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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豪的楣妻 page 1 作者:季柔

  楔子

  老旧眷村尾巷的一户人家,传出一贯嘈杂的声浪。

  不算宽敞的客厅中央摆了张麻将桌,三男一女,置身方城,厮杀方兴。

  “单调红中──我胡了!”张大妈嚷。

  “见底的牌也有事?真是他妈的背!”小李子骂。

  “喂喂,有风度一点啊,我昨天还不是输得快脱裤子……”老王叹。

  “脱裤子就管用吗?那还要问问梅珍要不要!”阿吉笑。

  此时,厨房里头传出了一阵回应声──

  “你们的裤子拿来屁用?当抹布我还嫌不能吸水呢。”屋子的主人梅珍,两手叉腰瞪视众人啐骂之后,转回厨房嘀咕著:“真是,打牌就打牌,嘴巴净说些五四三的。”

  “就是说嘛,你们这些男人就是嘴坏,也不想想人家梅珍一个人带个孩子已经够辛苦了。”张大妈表达支持女性同胞的立场。

  “我们就是知道,才常过来捧场啊!其实她不必这么辛苦的吧,那个没良心的男人是不会回来的,她要嫁就要趁年轻,将来也有人帮她养那个丫头──”老王话才说一半,忽然努嘴道:“瞧,那丫头回来了。”

  门口处,蹲著一抹小小身影,略嫌大的新制服罩著单薄的身子,她慢吞吞的脱著鞋子。

  一进门,一双洁白的袜子并拢,小小的身子九十度的弯低,柔嫩的童声逐一唤道:“张妈妈、李伯伯、王伯伯、阿吉叔叔好!”

  “好好好,还是丫头最乖、最有礼貌。”

  “丫头上学回来了?”

  “今天是丫头的小学新生报到呢,第一天上学还习惯吗?”

  “是啊,谁要是欺负你了,告诉阿吉叔叔,我去修理他!”阿吉也热情回应著小人儿的招呼。

  “没、没有,没有人欺负我,只是……”小小的头颅愈来愈低了,不久,那纤细的肩膀开始微微抽动。

  “怎么啦?丫头,你哭什么?”众人皆诧异不已。

  “怎么一回来就哭了?”闻声从厨房里跑出来的梅珍,忙不迭地挨著女儿问:“告诉妈妈,是谁欺负你?”

  “我……”小脸庞皱成一团,怯生生应:“妈,没有人欺负我,只是他们在笑──”

  “笑什么?”

  “他们听见我的名字就一直笑……妈,我能不能改个名字?”

  “为什么要改?你这个名字我可是特别请算命仙取的,幸蕴、幸蕴,有什么不好的?”

  “可是……那不然的话,改姓好不好?只要不叫梅幸蕴就好了。”

  “改什么?你当然是跟著妈妈姓梅啊。”

  “我可以跟爸爸姓啊,妈,爸爸他姓什么?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看我?”

  “丫头,你爸他……”梅珍皱眉扯掉扯住衣袖的那只小手,不耐烦的应:“跟你说过别提你爸爸,你是听不懂吗?!”

  小幸蕴张嘴微讶,一下子被妈妈的情绪感染,她不要妈妈生气,因为那样子她也会跟著好难过好难过的。

  “好,我不提我不提,妈妈别生气。”吸著鼻子,小小脸蛋净是讨好的说:“我知道苏州很远很远的,爸爸在那边卖鸭蛋,他的生意一定很忙很忙的。”

  霎时,桌面高筑的牌城应声翻倒──

  “要死了,牌都打翻了,还笑?!”骂的人也在憋笑。

  梅珍揉著额头,只想赶紧打发女儿,“你快去洗手吃饭。”

  “可是我的名字──”

  梅珍蹲下身,对著仍然一脸苦恼的女儿解释:“你这个名字很好。梅幸蕴,算命仙说,这三个字是大吉大利的命格,代表你将来会嫁给一个很有钱很有钱的人,然后你也会很有钱很有钱,到时就可以买很多很多的东西──”

  “也可以把爸爸卖的鸭蛋全买下来吗?”那爸爸就可以早点回来看她了?

  梅珍愣愣不语,半晌才点了头。

  “好,那我不改名字了,我会乖乖等著当少奶奶!”小小脸蛋万分兴奋。

  从此以后,不管人家怎么喊她的名字,从“没幸运”到简称“楣女”,幸蕴都不介意了。

  国小一年级她代表班级参加作文比赛,题目是“我的志愿”,身为模范生的梅幸蕴写下的是──

  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当个少奶奶,然后我就可以到苏州去买鸭蛋了!

  那份文稿后来湿了,据说是被当时批卷老师嘴里的茶喷湿的。

  那次的作文比赛,幸蕴没得奖,倒是从此成了辅导室的常客。

  大家都在告诉她,这样子是不对的。

  只是,幸蕴不懂,为什么“少奶奶”不能拿来当志愿?

  当少奶奶不好吗?

  但不管好不好,妈妈说她将来是,那么就一定会是。

  她长大了,会嫁给一个很有钱很有钱的人,然后她也会很有钱……然后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分钱给麻将桌上的那些叔叔伯伯们,那他们就不用老是为了钱吵个不停。

  到时她也可以给妈妈很多很多的钱,妈妈自然就不用靠那张麻将桌来做生意,就不必害怕上门查户口的警察叔叔了。

  第一章

  十五年后──

  天空飘著雨,在街灯照耀下纷飞如丝,不远处槟榔摊“搁再来”闪烁的彩色字样,甚是显眼。

  一道冷风迎面扑来,梅幸蕴拉高衣领缩了缩脖子,加快脚步走过去。

  “小莉。”对著亭内的辣妹,幸蕴唤道。

  “幸蕴是你啊?你妈呢?”小莉一见是她,连忙走出亭外。

  “我妈她……她在忙。”

  “在桌上忙吧?哼,真是的,这么冷的天还叫你出来买东西。”小莉嘀咕几句就拉著她走入亭内,“进来里面比较不会冷,我们好久没聊天了呢。”

  “可是客人在等著……”

  “等一下又不会死,放心啦,赌鬼不怕等只怕赶。”

  幸蕴忍不住笑了。

  小莉是槟榔西施,因为时常来买槟榔的关系,幸蕴跟她也熟络了。

  “小莉,你穿这样子不会冷吗?”幸蕴瞄了眼小莉身上的肚兜装。

  “老板规定的,没办法啊。”小莉撇撇嘴,手上俐落的包著槟榔。

  幸蕴牵起了唇角挤出笑。是啊,这世上还真的有太多没办法的事,如同她自己也无法脱离那种搓牌声浪。

  几年前,梅幸蕴随著母亲搬离了眷村,凭著几年来攒下的积蓄,买下一间小公寓四楼,只是住不到两年,母亲还是“重操旧业”。

  原本莳花植草的顶楼加盖了铁皮屋,旧雨新知一番吆喝,就正式“开张营业”了。

  “幸蕴,你找到工作了吗?”小莉的问话让她回了神。

  “找了好几天,本来是有著落了,可是……那家公司忽然说,原本要离职的那个会计决定不走了,所以工作又泡汤了。”幸蕴摇摇头,无奈道。

  “怎会那么倒楣啊?”

  小莉无意的叹语,让幸蕴也苦笑了,“是倒楣。”

  想当初母亲重开赌场,唯一的原因就是──倒楣。

  因为倒楣,所以母亲被倒会;因为倒楣,所以股票投资失利;甚至也是因为倒楣,让她签彩注“扛龟”。

  母亲嘴里最常出现的,就是“倒楣”这两个字。

  幸蕴耸肩抿嘴,“反正……习惯了就好,谁叫我是没幸运呢。”

  “喔,那我叫常美莉,我就不相信到了七老八十,我还能常美丽……”小莉从一只热袋里拿了颗热腾腾的茶叶蛋。“喏,刚刚老板送过来的,还热的呢。”

  “那你自个儿留著吃啊。”

  “我在减肥,再吃下去就像蛋一样圆了,你就帮忙我吃掉吧,你不是很喜欢吃蛋?”

  “其实我爱吃蛋,是有原因的。”幸蕴微笑接过手,剥开黑褐色的蛋壳。

  “喔?怎么说?”

  “你知道苏州卖鸭蛋的意思吧?”

  对著点头的小莉,幸蕴幽幽接口说:“可是小时候我不知道……”

  将儿时往事说了一遍,她一口一口的吞下那颗蛋,也一并吞下儿时那个可笑的志愿。

  “自从知道什么是‘苏州卖鸭蛋’之后,我就再也不曾问过爸爸的事情;至于那个什么少奶奶的志愿……现在想想,真的很好笑。”

  小莉不以为然,“难说喔,说不定哪天你就真的嫁给富豪──”

  幸蕴却急急摆手摇头,“别说我不敢这样子想,就算有机会……我想我也不要。”

  “为什么?”

  “谁都会想过好日子,问题是……差距太大总不好吧?而且听说那种富家公子哥儿的脾气都很大,我才不要。”幸蕴皱皱鼻子,摇著头。

  “可是你妈不是说,你那个名字的命格──”

  幸蕴咋舌绽笑,俏皮的口吻却有种认命的豁达,“什么大吉大利的?如果能够,我只求不再是‘没幸运’,不再是衰运连连,只要平平安安就很幸运了。”

  接过小莉装好槟榔、香烟的纸袋,幸蕴走出亭外,发现雨势是愈下愈大了。

  “我这儿有伞,你先拿去用。”小莉说。

  “不用了,才一小段路而已──”幸蕴回应的话忽然告歇,街道上多出的那道身影让她定睛不语。

  那是展奶奶。

  一头银白头发格外显眼,此时的她正拿著皮包顶在头挡雨埋头疾走,那动作之俐落实在很难让人相信,她已经“芳龄”七十八。

  展奶奶堪居梅家最高龄的座上客,每次一来,总是丫头长丫头短的喊著幸蕴,然后净拉著她问东问西的。

  “哇塞!”小莉也瞧见了,“这个阿婆还真的是风雨无阻欸!她有没有家人啊?怎么会让她这样子跑出来呢?你们可要小心点,她年纪这么大了,我听说有人因为胡牌兴奋过度就挂──”

  “你别胡说了。”幸蕴啐了口,“伞呢?”

  小莉知道她要干什么,拿出伞来却忍不住说了:“我要是你,就一个个的赶,赶到他们都不敢上门为止。”

  幸蕴没理会,迳自撑著伞趋上前,唤道:“展奶奶──”

  “啊?是丫头啊。”

  “在下雨欸,你怎么还出来?”幸蕴把伞下大部分的空间挪过去。

  “你呢?要回家啊?”展奶奶反问道。

  “我出来帮忙买点东西。”

  “你那个老妈喔,早跟她说过了,别老是这样子使唤你,等我过去一定念念她……”雨的滴答声犹盖不过老人家中气十足的声音。“把伞靠过去一点,瞧你都淋湿了。”

  “我没关系。”幸蕴还是尽可能的让伞护著老人家,“展奶奶,打牌也要看时候,身体要紧啊。这种天气你就不要出来了,要是淋了雨很容易著凉的。”

  终于走到骑楼下,幸蕴抖去雨水收起伞,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展邱娥若有所思的望著眼前这个半身湿漉漉的女孩。首度有人拿“身体健康”为理由,劝阻她打牌。

  “是有人要我别出来,可是愈是这样我就偏要出来,看谁能奈何得了我。”老人家动怒在一瞬间。

  好个老顽童。幸蕴笑笑说:“展奶奶,人家是关心你啊。”

  “他们关心的是名声。”老奶奶眼光充满感情,拍著幸蕴的手背,“不像你是真的为我的健康著想。所以,他们的话我当是屁,你的话,奶奶我听进去了。”

  “真的?”

  “我展邱娥什么时候骗过人了?好啦,你赶快去换衣服,要真的感冒了,我第一个不饶的人,就是你那个老妈。”

  幸蕴闻言笑了。一种受宠的感动让她由衷道:“展奶奶,如果我是你的孙女就好了。”

  “不一定要当我的孙女啊。”老奶奶笑得怪神秘的。

  幸蕴不多想,带著奶奶上顶楼,送过香烟、槟榔之后,就转身下楼。

  那夜幸蕴睡梦迷糊之间,蓦地,顶楼传来惊天动地的骚动……

  幸蕴匆忙起身换装,才走到楼梯处,她整个人马上被震呆了。

  从顶楼敞开的门缝里,她瞧见桌椅翻倒、麻将牌四处散落……还有一个人倒卧地面,动也不动。

  “警察!别动!”她的身后传来摄魂的喝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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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的事我负责,她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梅珍一见女儿上楼,马上挡在警察面前,急躁的推著幸蕴,“去去,下楼去!”

  “妈──”幸蕴轻唤了声。

  “我叫你下去,没听见吗?”梅珍吼了。

  幸蕴咬著唇瓣,含泪低头,转身下楼。

  宁静的夜里只闻不远处的救护车鸣笛,由远而近……

  由于现场查获“抽头”的证据,加上现场打斗又有人受伤,屋子里连同母亲在内的十余人,全被带回警察局去了。

  幸蕴独自留在家里等消息,直到天将亮之际,死寂的屋内终于传来刺耳电话响声。

  幸蕴快速抓起话筒,“喂──”原以为是母亲打来的,不料却是派出所的警察先生,“我是,我是梅珍的女儿梅幸蕴。”

  这个名字让那头的警察稍作停顿,隐约中幸蕴听见一阵模糊的笑意。

  现在的她没空理会,只想探知母亲的情况,“现在我妈的情形是……”

  “梅珍现在羁押在分局看守所,她没打电话回来要你去保释吗?”

  幸蕴紧握著话筒,一个功的摇著头,半晌才开口问:“那……交保费要多少?”

  “十万。”

  幸蕴手里的电话筒险些松掉。

  “梅小姐、梅小姐,你还在听吗?”

  “啊?我在……”心头乱纷纷的幸蕴失神应答。

  “你现在可不可以过来警局一趟,因为……我们想请你帮个忙。”员警说出了目的。

  “喔,我马上过去。”幸蕴听了之后,毫不考虑的应允。

  当她赶抵警局时,正好瞧见那厢怪异的情况。

  一票员警正围张桌子叽叽咕咕,桌面趴著的展奶奶,则旁若无人地呼呼大睡。

  幸蕴一出现,满脸疲惫的警员们马上掉头转向她。

  “梅小姐,你可来了,你看……这阿婆问她名字也不说,身上又没带证件,要通知她的家属,她却说家里就剩她一个人,然后倒头就睡。”

  “对啊,她赖著不走,又不肯让我们派人送她回家,还说叫我们干脆把她关起来算了。”

  “因为其他人做完笔录都被保释了,所以只好请你过来。梅小姐,你应该跟她很熟吧?”

  幸蕴能体谅警员们的顾忌,展奶奶一大把岁数了,要是有啥闪失,谁都担待不起。可……问题是,母亲的“客户资料”她所知有限。

  “我曾听说展奶奶她是我们隔壁李妈妈的远亲……”而且这一远可到千里外了!好像是李妈妈表哥的大嫂的姑婆……

  未待幸蕴嘴里的亲戚关系“连线”完毕,员警忙不迭插嘴,“那就请那位李妈妈过来一趟。”

  “可是李妈妈一家人不久前去美国了。”

  员警闻言沮丧的垂下肩。

  幸蕴想了想,接口道:“很抱歉,我帮不上忙,我只知道她叫展邱娥,今年七十八岁,其余的我真的不知道。”

  “展邱娥?好,这就好查了。”警员掉头走人。

  幸蕴这才走近那个发出微微鼾声的老人家。

  “展奶奶、展奶奶……”

  “啊?丫头?你怎么也……”揉揉惺忪睡眼,展奶奶醒来的第一个反应是对著警员破口大骂:“我说你们这些人是怎么了?竟连这么个小丫头也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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