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瞧了瞧脚畔总共不到20公分深的池水,再想想自己贸贸然冲进来的蠢样子……唔……如果换我在旁边看,一样会笑到肚子疼……
尽量忽略掉某些笑声里的戏谑和间或响起的口哨,我转向这一切的导火索──那个淘气的小孩子。
“别人都可以笑,只有你不能。”我郑重的对他/她/它说。“因为我是为了救你才落得如此下场。”
“咯咯咯……”小孩子咧著嘴发出类似母鸡一样的声音。
我尽量说服自己那不是笑声。
“以後不要这麽玩了,知道吗?”我继续劝导。“至少要有大人在身边的时候再玩。否则很容易出危险的。”
“咯咯咯咯……”本来只扬起一点点的嘴角愈发扩张到接近半圆的地步。
多率真的孩子,心里想什麽就说什麽,一点面子都不给……
我沮丧的垂下头,任挫败感尽情啃噬我湿漉漉的心。
“咯咯……嘎!”他/她/它竟然还没笑够,一根白嫩嫩的手指头伸进嘴里冲我扮鬼脸。
罢了罢了,跟小孩子讲道理简直比秀才遇上兵还惨,非但说不清,还要遭耻笑,而你又不能怪他/她/它,因为他/她/它是小孩子……
站起身,我再一次环视四周围观的人,还有他们脸上不同含义的笑……
停!倒带──定格。一种熟悉的颜色组合出现在人群里──蓝的,黑的,咖啡的……和灰的。
X哥?哎呀,怎麽又给忘了……我对自己的记忆彻底感到失望。
难得在这种情形下遇上认识的人,我不由自主走过去跟他们打招呼。
“嗨,真巧。”我刻意在称呼上含糊其词。
“嗨,36B!”那个一身黑的家夥吹了声响亮的口哨,斜睨的视线落在X哥身上。
“运气真不错啊,柱哥!”蓝甲克说了句我听不懂的话,不过总算又帮我想起来──“柱”哥。
“看什麽看!?”咖啡衬衫眼睛一瞪,不过却是吼向周围窃窃私语的人们。
“呼啦──”一声,人群在几秒锺内散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
好厉害……
柱哥仍然沈默。他的三个兄弟也没再吭声。气息平静得有些奇怪。
难道是我太突兀了?好象是的……
“来干吗?”
“哎?”我blur。
“来干吗?”他一字不差的重复,仿佛认定我会明白他的问题。
我的确明白了,莫名其妙的。
“来买发卡。”我指指头上幸存的一只发卡。“掉了一个,只剩这一个了。”
又一阵沈默後,他突然伸出一直插在裤袋里的右手。
“是不是这个?”
浅蓝色的小发卡平躺在他掌心,被穹顶的水银灯照得熠熠生辉。
“哇!”我高兴的拿回来,熟练的卡在仍旧潮湿的头发上,然後才想到问:“怎麽会在你这儿?”
“捡到的。”
“捡到的?”我重复。
“一直忘了扔掉。”他补充。
“哦……”我露出恍然的神情,其实根本没听明白。
蓝甲克发出我不理解的笑声,不过被柱哥一瞪之後就安静了。
我忽然有种感觉。这四个人之间像是藏了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暗潮汹涌……可我又说不真切那到底是什麽。
“阿兰!”室友的尖叫永远和她本人出现得一样突然。
“你怎麽搞的啊?!这麽狼狈?瞧瞧你,浑身都湿透了!!!怎麽又是你?!”最後一句是问柱哥。
可柱哥完全不睬她,只是一直盯著我。
他也觉得我很狼狈吗?我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
咦?我明明穿的是白色连身长裙,为什麽胸前会有两片粉红色的印子?我困惑的看向室友,因为衣服是她帮我拿的。
又是一声响彻云霄的尖叫──
“阿兰!你的内衣!!!你你你……你究竟有没有脑啊!?都快被人看光了还傻站在这儿!?走啦!!!”
她连拖带拽的将我朝洗手间的方向推。
“可是我还没跟柱哥说再见……”我想到。
“还‘再见’?你这个样子怎麽跟人家‘再见’?”室友气得要命。“你用用脑好不好?他们在吃你豆腐!”
“我又没被他们碰到……”我小声分辩。
“光用看的就快喷鼻血了!”室友不肯轻易放过我。“你怎麽搞的啊?给你白裙子你竟然穿粉红色内衣?还是这麽亮的粉红色!?怕别人不知道你胸有多大啊?”
“胸大又不是我的错……”
“不许顶嘴!”
“……”
第四步
我的室友叫曹子鹃,杜鹃的鹃,不是丝绢的绢也不是婵娟的娟。她和我同岁,因为我们曾是中学同窗,虽然她现在看上去比我老成很多。
事实上在大型电脑公司担任特助的她也的确比我精明能干。
“胸大无脑”──这是她最常骂我的词。
其实我不笨,我真的不笨。我只是懒,以及微量的反应迟钝。而我并不觉得这有什麽问题。我只是个排版公司的小打字员,用不著如火的热情和迅捷的反应。真的,我对目前的状况很知足,没必要拚掉有限的生命去赚花不掉的钱。
子鹃却是个懂得生活享受的人。
虽然我们一起分摊这套两室一厅的房租,每人每月450块,她花在蒸气美容,有氧舞蹈,营养搭配等方面的时间和金钱却远远高过我,也成功塑造出一个魅力无法挡的都会女郎形象。
这是一定的。因为我不了解什麽是美容,不明白舞蹈怎麽会有氧,更不操心自己今天摄取了多少脂肪和胆固醇。她做什麽我就吃什麽,吃不饱就去吃饼干,饼干吃完了还有泡面,泡面没了还可以水煮蛋,若是连冰箱里放鸡蛋的地方都空了──就好象今天这种情形──我和她之中必定要有一个人走到马路对面的NTUC买足一星期分量的“原料”回来把冰箱填满。
通常这个任务会落在子鹃头上,因为她信不过也看不上我买的东西。但今天出了点意外。
我美丽的室友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双眼紧闭,面色惨白,气若游丝。
不,您误会了,她并不是快死了。她只是在试用今天下午刚买回来的面膜──去斑美白型的。据她说敷上以後两个小时内不能移动,就算可以移动她也不会坏心到出去扮鬼吓人,所以采购的任务只好由我来完成。
在皮包里翻了半天才找出压在一堆杂物底下的皮夹,可放零钱的小钱包我却怎麽也找不著。没办法,只好拿著皮夹去买。我趿拉著拖鞋走出家门。
如果只考虑直线距离那间NTUC离我住的公寓其实是很近的。烦就烦在马路被护栏从中间一分为二,而最近的过街天桥却在百米之外。
我向来讨厌上天桥,因为那很累,所以我宁愿走去150米外的十字路口等绿灯。
太阳将落山还没有落山,现在这个时间应该算黄昏吧?其实在这座单一线条的水泥森林里很少能感受到真正的黄昏。即便如我这种走得很慢的人,也偶尔才察觉到夕阳穿过楼群斜射在草地上的金色倒影。
每当我看到那种金芒的时候,都希望时间就此停驻。很多人擦肩而过,仿佛电影里模糊了的快进镜头,只留我一个人清晰的站在人海中央。我多希望他们停下来和我一起看,毕竟美丽的事物和大家分享才是幸福。可当我告诉子鹃我看到的黄昏有多麽美丽的时候,她总是露出一种不欲多说的神情拍拍我的头,然後回自己房间做睡前健身操。
我也就不再强求任何人用和我同样的眼睛看世界。
我花了5分锺走完这150米。来到路口的时候我看到绿灯在闪。前一批过马路的人已经走到路中央。
应该还来得及吧?这麽想著的时候我已经朝前走了出去,速度并没有因为过马路而加快多少。
还剩下不到两米距离的时候,红灯亮了。
这是个礼让文明的城市,那些车应该会等我过去吧?
“呼──”一辆机车擦著我的T恤和七分裤呼啸而过。强大的冲力带得我原地旋转450度方才站定。
吃力的拨开蒙了一头一脸的长发,我只有机会看到暗灰色的一点在下一个路口处拐向西,迎著落日渐行渐远。
因为是周末的关系,超市里人潮汹涌。
我没有硬币,也就没办法去拿推车,只好先提著购物篮找了个人少的地方站定。因为我非常不喜欢和人挤来挤去。
掏出子鹃列给我的清单,我开始头疼不晓得该从何买起。
我并不常来超市,对货架的位置知道得很笼统。因为如果只是给自己采购,要麽是洗衣粉、卫生棉之类的必需品,要麽就是饼干、泡面、罐头一类的方便食品。因此在我的概念里超市一共就分成两个区域──一边是吃的,一边是用的。
至於清单上的“肉桂”、“香片”、“蜂乳”、“蒜蓉”、“椰浆”、“蛋黄酱”、“咖喱粉”、“十全大补汤”……就算我走遍所有货架也未必看得见,即使看见了也未必认得……
天外飞来的一只手眨眼间抽起我手里的纸条。
我抬头,再抬头,後仰……看到了──一张上下颠倒的脸。哦不,上下颠倒的其实是我。
“你是……”因为角度不好,我一下子认不出来。
“这麽说话不累?”听上去像是努力压低了音量,在我听来还是像少林寺的狮子吼。熟悉的大嗓门……
“树哥?”我转回正常视角选择和他面对面。真的是他。
“是‘柱’。”他纠正。
“柱哥。”我相信自己这回应该能记住了。
“刚才没撞著你吧?”他突然没头没脑的问。
“撞?刚才?”
“你过马路的时候。”
“过马路……”我这才明白过来。“刚才那是你吗?让我转了450度的?我没事,没受伤。”
“嗯。”
我发觉他选择用比较少的字来表达一些含糊不清的意思。为什麽呢?
突然想起尚未完成的任务。
“清单还我。”我朝他伸手。要是买不回子鹃要的东西她一定不会给我好脸色。
他看了看单子上列出的一条条,又看了看我。
“你以为站在鲜蔬果区可以买到肉桂和香片?”那股熟悉的嘲弄味道出现在他扬高的声音里。
“还我,我正要去买。”我坚持自己的立场。
“跟我来!”他一把攥住我伸出来的手,拖著我朝货架深处钻去。
我一声不吭的跟在後面,任由他拉著走,时不时留神自己是否撞到小孩或踩到别人放在地上的篮子。
“拿著!”前面递过来一只玻璃罐。标签上写有“卡夫蛋黄酱”几个字。
找到一个耶!我开心的托在手里,生怕弄不见了。
“接著!”又一只玻璃罐差点儿撞上我鼻子。这次是蒜蓉。
“给!”继蒜蓉之後是椰浆。
然後是蜂乳、肉桂、香片、咖喱粉、十全大补汤……
“等等。”我站在原地不肯再走一步。
“干吗!?”他不耐烦的转身,然後一愣。“你篮子呢?”
“忘了。”我辛苦的抱著一堆瓶瓶罐罐盒盒袋袋,觉得怀中的金字塔随时可能从任何一角崩塌。
“站好!”他命令道,眨眼间消失在货架尽头。
半分锺後,他提著购物篮回来,从金字塔顶端开始一样一样转移,直到我怀里的东西还剩最後一层的时候,他把篮子承接在我两臂正下方。
“松手!”
“哗啦──”灌篮成功!
“谢天谢地……”我乐呵呵的接过篮子。沈甸甸的,真有分量!
正想让感觉充实一下,手里的分量突然不翼而飞,购物篮神不知鬼不觉跑到了柱哥手里。
“还有什麽要买,赶快说!”
“泡面,罐头,饼干。”我说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泡面?”
点头。
“罐头?”
用力点头。
“饼干?”
连续点头。
“自己解决。”购物篮“碰”的塞回我怀里,撞得我胸口生疼。
“你不帮我拎啦?”我冲著他的背影喊道。
没有回答。很快,连那个暗灰色的背影也被人潮淹没,不留一点痕迹。
第五步
我生平头一次收到花。十朵红玫瑰。
是隔壁地产公司一个姓胡的先生送的。我不小心忘了他的名字。
花束里有一张卡片──
“放工後在一楼咖啡厅等你,不见不散。”
我想不通这位素昧平生的胡先生为什麽要见我。既然对方有事相求我也不好意思爽约。
十朵玫瑰我只留了一支插在笔筒里,剩下九支分送给了办公室另外三个女孩,一人三朵刚刚好。
放工的时候我发觉笔筒里的玫瑰蔫了,这才猛然想起切枝的花不浸在水里是活不了多久的。为时已晚。
我决定把花拿回家埋掉。
排版公司位於写字楼四楼,我每天放工都自愿放弃和人群争夺电梯里有限的空间选择步行下楼,因为那并不会消耗多少体力。今天当然也不例外。
下到三楼的时候我听到身後有脚步的回音。我知道不管是谁都一定比我走的快,於是乖乖闪到更贴近墙壁的位置走自己的路。可是并没有人从我身旁走过。身後的脚步不知为什麽放缓了节奏,亦步亦趋的跟著我。
又下了一楼,我开始感到好奇。回身的瞬间一道灰影从身旁略过,“!、!、!”奔下楼去。
柱哥?
怎麽可能嘛……我不明白自己何以有如此滑稽的念头。
我没忘记胡先生约我的事。下到一楼後站在咖啡厅门口四处张望。
“萧小姐,这边!”落地窗边,一个穿黑西装戴眼镜的男人朝我招手。
“胡先生?”我不确定的问。对胡先生的印象非常模糊,因为我们从未有过正面接触,充其量是路过彼此公司门前时打个照面。
“是的,真高兴萧小姐还记得我。”他眯著眼睛笑。
“不客气。”我礼貌的回答,很不好意思说出事实──其实我根本不记得。
“萧小姐的气质真好。”
“谢谢。”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才怪”。如果他形容我气质好是指我不加修饰的披肩长发和色彩单一的连身长裙,那麽我很乐意告诉他我留长发是懒得去剪,穿连衣裙则省下穿两次衣服的力气。
“萧小姐喜欢吃什麽?”
“炒福建面。”我照实回答。
“呃……”胡先生愣了一下,立刻又堆起笑脸。“真巧,我也是!”
我不大喜欢他的笑容,因为他笑的时候眼睛藏在镜片和眼皮後面。他看的到我我却看不到他。
“萧小姐喜欢喝点什麽?这里的蓝山咖啡……”
“我不喝咖啡。”那会让我睡不著觉。而我痛恨失眠。
“那个……萧小姐喜不喜欢我送的花?”胡先生的笑容开始僵化。
“抱歉……”我从挎包里掏出那支萎顿的玫瑰,有些不好意思。“不小心弄死了。”
“其余九朵……”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胡先生的面部肌肉好象在抽搐。
“我分给办公室的同事了,她们很喜欢。”我替自己的同事向他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