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著柱哥给我当消夜的一盒锅贴走过去,察言观色後估计她此刻的心情应该大概可能不算太糟。
“好久不见?”我试著开口。
室友面无表情盯著电视屏幕一动不动。
“呃……锅贴?”我又试探著问。便当盒凑到她鼻子底下让她闻。
“四六。”
“哎?”
“你四我六。”
我终於听明白了。
“可一共只有十个……”柱哥排队从文礼那家“大北京”买来的呢。好舍不得……
“不给拉倒。”
“一人一半好不好?”我讨价还价。见她不吭声,我又扯扯她怀中的抱枕。“子鹃?”
“今晚衣服你收。”她起身走进厨房。我听到杯盘相碰的声音。
收衣服?这个月轮到我吗?好象不是……这算不算为讨价还价付出的额外代价?我怎麽这麽命苦……
厨房里飘著锅贴的香味儿。
十个锅贴摆在中间的大盘子里,我和子鹃你一个我一个吃的很有默契。还剩两个的时候子鹃突然放下筷子。
“这锅贴哪儿买的?”她问。微微耸起的漂亮眉毛像是在思考著什麽。
“文礼的‘大北京’。”我盯著盘中相依为命的两个锅贴不敢先动筷子。
“你没事跑到文礼去干什麽?”
“柱哥带我去西海岸散步……”
“怎麽又是那家夥?”
“他说那也是情侣该做的事……”
“哈──”子鹃冷笑一声,那神情让我很不舒服。“情侣该做的事?‘散步’而已?”
我知道她在暗示些什麽,所以我选择沉默。
“阿兰,”子鹃突然沈声叫我,陌生的语气里传递著一种不该出现在她身上的冷静和严肃。“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你的朋友?”
“为什麽这麽问?你当然是……”虽然她骂我,教训我,不留情面的数落我,可我知道她是真心为我好。生命里有这样的朋友是靠缘分,不是想要就能要来的……
“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就听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但是答应我用脑子好好想一想。可以吗?”
“嗯……”这是我认识的曹子鹃吗?
“说!可不可以!?”
“唔……”没错,还是她。我放下心支起下巴等著她问。
“你对‘柱哥’这人了解多少?”
“他……他人很好啊。”我直觉的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一想到他,我的嘴角就开始不自觉上扬,很快弯曲到新月一样的弧度。最近我好象经常露出这样的傻笑……
“其它方面呢?”
“其它方面……他和我一样都是N-Level毕业,现在在外卖店打工。”我突然发觉自己对柱哥的了解并不像子鹃想象中那麽少。“他是个孤儿,从小在兀兰农场长大,有三个情同手足的兄弟和养育他们长大的阿公阿妈。兀兰农场虽然在很偏僻的地方,可那里空气很好,也不像都市里这麽吵。阿公阿妈都是很亲切的人,虽然阿公有时候会突然说一些普通人难以理解的话……”
“阿兰!”子鹃重重咳了一声。“你跑题了!”
“哎?”
“我是问你对‘柱哥’了解多少,没让你拉拉杂杂扯一堆无关紧要的东西。”
无关紧要吗?一个人成长过的地方难道是无关紧要的吗?年少岁月里陪伴在他身边的亲人也是无关紧要的吗?如果这些都无关紧要,那什麽才是有关紧要的呢?
“我并不知道他月收入有多少……”我对子鹃坦白。在外卖店打工应该赚不了太多钱的吧?就好象我在海鲜餐馆里端盘子一样……性质有点儿类似的两个工作呢……如果这是子鹃想从我这儿打听的,那麽我肯定要让她失望了。我习惯性的垂下头等著她骂。
等了好一会儿,那句记忆中的“你究竟有没有脑啊!?”却始终没有从对面砸过来。
放过我了?我抬头看看她。她看上去……仿佛不是生气……而是……担心?担心谁?我吗?
“阿兰,你的个性太过天真……”她摇头叹道。
天真?听起来比“迟钝”稍微好一点儿……
“你这样很容易被人骗你知不知道?”
“知道……”被骂了那麽多次,再不知道也早被骂得不敢不知道……
“我现在了解的还不够,不过迟早……”子鹃像是欲言又止。“你有没有想过,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可能会为了某种目的接近你,利用你,骗取了你的信任,吃干抹净後再把你一脚踢开……到时候你该怎麽办?”
“我会有那麽大的利用价值吗?”我很怀疑这一点。像我这麽个要钱没钱要权没权,甚至模样都算不上漂亮的打工女……可能吗?
“阿兰,有些事很难讲的……”
我觉得子鹃吞吞吐吐的样子很奇怪。明明生来就是个有话直说的人,怎麽今天突然转了性?
“总之!”她突然一拍桌案起身瞪住我。吓死人……变脸怎麽跟翻书一样快?害我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
“总之你给我提高警惕!”警告意味十足。“尤其是那个‘柱哥’!”
“哎?”
“不许‘哎’!真受不了你那副白痴相!”她抓起筷子手起“叉”落,最後两粒锅贴刹那间吞吃入腹。我只有眼睁睁看著的份。
呜……明明说好一人一半的……
“记住!”前脚已经踏出厨房的子鹃不忘用拔高的声音叮咛我。“提防那个‘柱哥’!”
我不明白。柱哥是好人。我为什麽要提防他?还有个困扰著我的问题就是──
我的亲亲好室友为什麽就不能改掉狂吃东西以泄愤的坏习惯呢?我体谅归体谅,可还是会心疼的啊。谁叫柱哥给的东西都那麽好吃……上回是鸡腿,这次是锅贴,天晓得下次还会牺牲什麽?
空荡荡的盘子摆在桌上,和我尚未填满的胃一样失落……
收衣服的时候我发现柱哥的灰外套竟然还挂在阳台的衣架上。
我怎麽这麽糊涂啊?都已经……有一个月了吧?是了,一个月前他送我回来的那个早上……在那之後,一切都好象不同了……
我被老板解雇。我从打字员变成海鲜餐馆的女招待。我在众目睽睽下打了胡色狼一巴掌,天知道我这辈子都没打过人的……我居然还成了柱哥的“女朋友”,在被他强吻兼威逼利诱之後……
我的世界变了吗?
变的似乎不只是这个世界,就连我自己……仿佛也改变了……
我的口味变挑剔了。一个以前吃什麽都不太在乎的懒女人,如今只爱吃柱哥的便当。子鹃偶尔做出的营养餐已不能满足我的味觉细胞。罐头饼干泡面一类的食物更是彻底从我的生活里蒸发干净。
我的作息习惯也变了。我每天不再早早闭上眼睛和周公约会,而是和柱哥约会。他带我做了许许多多“情侣该做的事”。我经常被他折腾得很累但我发觉和他在一起时间过得越来越快。在我的要求下,我们又看了一次《Shrek》。一部电影连看两次对鲜少踏足电影院的我而言简直是奇迹。而且我不但已经成功征服两只脚的Boom Boom Dollar,就连四只脚的Butterfly我也能偶尔跳完一次!多明显的进步!
虽然做很多事的时候我仍和从前一样慢个一拍半拍的,但我似乎比较有脾气了。有脾气是好事吗?我不晓得……我只知道这样心跳会变得难以掌握……
这麽多改变发生在我身上,而我竟然今天才发现?唔……我果然还是很迟钝……
算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把外套还给柱哥。就明天吧,我带著外套去上工,等他来接我的时候还给他。顺便跟他道歉吧?虽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我把叠得整整齐齐的灰外套放进挎包里,然後上床睡觉。
柱哥没来接我。
我抱著挎包在餐馆後门等。快10点半了,他还没出现。
其实,柱哥他并没说今天也会来接我。只因为他过去的一个星期里天天来,我下意识把他的出现当作了理所当然。难道……他今天不来了吗?
灰外套还在挎包里,我不想就这麽再带回家去。我突然发觉自己想见他。
是习惯吗?习惯在放工後看到他倚著机车朝我笑的样子,习惯坐在他身後感觉夜风吹在脸上的柔软,习惯由他牵著手走到他想带我去的任何一个地方,习惯在街灯下看著地面两条比邻的影子一起长了又短、短了再长……
因为习惯,所以想见他?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要去找他。
可是,去哪儿找他呢?我并不知道他住哪里……不晓得登记民宅的黄页能不能查到。不管怎样,我可以试试看。
转身回到店里,我钻进柜台找黄页。找著找著,一个突然闪过脑海的问题令我呆在原地,正准备拉开抽屉的手也僵在握柄上动弹不得。
柱哥……柱哥姓什麽?叫什麽?完蛋了,我竟然不知道?不知道怎麽查?!
我郁闷的瞪著已经拉开一道缝儿的抽屉,用力撞了回去。
天底下还有比我更乌龙的人吗?
真让子鹃该死的给说中了,我果然对柱哥了解的还不够!
好多问题在这一刹那全都涌了出来──
他姓什麽?叫什麽?今年贵庚?打工的外卖店在什麽地方?他为什麽会及时出现在酒店救了我?为什麽会知道我在“振发活海鲜”打工?为什麽又在胡色狼正打算欺负我的时候出现在店门口?这一切一切一切……为什麽会巧得仿佛事先安排好了一样?
我知道自己不该这麽不著边际的乱猜。可我控制不了。
──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可能会为了某种目的接近你,利用你,骗取了你的信任,吃干抹净後再把你一脚踢开……
天啊,为什麽又偏偏在这时候想起子鹃这些鬼话?!
怀疑像颗有自我意识的种子,一但落在人心里面,谁也阻止不了那可恶的生命力。它生长,蔓延,开枝散叶,直爬进血管深处,然後在灵魂最薄弱的地方狠咬一口……
“阿兰?怎麽还没走?”老板的声音将我从失神中唤了回来。
原来我还坐在柜台後的地板上。
“阿柱今天没来接你?”老板走过来,问得很热心。
“没有……对了老板!”我突然从地上跳起来。“你认识柱哥对不对?”至少他跟柱哥订过便当,也许不只如此……
“我和阿柱满熟的啊,怎麽啦?”
“你知不知道他住哪儿?”
拿著老板给的地址,我站在红山北大街一片组屋区的中央地带。
时针停在11和12之间,我幸运的赶上最後一班地铁才摸到这里。
因为我是个不小的路痴,所以我在这片迷宫似的楼群里转了整三圈才搞清楚大牌168原来就是我眼前这一栋。
不远处有个小小的街心公园。很眼熟呢。是“那个”街心公园吗?好象是的……原来我曾到过他家附近呢?还是害我弄丢两个初吻的地方……
抬头仰望这栋十一层的组屋楼,我只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闪烁。哪一个窗口是柱哥的?我完全猜不到……
犹豫什麽呢?我问自己。直接上去找他啊?然後把那些扰人的问题都问出来……柱哥会给我答案的……吧?
电梯停在六楼。我一个门一个门的对著手里的号码。
612……613……614?是这间了。我抬手探向门铃……
“为什麽没人叫醒我!?”熟悉的大嗓门穿透门板抵达我的脑神经末梢。
柱哥?我蓦地抬头。已经放在门铃上的食指没再按下去。
我蹑手蹑脚的溜到门边的窗棂下,耳朵贴在墙上。对,我打算偷听。我没想过这麽做是不是不道德。管它呢?先听了再说……
“柱哥,你发那麽大脾气做什麽?我们只是不希望你再在那女人身上浪费时间……”可能是窗口开著的关系,飘出来的声音清晰得不象话。
“谁叫你们多事!?”柱哥听上去火气很大。
“我们多事?你怎麽不问问你自己?那麽多天了还搞不定一个笨女人……”
哎?笨……笨女人?
“你再说!?”柱哥吼。
“本来就是!”另一把声音加入。“柱哥你别忘了,我们是要对付那个姓胡的,没时间让你泡马子!”
姓……姓胡的?
“我没忘!”柱哥又吼。
“只要让姓胡的摊上事儿,他就不会再有心思去打农场那块地的主意。”第四条声线比较冷静。没有起伏的语气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不针对争吵的任何一方。
窗外的我却彻底听傻了。
我也突然记起──胡先生是地产公司的经纪……姓胡的……农场……让姓胡的摊上事儿,他就不会再打农场的主意……
“用不著你们来提醒我!”柱哥越来越大的吼声让我胸口震动了一下。仿佛……有点痛……
“柱哥,我们跟踪姓胡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好不容易才捉到这个把柄,我们绝不能轻易浪费掉!不是说那女人很笨吗?你只要把她哄上床她就什麽都听你的了……”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离开的。
风好凉……我突然打个哆嗦,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街心公园的石凳上。对面矗立著那栋大牌168。有些窗口的灯熄掉了,有些还亮著。
今晚有些多云。暗黑的夜空里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我突然辨不清来时的方向……
不远处有个电话亭。我走进去,按下一串突然从记忆底层窜出的号码──
94154188……就是你我是你爸爸……
“柱哥,”我抢在电话接通的时候说,“我在你楼下,我迷路了……”
再熟悉不过的灰T恤两分锺後出现在我面前。
他在笑。像是很高兴看到我。
“你怎麽会到这儿来?”他把我拉出电话亭,一只手轻轻拨弄我肩後的长发。
我看著他。他的笑容像是来自很遥远的地方,那麽的不真实……
“我迷路了……”
“笨蛋,这麽大点儿地方你也迷路?”
对呀,我很笨的。我是“笨女人”……
“走吧,我送你回家。以後想我就打电话,别在外面晃到这麽晚,很危险的!”他拉著我走向楼下的停车位。他的机车停在两辆奔驰轿车中间。
“柱哥……”我突然拉住他的T恤。
“怎麽了?”他头也不回的从後备箱里取头盔。
“你想不想和我上床?”
“匡当──”
头盔掉在地上。他转身瞪住我。
“你再说一次?”
“你想不想和我上床?”我照他的意思重复。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他喉咙沙哑,吼声里除了愤怒似乎还有些别的……
我不知道他为什麽愤怒。我也不勉强自己去想。我只是又一次看著他漆黑的眼睛问──
“你想不想?”
“你确定?”他沉声反问我,眼底漫起我看不懂的颜色。
我猜他也许是想确定我是否喝醉酒或者刚嗑了迷幻药,於是我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