音的人,分外珍惜声音的存在。
「我常作梦,每次醒来,妈妈看见我开心,就问我:『妳是不是又作了飞行的梦?』然后,她会靠到枕头边和我并躺,听我说梦见什么。」
以前,有妈妈聆听她的梦境,现今,妈妈不在,她的梦少了听众,她的心情少了安慰。
「为什么老作飞的梦?」他问,这回口气不再不耐。
「小时候我在阳台上面捡到一只小鸟,牠的翅膀受伤,我用卫生纸盒替牠做了个临时的窝,我是独生女,再加上耳疾,所以很少出门、很少结交朋友,小鸟便成了我的新朋友,我不断对牠说话,细心照顾牠,我们拥有一个快乐的暑假。
有天下午,我发觉牠能鼓动翅膀在房间里面飞了,我笑着为牠拍手喝采,然后,牠居然从半开的窗户飞走了,我哭得好伤心。妈妈回家,告诉我,天空是小岛的家,牠想回家并不代表牠不喜欢我。
我告诉妈妈,等存够钱,我要买机票到天空拜访小鸟的家,从那时候起,我便经常作『飞』的梦。
我们一直没存够钱,因为我们要买房子,房子买了,爸爸妈妈却相继生病去世,虽然我没机会正式拜访小鸟的家,我却在梦里去过好多次。」
乐观是父母亲留给她的最大资产,也许她不够有钱、不够「正常」,但她的心澄澈透明,开朗进取,值得人们羡慕。
「所以,妳作梦很开心?」
父母亲去世、梦想无法完成,她还能替自己找到快乐泉源,谁敢说,她不是能干女生?
「对,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我今天一定不会被你骂,会把每件事都做到一百分,你会对我刮目相看,你会……」
「我没见过比妳更爱讲话的女人。」他堵住她的话。
「没办法呀,我很慢才学会说话,一旦拥有表达能力,我就舍不得割弃,知不知道,当我第一次听见声音时有多震惊,我觉得声音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我非要一直说一直说一直说,说到……」
「说到舌头烂掉。」闷闷地,他接话。
靳衣不捧场,因为她的话语带给他淡淡忧伤,她说听到声音的震惊,她说声音是最美丽的东西,她说要一直一直说话……沉重感觉压着他,他--不舒服。
「放心,舌头不会烂掉,你想,它天天泡在口水里面都没事,还有什么东西能让它腐烂?」她对自己的口腔细胞充满信心。
「泡到盐酸里还不烂?」他硬拗。
「没道理啊,我没事干嘛拿盐酸泡舌头?除舌苔也不是用这种方法。」她皮皮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