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真是好味儿。她拍了拍饱食的肚皮,显是意犹未尽,许久未尝的鲜美让她是想再次回味。
抿去唇上残留的血渍,竖耳一听,突闻几许脚步声缓缓而来,渐渐地靠近、靠近……
警戒心大发,她本能地跑离原地,向着浓密的草丛躲去,露出一双利眸,看着即将前来的人类。
“哎呀,快点快点,老夫人交代了,记得挑只肥美的母鸡,今晚膳食要的。”
喳喳呼呼的娇斥传入,“嘎叽”一声,领门进来的是位梳着高髻、脚踩莲步的丫鬂,有着瘦伶伶的脸蛋,稚气中还透着几分妩媚,后头还跟了位身袭紫衫,脸盘圆如满月,晃眼看去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今儿是什么大日子么?怎么要斩鸡?”一般农家百姓都是遇上个节庆喜日才能大鱼大肉的,哪得像贵富大佬说斩就斩。看着满圈一只又一只肥滋滋的鸡群,发丝披肩的小丫鬟好不钦羡,大大的眼珠直瞅着不放,一脸垂涎,口水差点都流了出来。
“呿,没个样,你呀还不快把口水擦了。”带头的姑娘回头,不耐地呿了她一口,双手交臂,趾高气昂地道:“没啥日子,就老夫人高兴,想吃便吃,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那新进的少夫人。”
“啊,为啥?那少夫人是什么三头六臂,怎会有如此天大的本事?”黑晶晶的眼眨呀眨,被她的话揪起了好奇。
“呵,这你就不懂了,你来的晚,有些事儿自然不晓得。”说到这事儿呀,可是没人会比她清楚的了。凤霞很是得意,一把拽住小姑娘,肩并肩,故做神秘,笑眯眯地压低声音,凑在她耳旁细声道:“哎,我和你说,你可不能和旁人嚼舌根去呀,老夫人之所以会这般宠少夫人,还不是因少夫人的娘家财大势大,可为戚府带来好处……再来呢,便是藉此防着一个人了。”
不说透的话儿最耐人寻味,她刻意留了这一手,卖个关子,果真更让小丫鬟满脸惊愕,不住喳呼道:“啊,防着谁?咱们府里还有人能制得了老夫人呐?”
“哎呀,你怎这么呆呀!”凤霞瞟了她一眼,拿指搓了搓她的脑袋,嗔怪道:“不不,那人是制不了老夫人,倒是箝住了少爷。”
所谓擒贼先擒王,虽老夫人在戚府的地位是为天,主宰着所有大小事,可少爷毕竟是戚家唯一的传人,表面无权,实则却是不容小觑,总有天,戚家的一切终归是少爷的。这道理不须细想,每个人皆是心知肚明,偏偏就是有个傻姑娘不晓得,凤霞笑看皱鼻噘嘴的小丫鬓,没辄地摇摇头。
似是为了增添话中真实,她扭腰摆臀的晃了过去,挨近小丫鬟,伸出纤指,指向另一方,暧昧一笑,掩嘴道:“喏,那狐狸精就住在北苑里,听说是少爷从外头带回府的,生得一副妖魅样。你不晓得,她那双眼眸简直勾魂摄魄,娇声娇气的,也不知是打那儿来的乡村野妇,莫怪老夫人眼里容不下她,要是我有了这样的儿媳妇,也是担心儿子的魂儿给她摄去,变得不管事了。”
“据凤姐这般说,她长得如此娇媚,难准真是只狐狸精?!”两眼瞪得有如铜铃般,小丫鬟不住张大嘴,惊骇地问道。
“呵,是不是咱们怎会知晓,这就要问问少爷了,若真是只狐狸精、妖魅怪,每日同床共枕,说不定明日一早便成了具白骨呢!”凤霞暧昧地撇撇嘴,一双杏眼飘呀飘的,笑得怪模怪样,话中的隐喻明说出来可是会羞了所有的姑娘家。
可这话儿仍是孩子的小丫鬟没能听出来,仅抓住了话尾,有些发慌地道:“凤姐,您别再说了,说得我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了。”抖了抖身子,背脊都凉了起来,她拚命巴住凤霞的手臂,紧抓不放,将小小的人儿全埋入身后。
“呿,这般胆小,你放心好了,反正北苑那儿除了几个人能进得了外,咱们谁都不准进去,外头还有人守着,可严的很呢!”淡淡的眉峰扬起,凤霞一把扯开攀附臂上的小手,将她给推了出来,随意摆手道:“好啦!这话你听听便罢,还不快选只大肥鸡,不然就拿你的鸡皮炖去!”
被人硬生生的推向前,小丫鬟可怜地扁着嘴,张眼望了望四处,随便自圈中选了只甚肥的大鸡,与鸡群缠斗了许久,这才满身狼狈地自圈栏退出,手上抓着牢牢捆住的大母鸡,一张只会叽咕咕乱叫的利喙差点没咬得她全身洇血。
只顾着要抓鸡,却没发现地上一滩不甚明显的血渍,亦没发现圈栏里少了一只小稚鸡。
办完了差事,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畜栏,随着身影渐远,隐藏于草丛的璃儿眨眨大眼,透过丛密的稀疏,待确定无人经过后,便脚蹬一地,俐落地跳了出来。
搽了搽口嘴,抖落身上的几片叶子,璃儿耸起鼻尖,闻着遗留而下的清香。
方才的话,她听得不甚明白,什么老夫人、少夫人的,指的是谁、道的又是谁,她全然不知,脑袋中只有着瑛哥哥和那惹她厌恶的婆子,唯一听懂的,便是她俩口中的狐狸精了。
那是指……她罢?怎么大伙儿全知她是只狐狸了?那日婆子指她大吼,这会儿又是小婢们的耳语流传,难不成就因知晓她是只狐狸,瑛哥哥这才没想来寻她?!
璃儿,你可记好了,下了凡,绝不得让人知晓咱们是只狐狸,人与狐,不同处,自然不得相合相守,这乃是违反天规之事,可今咱为了修炼,势得必走上这么一遭,就当是咱们命里的活劫,躲不得、避不了,你必万般切记,无论出了哪桩,千万不得暴露咱的真身,切记、切记啊……
偏头一愣,璎珞的殷切叮咛言犹在耳,璃儿捂着意动的心,兀自发怔。她和珞姊姊之所以下凡,乃是为了习得做人修炼,她俩是精不是妖,从不干些盗人元阳的勾当,更甭提害过啥凡人了。
可人呐,莫说精怪不害人,要是听着什么妖什么怪的,管他是善是恶、是好是坏,不问情由,皆是骇惧不已。
这道理,她很是明白清楚,人类是非不分是略有耳闻,那程子珞姊姊时常在她耳畔提点,教导她,时时叮咛,过往的一切,又再次忆起。
如今,珞姊姊已没能在她身旁,就仅剩她一人。
不自主地摸上额间的水玉,璃儿微微一叹,若然瑛哥哥真知晓她是只狐狸,不知是否会同其他人般惧她?
款动莲步,低垂头,她闷闷地走着,不知不觉便步出后院,出过拱门,脑中千回百转的,全是思索这道解不开的症结。
略一抬眼,远边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瑛哥哥!”她大叫,加快步伐奔了上去。
突听得一声娇喊,戚少瑛大惊,霎是住了脚步,猛一回头,在他还来不及反应时,疾速而来的身影便匆匆地朝他奔来,一把投入他的怀抱里。
定睛一看,怀中的小人儿原来是他朝思暮想的璃儿,想是开口问话,却被她将话头给截去。
她紧紧攀住臂袖,急急躁躁的,劈头就道:“瑛哥哥,璃儿不是狐狸精,真的不是!求你不要不理璃儿,别赶璃儿走……”
乍闻大愕,“胡说!是谁在那儿乱嚼舌根?璃儿当然不是狐狸精,更不可能无故赶你走……”说到这儿,戚少瑛猛然止住了话,料是有人在旁馋言,定让她听见些许不中听的话。
蓦地一想,人言可畏的难堪他甚是清楚,不由满心歉疚,双臂一拥,低声道:“对不住,让你受委屈了。”于她,他是万般亏欠。
“瑛哥哥,你不理璃儿真的不是因为璃儿是狐狸精?要不,这几日怎老见不着你?”
唉,这事儿说了她也不甚清楚,只是徒留伤心罢了!
“近日府内事务繁多,惹得我脱不了身,这才来害你落单了,改明儿个我便将此事查个仔细透彻,日后要是有人胆敢来欺你,大可老实的同我说,甭再自个儿胡思乱想了。”迫不得已,他对她撒了谎,娶妻并非所愿,就怕她误识他的真心真意,反教她诬罔了。
见他一片赤诚,璃儿点点头,扬起淡淡的微笑,带着几许娇音,轻轻地嗯了声。
天际一片清明,微澄的天色却已挂上一轮明月,璃儿仰起头,黑璨璨的眸子定在他的脸上,道:“瑛哥哥,倘若璃儿真是只狐狸精,你可还会疼璃儿?”
闻言,戚少瑛抚着飘扬的青丝,截了她一撮发,细细缠绕于指上,莞尔道:“不管璃儿是不是狐狸精,璃儿便是璃儿,都是我所爱的人。”
敛下羽睫,她闷声不吭,仅是静静地偎在他怀里,不因他的情话而显出欣喜。
并无想像中的愉悦,以为她不信,默言当成猜疑,戚少瑛亦是慌了。迫不及待,他执起她的手,双目对视,款款深情。
“璃儿,别不信我,我可起誓的!”两手交握,十指纠缠,他另举起手,对着远边不甚明显的月儿朗声道:“我——戚少瑛,若然日后辜负璃儿,弃她真心,必定死无全尸,生生世世,不得善终——”话音未落,如葱管般的纤指却捂上了薄直的唇瓣,止住接下来的誓言。
“嘘,别说了……”璃儿轻轻地摇摇头,将脸埋入温暖的胸膛,细听规律的心跳声,贪求他的柔情。
对月娘起誓,是最难确实。珞姊姊说过,圆满的月,仅是一日,十天一变,便又是一个模样,圆缺不满,多样多变。
澄亮的余晖照于俊逸的脸庞,虚虚实实,似是窥视着他话里的真。从旁偷觑他的脸,心下不由“怦通”一跳,总觉心底有种异样开始起了变化,每瞧他一回,她就越是喘不过气,他的轻抚,却总能平稳她的心绪。
暗地轻叹,她思前想后,心绪纷乱,或许她已不再是以前那只浑沌初开、万事不识的小狐狸了。
渐渐的,心头荡漾,如同飞散的花儿,再也拾不全,连她亦是理不清、想不透。
珞姊姊说,万物皆有情,不论是神、人、精,甚至是妖,可七情六欲,却是人所独享的,得道成仙必习人,他们所要越过的,便是这个。
想了许多,很多事她依然不懂,所谓七情六欲指的是啥劳什子感受,仅道是口头念念说说,真实的体会从未有过。
可就因她不知,便更不明白情爱已在她心底悄悄滋长,情苗扎得深,再也除不去了。
那末,她心头怪异的感觉,便是大伙儿口中的情了?思及此,璃儿眨了眨眼,没来由地脸儿发热、心口发烫,意及到另一身躯传来的温暖,她更加晕淘淘,不知所措。
夜幕缓缓拉下,掩住了余晖,拉长了两抹相互依偎的身影……
第七回
水莲惊睹魂魄散 香消玉殒泣残红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现是亥交子时,天色一片漆黑,仅有月娘的光晕和着几许星光为着黑幕添上丁点儿光亮。
深沉之夜,合该是众人入眠之际,唯独南苑大院的一处厢房仍是萦萦烛火摇曳,发出暗淡光茫,寂静中,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少夫人,该是安寝了。”被派来伺候的凤霞拧紧了眉,双手忙着打铺,看向依在窗栏旁的方水莲,不由连声催促道。
略一回神,身着一袭比甲的方水莲抬起迷濛的目光,如梦似幻的神情顿变得澄清,回以淡笑:“不,我还不累。”看着她很是疲累的神情,便随口又补了一句:“若你是困了,先去歇息罢!”
主子没安寝,身为下人的她哪有这胆先行入睡。凤霞摇摇头,噘了噘嘴道:“少夫人,甭等了,还是身体要紧,每夜您都这般,身子怎能吃得消?”等等等,就算等再久,少爷还是不会来的。
知晓话里的意思,她凄然一笑,自洞房花烛夜,她便没再见过自个儿命定的夫婿。
那日,她身着霞帔、头戴凤冠,一身大红礼服包里着她玲珑有致的身躯,含羞羞带怯,坐于花雕牙床,正等着她的夫君前来挑去顶上喜帕、对饮合卺酒,直做一辈子同心夫妻。
无奈,她等了又等,房外喧闹已过,归于一片清静,突地喀啦一声,来人推门而入,步伐沉稳,一股不同于女人清香的味儿袭来,她知道,来者是个男人,亦是她日后的夫君。
红巾下,她看不清男人的脸,仅是静坐着,按捺澎动的心,男人伸手扯下遮面的喜帕,她偷偷地抬起眼,小觑了下,这才见着她要共同扶持一辈子的丈夫。
如传说中的俊逸,内心不免有些窃喜,正当她略微羞涩之际,他的话却将她打入无比寒冷的冰窖里。
他说了,她不是他想娶的女人,他心有所属,无奈长上不许、礼制不容,娶了她是万全之策,无疑的,她可以是世人眼中的结发妻,可他并不是她今世的良人。
他要的人,不是她……
犹如五雷轰顶,新婚之夜,合该是款款深情、万般缠绵,怎奈他如此绝情,一对视,便陷她于不义。
匆匆一瞥,落下话后,说了开来,他便拂袖而去,留她一人,独守空闺,房里的牙床显得宽大冷清。
燥闷夏夜,她的心,却凉透了。
那日之后,似是刻意所为,她再也见不得他一面,等了又等,自晨曦至黑夜,知晓他的行迳也是从身旁仆人所闻。
日子就这么着了罢?!她不敢多想,今生的夫君心底永远住着一位女子,而她永远取代不了,她的存在,不过是名把持头衔的妻子,恍若虚设,不值顾盼。
“凤霞,你是不是知晓什么,可否告诉我?”方水莲启口轻问,自始至终便知晓,府内另有位女子,而她即是戚少瑛口中的至爱。
心头猛然一惊,凤霞心虚地低下头,没胆直视那睁直的双眸,讷讷地道:“少夫人,小的仅是个下人,哪会晓得什么事,最多也仅是些上不了台面的琐碎事罢了。”
“是么?”见状,她便明白,真实缘由是不会轻易让她这有名无实的少夫人知晓的。方水莲不由轻叹一声,苦涩一笑,遂将目光转了回来,睁亮的眸子顿变得深邃而幽远。
或许同是女人的心态做祟,她不过是想探探,那令他夫君朝思暮想,挚爱一生的女子到底是怎生模样,有何本事,坏了她一生。
可说真格的,就算她知晓了,又能怎么着?自想来,仍是无用,抿了抿嘴,也就打定不再追问下去。
倚靠窗前,默然无语,着髻的发丝有些散乱,她不伸手平抚,却任由晚风吹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