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她简单两三句带过,申屠麒却觉得那话底下,有很深很深的意义,而且在这种举动之下的她,有着另一个不同的模样。
淡柔慵懒的江水音,像个小女人似的江水音,热心帮助他的江水音,聪明敏锐的江水音,全都只是「江水音」的某一面而已。
而真正的江水音,好似不曾出现在任何人--包括他在内--的面前。
看似没有秘密,全然开放的人,没想到会给人这么大的距离感。
他突然发觉自己不了解她,而渴望了解她,这种突来的冲动,让他还来不及想,话就冲出口。
「其实我完全不了解妳,但我想了解妳。」他低声道。
江水音笑了笑没有响应。
她虽是看着美丽的夜景,却无法阻止情感潮流席卷她的内心。
爱上了,她爱上了身旁的男人,心中隆隆大响的声音,像是蛰雷唤醒了春,可是现在已是夏,她的春天在几个月前给了齐天诺……
第六章
日子像被人偷走了一样,从夏天到冬天,不过是帐户几次薪资转帐的重复情形而已。
可是身为一个上班族,成天从早忙到晚,仍是一个不变的宿命,工作日渐上手的江水音,看着桌上一座资料小山,内心有着波动。
内心平静的湖水,有着接连不断的小石头投入,一圈又一圈,根本停不下来的涟漪,让她无端乱了阵脚。
真正的原因,并不是那堆做不完似的工作,而是刚才她拿起手机,叫出了某组号码,正要拨号之前,突然察觉她所做之事时,她吓得忙关了手机。
其实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她准备要打电话告诉申屠麒,今晚要加班这件事而已。
但是他们并没有什么预定计画,她没有必要向朋友报告行踪。
更何况,就算要打,也应该打给齐天诺--她的正牌男友。
这种奇怪的感觉,其实不是第一次了,从五个月前,她为了让申屠麒宽心,带他去了日本一趟之后,便不时的出现。
他玩笑似的说想要了解她,成为他们的往来关系的分水岭,在这之前是她主动占百分之八十,在这之后是他主动占百分之八十。
其实也不是去做多特别的事情,他们一起吃饭,假日一同欣赏摔角,尝试新鲜事物罢了。
如果说有什么特别,或许,只是他们这对料理白痴,某日发愿一起报名去学做面包。
表面上是学,但真相只是为了避免让自己的厨房再度发生火灾,这种羞于启齿的原因而已。
可惜,江水音向来不是进厨房的材料,就像普通人不能进开刀房帮胰脏癌的病人开刀一样,她只要进了俗称女人的领土,就有本事看到什么,摧毁掉什么。
明明是要在面团里和进鲜奶油,她就是能加进优酪乳,搞得东西不伦不类,在烤箱里爆开,连累同烤箱里他人无辜的面包。
和她的料理低能比较起来,申屠麒倒是个可造之材,他的笨拙来自于不熟练,只要习惯了之后,面粉这么简单的素材到了他的手里,就是能变出吐司、小餐包、可颂,法国面包来。
也许还不到能够抬头挺胸,大方分送众人的自傲等级,但送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外食的至交好友,也算得上是份贴心之礼。
拜他之赐,她已经很久没有花钱买早餐的面包,但有了这种成功的对照组,也更显得她在煮菜方面的程度,是在马里亚纳海沟最深处的地方吧。
虽然如此,她还是持续和他一起去学,阅人无数的老师看到她,都会想将料理教室的大门给上锁加封条,但她还是觉得乐趣盎然。
光是和他在一起就觉得心情愉快,也许很大的一部分,是因为申屠麒变得开朗了吧,他常笑,笑得让人脸红。
男人就是这么可爱的生物,面对感情,女人困难的是沉迷在过去,而男人困难的是放下和死心这一点。
女人无所谓看不看破,就是会爱着过去的幽魂,而男人一旦看破,便会明白再爱,幽魂也不可能死而复生。
那句遗落在竞技场、无比刺耳的话语,是申屠麒最后的悼词。
虽然在这个时代,男女或许已经没有那么多的差别,也愈来愈像,但有些细微的机制,还是完全不同的。
大概只要社会持续着男女有别的基准运作下去,男女就永远不可能会完全相同。
当申屠麒大步向前走的同时,她是既开心而又不开心的。
身为朋友的立场,她曾希望见到挥别昨日的申屠麒,但真的展开新面貌的男人,在她心中的分量也愈来愈重,蚕食鲸吞了她。
某一天,她和他去看电影,散场出来时,正好是人潮最汹涌之时,她发现自己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离开。
当她把所有时间都给了申屠麒之后,她才发觉她和齐天诺见面的时间,少之又少。
她明明很喜欢很喜欢齐天诺的,也还记得所有心动的感觉……
他是那么的理解她,他是能身兼挚友的完美情人,为什么她的心却慢慢的改变了?
齐天诺一如往常的懂她,他一定感觉到什么,因为他的态度也变了,他总是含着一抹意义深明的笑看她,好似在等着她开口判决。
他有着花花公子的样貌,她有着不安于室的表相,他们不是甩人的那一方,反而是被甩的那一方。
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他们会从一而终,怕被伤害的人们,总是先行离开,以免被戴了绿帽或被横刀夺爱。
这一点,她懂,齐天诺也懂,他们都接受过很多次这类理由。
那让她心里酸酸的。
江水音握紧手机,的确感觉到某种此消彼长的情愫,但她不愿去多想。
她不愿意去深思这个问题,因为她好怕明快如她,马上能做出结论,一个会伤害到齐天诺的结论。
齐天诺值得更好的对待,她不该那么做。
心情起伏没有规则,在她不知下觉间,加速失控的情感和理智各据一方对峙。
她无法自欺欺人的,更该死的是双方拥护的对象,在她的心里,根本是清清楚楚,没有半点灰色地带的。
但只要不说破,事情也许会有转机,她鸵鸟的怕伤害齐天诺,被动的维持和他的情人关系,被动的满足和申屠麒的完美朋友现状。
「我不该鸡婆去关心申屠的,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真的太不应该了,这下子该怎么办呢……」江水音轻声呢喃。
误闯了迷魂阵,便赔上心,她没有两颗心能够用,时间的确给了答案,抉择本身是单纯的,但为了不想伤害齐天诺,她轻松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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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铃!铃!
面前的电话铃声响起,江水音却仍然有些浑浑噩噩,直到同事发出警告的轻咳声,她才发现那铃声来自她的分机,连忙接了起来。
「您好,这里是秘书室,敝姓江,有什么能为您服务的吗?」公式化的回答是面对未知电话的原则,江水音早已习惯成自然。
电话那头无声了几秒,然后是阵轻快的笑声,如果她录下自己的声音播放,也许就是这种感觉吧。
最是亲近,可是遥远的感觉。
当江水音心有所感,电话那一头的人开了口,「我是妈妈。水音,原来妳上班时是这么说话的。」
「怎么打公司电话?最近过得怎么样?」江水音不无生疏,但是关心的问道。
「我刚打妳手机,它是关机的,所以才打到公司。」略过了那股生疏,楚琉璃轻铃笑语着,「嗯,最近很好,我之前有告诉妳我加入合唱团,明天要公演,最近都在忙排练,一想到要在那么多人面前唱歌,就有点紧张。」
「虽然我只对妳唱的摇篮曲有印象,不过我可以保证,绝对不会有人睡着的。」江水音笑道。
「听妳的说法,好象对我的歌声不抱太多信心?」
「怎么会呢?我最喜欢妈妈的声音了。」
「妳这孩子,我不记得曾把妳教的这么会说话?」
「呵呵,我学坏啰!大概是因为妳只顾着照顾爸爸--」江水音意识到自己不自觉的埋怨,声音突然中断了。
其实那一切不是妈的错……
不自然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大约五秒后,楚琉璃方开口,没将女儿脱口的真心话放在心上。
自从江光浩--也就是水音的父亲--十年前胰脏癌病发后,她全心放在重病缠身的丈夫身上,她们母女之间便常有这种不自然的情景。
虽然丈夫的保险和存款,让她们没有经济上的忧虑,但她忽略了个正在敏感期的孩子。
三年前丈夫病逝后,心力交瘁的她利用丈夫的保险金缴完贷款,帮水音买了间小套房,让彼此有各自的空间后,她试着回到旅行社工作,开始全新的生活。
在丈夫生病的七年里,她没有自我的全心为心爱男人付出,体谅她需要时间和空间休息的水音,没有二话就搬了出去,但从那之后,她才发现她和女儿之间,有道透明的墙。
像是水音在无言抗议必须接受这一切一样。
「水音,公演的时候,妳来一趟吧。」楚琉璃握着话筒,轻铃的说道。
明明声音和话语都极温柔,但就是有一种不容人拒绝的强势。
「好,我一定到。」江水音笑着答应,也没有多想。
听见女儿应允,楚琉璃又补了一句:「记得要携伴参加,而且,是男伴!」
携伴?她有没有听错?
正当她为了齐天诺和申屠麒烦心之时,她的妈妈要求她携伴参加?
「妈妈,不太方便--」
不让女儿说完,楚琉璃抢白道:「怎么不方便?妈妈想见见妳在交往的『齐』先生。」
江水音内心一苦,她的妈妈就是这么的任性,让她又恨又不能不爱。
任性的疼爱着她,任性的为了父亲丢下她,任性的要她搬出有着家族回忆的家,任性的想要补偿她,任性的硬要了解她的一切,这么众多的任性让她不像个母亲,反倒是个最耀眼的女人。
她只剩一个亲人,不能不爱着的妈妈,却是令人害怕的女人,或许她和同性之间的交往障碍,她的妈妈得要负起责任吧。
这是她身为女儿,对身为母亲的楚琉璃,唯一的任性。
「齐正在出差,」抓了个理由,江水音随口说道,不打算让洞悉力惊人的母亲,有机会发现她和齐天诺正面对情感风暴。
楚琉璃轻应了声,并没有被打败,「如果他正在出差,反正音很像,就请上次妳要我临时安排机票的那位『麒』先生来吧。」
水音内心暗叫了声不好,她忘了妈妈记性惊人,也忘了妈妈亲近她的决心惊人。
不是她原不原谅她的问题,而是她已经习惯有亲人就像没有亲人一样的感觉了,现在玩起亲密游戏,她无法进入状况。
当爸爸重病的时候,他像是暴躁之狮,并不是她的爸爸,而她的妈妈眼中只有爸爸之时,她也忘记了母亲的身分。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解释的话语讲到后来,更虚弱无力了,江水音恨起自己每次对母亲的关爱,总是有间必答。
早知道不要告诉她,她现在和人交往,早知道不要告诉她,她交往的人是何姓名……
总而言之,千金难买早知道,她的妈妈有心要试探她的私生活了。
「既然是朋友,更应该介绍给妈妈认识呀!妈妈有个漂亮的女儿,却没有护花使者,必须忍受王阿姨在妈妈面前耀武扬威,说她女儿的男朋友有多出色,有多体面,而在知道妳有交往中的朋友,妈妈却没见过,情何以堪呢!还是说妳忘记上回妈妈是怎样在一个小时内,动用所有关系管道,费尽心力帮妳弄到机票,还有摔角比赛的门票?连这么一个小小心愿都不愿意……」江水音的声音有多虚软,楚琉璃的声音更是虚软了十倍。
听着楚楚可怜的话语,江水音明亮的眸子暗了下,打开PDA,准备记录这则重要约会。
「别说了,我会邀申屠先生去观赏的。」她终究还是需要这个女人的,她不舍得她难过。
电话这一头的楚琉璃,脸上浮现一抹快慰的微笑,「会场在怀恩堂,妳还记得吗?就在妳以前念的大学侧门口,妈妈把票放在服务处,明天晚上妳直接到会场就可以了。」
「几点?」
「七点半开始,七点进场,晚上妳应该不会赖床吧,别迟到了。」
「等我确认过申屠先生的时间,再告诉妳要留几张票。」
「是好朋友就会为妳推掉所有的事情,留两张票给妳,别忘了穿礼服,还要出席会后的庆功宴,妈爱妳,拜。」
自顾自的说完,然后自顾启的挂掉电话,江水音虽然有点气母亲的强人所难,但也暗喜于母亲的记得,不是又忘了有她这个女儿。
就算她偶尔摆个架子记恨,妈妈还是会视若无睹的推开那些屏障,到她的面前来抱住她。
母与女,永远是最难解开的习题,如果说天底下有一个人,无关爱恨,是她拒绝不了的,那个人一定叫作楚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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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唱了什么也没人在乎,完成一件事就要陵祝,从头到尾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但是这种骗局,却是社交社会的基础,众人只能行礼如仪,要不然就像餐后少了甜点,总有哪里怪怪的。
包下一间中型餐馆的一、二楼,在晚上十点半的庆功宴,由身着正式礼服的中年妇女,还有刻意为她们打扮出席的客人组成。
真的,没有一个人专业到能评论方才这些女人唱了什么,一律是以唱得好棒来当开场白,接下来就是东家长西家短,妳家的小孩今年考上哪所大学,妳家老公的啤酒肚真是完全被燕尾服遮住了这类话题。
从失去人生伴侣之痛中恢复,娇小的楚琉璃优雅柔美,有种浑然天成的淑女风范,加上仍在职场上活跃,神情自然地在人群中穿梭。
看着那神似的外表,再看看身畔面挂微笑,穿著如典雅仕女,酒红色细肩带小礼服的江水音,申屠麒的嘴角放松的勾起。
他也许还不能说愈来愈了解这个女人,但他已经能分辨当她脸上有礼的笑着,合宜的应对谈吐,但手指却捏紧时,代表她很想赶快逃走,从这里脱身。
江水音其实并不避谈自己,只是不习惯谈论的对象是自己,于是在他摸索她的这段过程,就像在解谜一样,或拆礼物,当撕去一层层的假象,他最后总是得到惊喜。
站在最靠近她的地方,申屠麒常会觉得怦然心动,内心温暖而柔软。
「妳不太喜欢参加这种场合。」他轻松笑问。
江水音脸色微变,眸光似水漾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