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无言,凤霞不禁拿眼探了探,见着少夫人的神情,想是亦知晓了些事,有些事不说开,反倒是好,安稳平静地过下去,无非是种幸福。
“好了,我再待会儿便睡,你先下去罢!”
闻言,见她无意再问,凤霞反是松了口气,只因这事儿不好拿来说嘴,虽她是个小婢,可这点儿人情事故还懂,嚼舌根,可不得在正主儿面前嚼去。
既现成有个台阶可下,何不顺势搭了下去,想到这里,凤霞是的一声,便隐隐退了出去。
待掩上门扉,方水莲即垂下眼,摇曳的烛光,照得一脸落寞。
挨身倚靠,怔怔凝望远处,眼神空,思及夫君的无情,她的眸子不由蒙上一层水雾,眨了眨,无声地落下泪来、湿了脸庞,颗颗的晶莹滴于手背,洇成一片泪花。
什么都不必说了,事实摆在眼前,她不死心的拗执,换来的同是一次又一次的伤绝。
她要的不多,仅希冀夫君能移步前来探上一探,见见她这位有名无实的妻子。
唉,多想亦无益,夜已深沉,她也是累了……
方水莲缓缓地探出手,闭上窗棂,原是打算就此歇息,突地闻得几许杂声,窸窸窣窣的,似是东西穿越而过,不细听,还当真没能辨得出来。
现刻的时辰,大伙儿莫不是歇息安枕去了,怎还会有着声响?她疑惑地探头出去,睁眼张望,左瞧右看,隐然间,黑密一片的视野中闪烁几丝银光,渐强渐弱,于暗夜里闪了几回,便又不见了。
这般奇异的银光,令方水莲不禁发疑,隐约传来的一股腥膻味更是教人困惑。打定主意,她提起了胆子,轻推门扉,步出厢房,就为了一探究竟。
手持烛火,金莲轻叩,方水莲举步维艰,小心翼翼地走着。自幼便缠上的三寸小脚不适行走,才一趟不过是回廊短程,走个一回,早是累得她满身是汗、腿儿发酸。
然则,这点痛苦倒不至于叫她退缩,抵着脚底的疼,穿过两道拱门,不知怎么走地,寻着微弱的声响,一晃眼,便自南苑走到了后院。
停下脚步,前方黑压压的一片,着实令她有些发颤,百般思量下,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一踏出,难受的浓腥味便一古恼地朝她袭来,她不由得纠起脸,提袖掩鼻,靠的越近,味儿便越发浓厚。
弥漫四阁的,不是牲畜身上的腥臭味,而是极其刺鼻的血腥味……
了然会意,猛然一惊,她压下内心涌来的恐惧,提高手中的烛火一探,地面上竟是一大滩鲜血。
灯火照去,沥血盈满,流成一条长沟,红滟滟的,犹如一幅泼墨画,显得格外怵目惊心。
循着血迹往上探去,血液似是仍在流动,一波一波的,自上往下,探灯一照,突地照得一只血肉模糊的残尸,吓得她往后倒退,脚一踉跄,不禁软倒在地,整个人是惊呆了。
“老天爷呀……”仔细一瞧,地面上的残骸原来是只肥大的鸡,方水莲掩嘴哽咽,频频作恶,泪水就这么不受制淅哩哗啦地滚落。
地上的残骸,碎肉飞散、鲜血横流,除了残余的几支白骨外,尚存一只鸡头,身子全都教不知名的畜牲给吃了。
情景之骇人,莫说如方水莲般的柔弱女子心惊害怕,就算是粗莽汉子见着,亦是吓出一身冷汗,背脊发凉,惊得失魂走魄。
她赶紧偏过头不敢直视,待畅了畅气,稍稳心神,这才挣扎起身。
扶着木栏,原想速速离开此惊骇之地,她欲出声呼喊,无奈夜深人寐,连小蝶小虫都没个影儿,更甭提一婢一仆了。
走没几步,双腿一软,她几乎是用爬的离开鸡圈,呼唤不着人前来,又怕是那畜牲猛兽仍在院里,要是在此时发现了她,岂不成了野兽的腹中食?
想及此,方水莲乱了心智,简直是慌了。
害怕至极,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浓烈的血气仍然弥漫四周缠绕不去,她猛地打了个寒噤,急红了眼,霎时气力全无,就连爬也都没力了。
忽然一阵风吹拂,腥血气味中却掺杂了一股几不可闻的幽香,闻得熟悉的香味儿,她知晓那是女儿家身上的清香,倏地回神,惊恐的眸子顿浮出一丝生机。
方水莲拚命撑起虚软的身子,一迳来至畜栏后方,想是寻个究竟,抬眼环视仍无踪影,背后蓦地“唰啦”轻响,吓得她“啊呀”地尖叫出声,整个人摔倒在地,浑身不住哆嗦。
鼓起勇气,她回头一瞧,竟是一位身穿浅黄衣衫的小姑娘背对着她盘蹲,见她双肩微耸,又瞧不着她的脸,便以为小姑娘是同她一般因误入此地,目睹了鲜血淋漓、白骨遍地而心生害怕恐惧。
见此情况,她总不得丢下一位小姑娘,自个儿逃命去。怜悯心一起,方水莲便压住内心的恐惧,挨身过去,柔声安抚道:“小姑娘,别怕,咱们一块儿出去,恐是有畜牲入了宅院,来偷吃鸡子,留了一地残尸,此地不宜久留,怕是那畜牲尚未离开这儿,将我俩给伤了,咱们俩一同出去,也好壮壮胆,小姑娘你还是快和我走罢!”不及表明身分,她仅想到要速速离开此诡谲之地,便轻轻拍向小姑娘的细肩,似是安慰也似是提点。
然而,不知怎地,眼前的小姑娘依旧维持原姿,对于她的好心呼唤并不在意。
见状,方水莲有些疑惑,赶忙低头看去,轻喊了声:“姑娘……?”
瞧至小姑娘的侧脸,岂料,一入眼的却是张着血盆、尖牙似若锯齿的狰狞面相,一大只鸡腿子正放在嘴岔子里细嚼烂咽,红艳的液体沾满了前襟,一双斜长杏眼微眯了眯,似是惊扰了璃儿吃食的兴致,咕噜一声,连肉带骨全给吞下肚腹。
“啊……”亲眼目睹了这血淋淋的一幕,方水莲早吓得真魂出窍,呼声不及,两眼一黑,便登时往后倒去,头部恰是撞着了地上的小尖石,顿时血流满地,溢了一大滩湿红。
璃儿抬眼一见,努鼻一闻,认出来人,斜长的眸子迸出银光,睁圆瞪大。
如此陌生又突起的香气……是她!方水莲——大伙口中的少夫人!就是她巴着瑛哥哥、夺了瑛哥哥!忆起绕于耳边的声声笑语,浓烈的血味迷惑了心智,即两手一撑,就势扑向方水莲倒地的身子。
扑倒猎物,她并不急着食用,反是伸出利爪撕扯衣裳,露出白皙柔嫩的颈子,吐出小舌舔去沾于上头的血迹,细细地抿抿唇,似是品尝赏味。
待沾附的血迹全然拭尽,就在此刻,未完全昏迷的方水莲忽苏醒了过来,方一睁眼,便见一庞然大物压于身上,教她动弹不得。
后脑一阵着疼,方水莲下意识地蹬踹了几下,待看清身上为何物时,吓的大叫出声,急欲伏身而起。
容不得她大喊,璃儿一见她醒来,即张大嘴盆,露出锐牙,往着细白的咽喉上就是一口,尖牙深嵌,霎时鲜血四溅,犹如水柱般狂洒了一地,溅得她一头一面。
“啊——”被咬住脖子,方水莲一声长吼,破碎且凄厉,划破寂静深沉的黑夜,终至消逝于无垠边际。
十五圆满的月娘如常般地高挂着,只是,莹亮的光辉似是夹杂着艳红,水银泻在白璨璨的身躯,不意染上的赤红透出一丝邪佞妖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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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蒙亮,铿铿锵锵,彷是发生了啥大事,石墙大宅内脚踏声不绝于耳,个个匆忙急迫,马不停歇,为万籁寂静的街道增添无比的吵杂。
接连几个日子,戚府上下一片浑沌,大伙儿忙的乱糟糟,一下子是为了少夫人的失踪,遍寻踪迹,现会儿却是忙于替着挂于回廊栏干、前庭院卸下白帘奠布,紧接换上大红灯笼,褪去丧户萧条之景,改成一片洋洋喜气。
“唉呀,可累死我了,才刚忙完少夫人的奠礼,这会儿又得办少爷的喜事。”架上的奠堂不过才三五天,一会儿又成花厅礼堂了,白布变喜帕、丧彩成灯笼,怎么看就怎么怪。
“呵,可不?说来也真够奇怪的,怎好端端的一个人平白无故说不见就不见,咱府里又不是市集那些变戏法的。”另一位着髻的丫头轻笑出声,拿眼瞅着身旁年纪稍轻的丫头。
“莫非……大伙儿口中的狐狸精不是住在北苑的那女人,实则少夫人才是,咱们都被妖术给蒙了眼。哎呀,若真是如此,说不定待会儿一晃眼,整座宅邸便全成了废墟,满是枯干野草了。”她故意掩嘴惊呼,两眼瞪的老大,装作一副惊愕,夸张的模样可同戏子比拟了。
“噗哧,你说到哪儿去了,据闻少夫人是被不知打哪儿来的野兽给吃了,那晚还见得后院畜栏里一堆残骨咧,说有多可怕就有多可怕,包准是少夫人晚上一人闲来无事乱走乱逛的,才教闯进府偷吃鸡的野兽给吃了罢!说到底,也全怪不着咱们,进府没多少日子喜事竟成了丧事,老夫人还说是少夫人带来秽气,要赶紧另订门亲事来冲冲。”现在想来,她的心都还有些惧意,老夫人的无情绝义她可是彻彻底底地见识到了。
一来一往滔滔不绝,两个小丫头手执盘碟,便停着不走,在原地笑闹了起来。
“还在那儿闲磕牙,你们全都想被撵出府是罢?”小丫头们又偷空在那儿说嘴,气得前来探寻的老总管吹胡子瞪眼,忍不住大声斥喝。
两个小丫头一怔,讷讷地低下头,齐口同声道:“咱们绝不再犯了。”怕总管再骂,即拿着托盘、花彩疾速退离,一溜烟儿地跑了。
见状,老总管不由长叹了口气,晃眼逡巡,走走探探,早先的白绫莲花已被卸下,换上的是属于嫁娶喜事的红缎喜帘,其实,小丫头们说的不错,此次少夫人被兽野食之事,确是特为怪异。
先说府内向来平静,位于大市都城中,又哪来的野兽偷吃鸡子害人?百年来,人文荟萃的苏州从未听过此等事件,再说他在戚府待了大半辈子,亦没亲眼见过啥凶恶兽狼出没,更甭提有哪家哪户丢了猪仔鸡鸭的,现刻却出了野兽食人之事,怎不教人心生疑惑?
可近日后院所饲养的牲畜频频无故失踪,铁铮铮的事实又容不得辩驳,要说真没猛兽,那平白消失的鸡鸭又该做何解释?双眉紧拧,总管捋了捋白花花的长须,沉吟许久,依是思索不出个道理来。
只是……看向周遭满是红艳的灯彩,眉间的深沟不由又是紧皱了几分,对于老夫人的决定,他亦是颇有微词。
不论少夫人是否真如大伙儿所猜测的那般,也不该偏选在此时办起喜事来,甭说对于往生者是大为不敬,更是教亲家那头情何以堪。
自发生了此款子事体,方水莲的娘家们闻讯赶来,方老爷气冲冲的当场要崔秀玉给个交代,一个好端端的窈窕秀女,出了闺阁没几日,如今下落不明,就这般凭空消失,怎么说都让人不信,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没个凭据,方家两老便不肯善罢甘休。
无奈下,左右踌躇,崔秀玉仅是说莫气莫恼,拚命安抚,怎奈方老爷亦是个顽固之人,频频指责戚家的不是。
火气一上,崔秀玉便顾不得什么,怒说方水莲是自个儿命薄,无福消受戚家少夫人的头衔,怎能将过错全推于戚家,说不定方水莲是和哪个野男人勾搭上了,这才趁夜逃出府,双宿双飞去了,反倒是让戚家蒙羞,没来责怪已是给足了面子,现刻找不着尸首,更是无所对证,到底那夜发生了何事谁能说个准?要吵便找出个证据来,甭在人家的地盘上瞎嚷嚷!此番话和着崔秀玉的撒泼,堵得方老爷哑口无言,住了嘴。
占了上风,崔秀玉颇为得意,冷笑一声,更说是方水莲命中带煞,将坏运全带来了戚家,若不是今儿出了这场意外,日后同样会开堂休妻,将人给撵出府去。
方家两老一听,更是气得冒火,开始一番唇枪舌战起来,吵的不可开交。
话说得越发难以入耳,两厢争的火热,个个面红耳赤,互不相让,唯独戚少瑛始终冷眼旁观,方水莲遭遇不测,对他而言实然无关痛痒,虽对她的无故消失有所怀疑,可最令他牵挂的是还是住于北苑的璃儿。
解决了方家两老,将之逐出府去,崔秀玉见着儿子的模样更是心生怒火,知晓他内心仍是念念不忘府内北苑的野丫头,容不许他开口,便立即差使了媒婆子,另外找个亲家,重结一门亲。
不出几天,媒婆子即带来了好消息,虽出了这不甚吉利的事,可仗着戚府家大业大,巴不得攀上此门亲事的家户是多不胜数,挑来挑去,终是选了座落东市“苏记布庄”的独生闺女。
问名、纳采……所有六礼程序均在几日内办得稳稳当当,就等着将人迎进门。
为此,避免落人口实,方水莲的后事则是象徵性地办了办,于宗庙祠堂摆上牌位,立个衣冠冢,算是有名有份地厚葬了。
丧家变喜户,短短不过三、五天,转换之快速教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难免传出流言蜚语,传是戚家少爷命底硬,克死了刚过门的媳妇,或道是戚老夫人手段残,巴不得见媳妇温顺,硬生生将人给逼死了;亦或真如戚老夫人所说,方水莲生性杨花水性,过门没多久便红杏出墙,给戚家少爷戴了顶绿帽子,戚家面子挂不住,即放话是野兽侵宅,平白失踪了……诸多谗言流呀流,转来转去,闹得整座苏州城人人皆知,可不论如何,最为真实无欺的是,方水莲不见了,戚府又是要加入一位新媳妇。
宁下心思,总管不禁又是一声长叹。老夫人的想法他不是不明白,仅是为了维护戚家历来所经营的声名,反倒是毁了最基本的礼法道义,这么做,当真是值得么?
背手低首,脚步略显沉重起来,踏遍了书斋,西苑仍是寻不着戚少瑛,崔秀玉的严厉告诫可是声声在耳,总管有些心急,一筹莫展之际,微微抬眼,正巧见着迎面走来一身蓝黑布衣的人影。
“天福,你今儿可见着少爷了没?”他出声拦住廊边的天福,大步一跨,随即走上前去。
被喊住的天福一怔,旋即回过身来,见着老总管一脸急切,心里猛地一惊,低下头,昧着良心撒大谎:“呃……少爷他一早就出门了,总管找少爷有事?”
是么?总管挑起一边的眉,一双如鹰眼般的锐眸眯了眯,冷笑道:“你别和我打模糊儿了,今儿没出船,少爷何必出门?天福你就老实同我说罢!兹事体大,可拖不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