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讨厌这个全新的工作环境。至少我当时的想法是这样。
“振发活海鲜”在饮食业界本来就小有名气。如今新店开张,前来捧场的客人自是不在少数。
第一天。老板要我站在店门口用甜美的微笑和客人打招呼。笑了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外加一个晚上之後我的下巴开始抽筋。
第二天。老板仍要我站在店门口。不过这次是领客人到安排好的座位上。来来回回走了不下几百趟後我意识到自己可能不太适合穿硬底高跟鞋。
第三天。老板说我不用站在门口了,店里面更需要人手。於是从这天起我正式开始了我的端盘子生涯。
一个星期过去後,我很自豪的告诉子鹃:“那里并没有什麽变态老色狼出没,我也没有遭到性骚扰,老板甚至夸我做的很好并打算在月底给我加薪。”
“加多少?”
“十五块。”
“十五块也叫加薪?”
“我觉得不少了啊……”至少可以从柱哥那儿买五个便当。
“不要笑得太早。”子鹃如是说。
我开始想念柱哥……和他的便当。
自从那天他连拐带骗的吻了我又送我回家之後就一直音讯皆无。我没敢把这件事告诉子鹃。
即使是在餐馆里忙碌的时候我也会时时记起便当盒里的炸鸡腿、卤鸡翅、糖醋排骨和咖哩牛肉……偶尔还有汉堡肉的味道。我不晓得这些念头是否来自餐馆里千篇一律的海鲜大餐。
“今天午饭吃什麽?”我问掌厨。
“海鲜炒饭。”
“那晚饭吃什麽?”
“海鲜粥。”
我没言语了。其实不问我也猜得到。早在上工第三天起我就清楚的了解到这里的包伙模式。问一问只是想看看今天有没有奇迹发生。
“阿兰,把这盘龙虾端去13号桌!”老板突然叫我。
“来了!”我连忙跑过去救急。眼下是正午12点半的用餐高峰时间,人手混乱是很正常的事。
13号吗?我端著盘子朝记忆中的方向看去──四个白领上班族围坐一桌高声谈笑,桌上已经摆了七八道菜和好几个空酒瓶。而现在他们又叫了一客全龙虾。胃口真好……
正欲迈出的脚突然吸在地板上。我一动不动的瞧著那一桌攒动的人头。里面竟然有一张我不应该记住的脸……
“阿兰!怎麽还不去?不要让客人久等!”老板黑著脸在我身後催道。
看看周围……这麽惨?没有一个闲人可以帮我送菜……罢了,自己去就自己去,那人也未必会认出我。我端起托盘朝13号桌走过去。
屏著呼吸将龙虾摆上桌,我正打算在最短的时间内离开,身旁突然响起一声刺耳的怪叫,抱著托盘的手也同时被紧紧拉住。浓浓的酒气刺激著我的鼻端。
“我说怎麽这麽眼熟,原来是萧小姐!真──是巧啊!”
我抿著嘴唇一声不吭。真倒霉,还是被认了出来……
“来来来,萧小姐,我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他们都是我公司的同事──”
“胡先生,我还有工作要做……”我试图挣开受到钳制的手腕。
“别这麽见外嘛,萧小姐。真没想到你会来这儿工作!”他硬是扯著我走到另外几人身前。
“告诉你们,”他故意扬高声量对那帮同伴说道,“这位就是我跟你们提过的萧小姐!我们早就是老相识了!别看她长得不怎麽样,身材那可是棒得没话说!还有她床上的功夫……嘿嘿嘿……改天我也让你们见识见识……”
“胡先生,请你放手!”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苍白因为我觉得全身冰冷。不单因为手腕被抓得很痛,更是为他刚刚说的一切……如果……如果那是真的……
“放开她!”暴怒的大嗓门在餐馆门口炸响。
“柱哥!?”我惊喜的望向声音来处。真的是他……
“哪儿来的小混混,敢跟老子抢女人!?”胡先生喷著酒气骂道,拖起我的胳膊就往怀里带。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说的好象武侠片了,其实应该是几秒的工夫──柱哥的铁拳抡向胡先生的下巴,後者惨叫一声飞了出去,而我却安安稳稳停留在前者磐石一样的臂膀中。
我愣愣的看著眼前发生的一切。这情形……有点儿眼熟……
跌倒在地的胡先生转眼被同伴搀扶起来。
“我见过这小子!”其中一人突然开口,盯著柱哥的眼神极为不善。
“没错,我也想起来了!”另一人指著柱哥附和道。“上次我们去酒吧喝酒的时候就是他一直在旁边听我们说话!说不定後来跟踪你的也是他!”
“原来是你!”清醒过来的胡先生抹掉嘴角的血迹,恨恨的朝地上啐了一口。“要不是你坏了老子的好事,这婊子早就被老子上了!”
“你再说一次试试看?!”柱哥的声音变了,我明白那是危险的前兆。不晓得为什麽,我就是知道。
可对方显然没有这个认知。
“我怕了你不成?!”胡先生仗著人多,丝毫不把柱哥放在眼里。“老子我今天就要上她!”
柱哥没再开口。紧挨著他的我却异常清晰的感受到他体内蓄势待发的力量。他们……会打起来吗?
“柱哥……”我悄悄把手盖在他拳头上。我想告诉他,我不要,不要他和那种人打起来……他会懂吗?
“臭流氓!你怕了?”见柱哥没动,胡先生不怕死的继续挑衅。“怕了就把那婊子交出来!老子今天还可以放过你!否则要你吃不了兜著走!”
我做了一件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挣开柱哥箍在我腰上的手,我几步来到胡先生面前,“啪──”的甩了他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
接著,我听到自己一字一顿的声音──
“柱哥不是流氓,你才是!”
所有的人都怔在当场,包括柱哥在内。整间餐馆鸦雀无声,直到胡先生左脸逐渐浮起五根指头的红印子。
“你……你……你这女人……你竟敢打我?!”胡先生捂著脸的手在抖,指著我的手指在抖,就连声音也在抖。
“对,我打你。因为你欠打!”我走回柱哥身旁,紧紧挽住他。“你不要以为自己穿西装打领带就高人一等,不要以为有份高尚的工作就可以把别人踩在脚底下,更不要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对别人与取与求!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使用肮脏手段骗女人上当的人渣!没错,柱哥穿的比你寒酸,赚的钱没你多,也没你那麽高级的工作,可他远比你更像个绅士!!如果不是他救了我,我早就被你骗得失身了!像你这种自命不凡、道德败坏、欺善怕恶、卑鄙无耻下流的混蛋根本不配跟他比!!!”
呼……好喘……看来这一次我真是充分使用了自己有限的肺活量……
不晓得沈默了多久,一种奇怪的声音突然插入我因缺氧而有些罢工的大脑──
好象是……掌声……哎?掌声????
潮水般的掌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不大的店面顿时充斥著过节一样的喧闹。好多客人都站了起来,边拍手边朝我微笑,有的还竖起大麽指……
呃……发生什麽事情了?我困惑的看向柱哥,只接触到他漆黑瞳孔里两簇迷一样的光彩。
我再把目光投向胡先生那一夥人──灰败的脸色,灰溜溜的神情,我相信如果他们有尾巴那现在必定是夹在屁股後面的。
这叫不叫“大势已去”、“众望所归”?
眼看几个猥琐的背影就要溜出餐馆大门,人群深处突然响起一声吆喝──
“几位请留步!”
张老板拨开人群闪身来到近前。
胡先生见餐馆老板现身,不禁又挺起胸膛,将藐视的白眼抛给我和柱哥。
“几位客人吃得可好?”张老板两手撮著围裙,笑容可拘的问道。
“老板,你请的店员太没规矩了!我们要投诉!我要告她诽谤!”胡先生横眉立目,怒气冲冲。
“是吗?呵呵,真不好意思,不过在那之前是不是请您先把帐付了?”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而这声笑很快就淹没在四周漾起的一片唏嘘中。
“什麽嘛,连帐都不付就想走人……”
“穿的倒正经,使的却是不入流的手段呀……”
“这就叫名副其实的斯文败类……”
“……”
胡先生一夥人的脸色瞬间由灰败变为死灰。胡乱掏出几张50元钞票扔在地上,他们逃也似的离开了“振发活海鲜”闪亮的招牌。
放工後,我和柱哥并肩走在女皇镇的林荫大道上。
一种和往常不大一样的气氛弥漫在我们之间。连我这麽迟钝的人都察觉到了,我想柱哥不可能没发现。可我们谁也不想率先打破它……
大道的尽头就是地铁站。
不晓得是谁先放慢了脚步,我们终於停在一盏路灯下。再走,再走就要说再见了啊……可我不想……没理由的,我就是不想……
“你让我惊讶。”柱哥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熟悉的大嗓门到哪儿去了?
“你抢了我的风头。”他继续自言自语。“我本该痛扁他们一顿,他们四个合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
“我不想看你打人!”发觉自己插得唐突,我连忙补充道:“而且那会让老板为难……”
“我不在乎你老板想什麽。”柱哥突然伸手托起我的下巴,直直看进我眼睛里。“告诉我你是怎麽想的!”
“想……想什麽?”我又开始懵了……
“我!”他的眼睛有股力量,像是快要把我吸进去……
“我……我想你……还有你的便当……”我吐出心底最最真实的答案。
柱哥愣了一下。捏著我下巴的手随即松脱。他整个人坐到地上,背对著我,肩头微微耸动。
看著他的背影,我忽然慌了。他……他该不会……在哭吧?
“柱……柱哥?”我轻轻推他一把。“是不是我又说错什麽了?你告诉我啊……”
他仍是坐著没动,惟独肩胛的震动愈发剧烈。
“你……你不要难过嘛……”我真的不懂该怎麽安慰他。事实上,和独立的子鹃一起生活这三年来,无论遇到什麽突发事件都是子鹃在安慰我,用她特有的独门方式,相反的情形一次也没出现过……可是看到柱哥难过,我又真的很想安慰他……虽然我一点技巧也不会。
“你也知道的,我很迟钝,容易说错话……”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他突然转身扳过我的头在我唇上啄了一下。然後开始大笑,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我愣在当场。头一次见他笑得这麽开心……不,应该说我是头一次看他“真正”发笑的样子。昏黄的灯光模糊了他脸部的轮廓,也柔和了平日里的棱角……
“你果然还是很迟钝。”他拍拍我的脸起身。然後把发呆的我从地上拉起来。牵著我的手朝地铁站走去。
风儿清,月儿明。
淡淡的夜色里,我突然想到,第三个初吻也被我不小心给搞丢了……
第九步
因为我表现好,老板多给了我一天假期。
我决定留在家里补眠。
子鹃一早就去公司了。眼下公寓里只有我一个人,睡到日上三竿也不会有人罗嗦。
迷迷糊糊摸进厨房找出两片面包填饱肚子,再把厨房里的垃圾拿到楼下扔掉,我重新倒回软床上。
可能是昨夜下过雨的关系,今天早上冷嗖嗖的,不过正适合蒙头睡大觉。我满足的把毛毯裹上身,很快又陷入了梦乡。
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正梦到香喷喷的卤味摆上桌。也许在我的意识里那并不是铃声,只是几声和我家门铃有些类似的噪音。我自动将它们隔离在梦境之外。
原来做梦也可以启动虚拟嗅觉的……不单是卤鸡翅,仿佛还有糖醋排骨、咖喱牛肉……闻起来竟和柱哥的便当一样好……
痒痒的感觉落在额头上,我挥手拂开。可能是窗口飘进来的树叶,我想。
调皮的叶子却似乎不打算放过我,又被风吹得飘过眼皮、滑过耳垂、擦过鼻尖……最後竟粘在我唇瓣上不肯走。但愿不要吃进去才好,我皱著眉想。那会坏了一桌大餐的味道……
不要闹了……唉,总不能和一片叶子讲道理,我只得再次伸手挥开那绵绵密密的触碰。这次倒是成功了,不过那片叶却像是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转眼又灵活的钻进领口侵袭我敏感的颈窝。
不……不行了……我痒得“咯咯”直笑,两手不禁同时去扯睡衣宽大的领口,也许这样可以把那片要命的叶子赶出来……
怪了……毛毯的毛不该有这麽长吧?与其说是毛,不如说更像头发……头……头发!?
我蓦地张开眼睛,一把推开胸前那颗脑袋,连滚带爬的逃到床头,不知所措的瞅著坐在我床前的人。
“柱……柱……柱哥!?”他他他……他怎麽会在这儿?他怎麽进来的?他……他刚刚对我做了什麽啊?
“早!”他朝我笑。
“早……”我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饿不饿?”他仍在笑。
“好象……”胃里传来类似空气摩擦的“咕噜”声代替了回答。
“想不想吃?”他拎起手里的便当盒。
“呃……”说不想是假的。可现在好象不该是讨论这种问题的时候……
“想吃就穿好衣服到厨房来。”他潇洒退场。
哎?穿好衣服?我不明所以的低头审视自己……
“哇!”
扣、子、什、麽、时、候、解、开、的!?我瞪著胸前暴露在空气里的雪白肌肤惨叫。还有那一个个醒目的、陌生的、奇形怪状的、像是被蚊子叮到可是却完全不痛不痒的红印子……到底是什麽东东来的?
卤鸡翅、糖醋排骨、咖喱牛肉……果然和我梦到的一样。
厨房面积适中,我和子鹃用著本来刚刚好。现在一个柱哥坐进来,仿佛突然小了好多似的。
“柱哥……”一个问题在我脑海里打转,就是不肯停下来,我只好开口问。
“你想问什麽?”柱哥把菜一样样摆进碟子,放在我们俩中间。
“你是不是……嗯……那个……把我的……嗯……那个……嗯……”哦,我痛恨会打结的舌头……
“我也很想配合你的提问,”柱哥神色如常的递给我一双筷子。“不过你要先告诉我,你的‘嗯……那个……嗯……’到底是什麽?”
他绝对是故意的!
“我想问你……”我不小心又把话尾拖得很长。
“什麽?”
“你是不是把我第四个初吻也给偷走了……”说到最後我的声音几不可闻,以至於我自己都不太确定这是不是个问句。
其实我不是不想拍案而起双手叉腰理直气壮的质问他。我想。非常想。可是……桌子很硬耶……拍上去好象会很痛的样子……而且要是万一碰翻了桌上的菜怎麽办……就这麽犹豫不定的当儿该说的话早已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