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门镜里看出去,黑压压一片。
“难道是灯坏了……”我边嘀咕边开门。
“灯没坏。”一瓶Martini突然伸到眼前。
我“碰”的把门撞上,胸口“怦怦”作响。见鬼……一定是见鬼了……
母亲从里屋走出来。“鹃鹃,是谁呀?”
“没谁……”
“瞎说,门铃不是还在响吗?”
是啊,该死的门铃……响那麽半天了怎麽还不坏掉?
“你让开,我来看看。”
听母亲这麽说,我慌忙闪到门後,一颗心七上八下。明明叮嘱过Peter别把我调职的事泄漏出去,这姓赵的居然还能找到这儿来?他想怎样?兴师问罪?虽然我承认自己有那麽一点点对不起他,可总不能……
“原来是这样,鹃鹃──”母亲突然把我从门後拉出来。“我去热饭,你快把赵先生的行李搬到客房去!”
“行李!?”我这才注意到立在门口的黑皮箱。视线缓缓上移,扫过一身再熟悉不过的休闲装,最後停在那张久违的大众脸上。“你对我妈说了什麽?”
“没什麽。”
“没什麽我妈会让你住进来?!”
“一星期没见,你还是这麽容易激动。”
“谁让你追我追到香港来!”
“我不是来追你的。”他把酒瓶往我怀里一塞,拎起皮箱反手带上大门。“我来香港办些事情,在你家借住几天。”
“会有这麽巧的事?”
“你忍心让老朋友露宿街头?”
“开玩笑,香港的酒店都倒闭了吗?”
“我掉了钱包。”
“你可以找别的朋友……”
“我举目无亲。”
我的肩膀垮了下去。话说到这个地步,还有什麽理由不让他进门?母亲的声音偏偏又从里屋飘出来──
“鹃鹃,怎麽还不请赵先生进来?”
“知道啦!”我抬头看见他满脸的笑,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掉了钱包还笑得出来……我警告你啊,待会儿见著我爸妈别乱说话。”
他笑而不语,随著我进了饭厅。
母亲早在餐桌上添了一付碗筷,招呼得格外热情。
“赵先生还没吃饭吧?别客气,都是家常菜。”
他倒也真不客气,坐下就吃。
母亲坐在我们对面,目光在我们之间来回打转。
“赵先生是什麽时候认识我们鹃鹃的?”
他放下筷子看看我。“三个月左右吧?”
我不理他,闷头吃饭,努力喝汤。
母亲又问:“那赵先生和鹃鹃是同事还是……”
“相识是因为公事,之後的交往……”
“妈,再给我一碗汤!”我把碗推过去,满脸堆笑的看他一眼,压低声音。“多吃饭,少说话!”
“鹃鹃,你怎麽这麽和赵先生说话?”
“伯母,不碍事。我就喜欢子鹃这种性格。”
“咳咳咳──”我被一口汤呛得苦不堪言。“姓赵的……你真会开玩笑……”
“子鹃,还在生我的气?”
我被他问得一愣。“生什麽气?”
“鹃鹃啊,你还想瞒我们到什麽时候?”
“妈,我瞒你们什麽了?”
“当然是你和赵先生的事!你从小就这样,什麽都不跟家里说……”
“等一下!”我“豁──”的站起来,伸手扳过他的肩膀。“赵文卿,你到底说了什麽?”
“没什麽,我只是把我们订婚的事告诉了伯母。”
“订婚!?”
“你忘了吗?” 他又露出那种自信满满的笑容。“我是你的未婚夫。”
夜幕降临。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原以为躲来香港就可以了结一切,原以为日子会按部就班的过下去……可事实并非如此。四个月未必能炒热一支股票,却足以改变一个人。
翻身下床,我悄悄摸进客厅,取出酒柜里的Martini为自己倒上一杯。夜色如水,倚窗独酌,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香港是个不夜城。喧嚣的街道,有车声,也有人声……蓦地,我仿佛捕捉到另一种声音……呼吸?
“谁?”
嘴唇被捂住的同时,一种熟悉的味道包围了我。
时间仿佛在刹那间定格,直到一股温热的气息轻轻喷在我耳垂上。
“你又把酒弄洒了。”他取走我手中倾斜的酒杯,将我的身体扳转过来,带笑的目光落在我脸上。“这是我带来的酒,怎麽不叫我一起喝?”
我别开视线,盯著黑暗中无形的一点。“我喝酒是因为睡不著。”
“这麽巧,我也是。”
“整瓶都给你,我去睡了……”
他一言不发的跟在我身後,一直来到我卧房门口。
“已经很晚了。” 我提醒他。
“我知道。”
“客房在隔壁。”
“我知道。”
“你别想趁我开门的时候钻进来。”
“我知道。”
“那……晚安。”
“等等。”
“还有什麽?”
“晚安吻。”
我想,吻就吻吧,否则还不知要耗到什麽时候。於是我闭上眼睛,视死如归的等著他吻。等了半天,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我睁开眼,发现他正出神的盯著我胸前。
坏了!我慌忙伸手去遮。他仅用一只手就攥住我两只手腕,另一只手探向我睡衣领口,轻轻勾出一样东西。
菱形的金属坠子平躺在他掌心,闪著银光。
“明明不想忘掉我,为什麽要逃?”
“你少自作聪明……”
“子鹃!”
“你小声点儿!会吵醒我爸妈的。”
“你怕?我不怕。你不解释清楚我就不放手!告诉我,为什麽不辞而别?是我做错了什麽?还是……”
他越说越大声。我无计可施,一仰头吻在他唇上。
这招成功了,却也点燃了蛰伏已久的渴望。
原来,一个火花般的吻也可以牵动全身。
昏昏沈沈的,我搞不清自己如何进了卧房,如何上了床。衣衫剥落的时候,我虽然拾回一些清醒,却没有喊停。因为,每一个细胞都在告诉我──我是多麽想他……
天没亮我就醒了。醒得很突然。
因为我是枕在他胳膊上睡的,这麽一动,他也醒了,醒来第一个动作就是搂紧我的身体,接著扭亮台灯。
我腾出一只手,把滑至腰际的被单拉到胸前。
“你害羞?”他的口气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我懒懒的靠在他胸前。“展示身体和做爱是两回事,我的身材没什麽看头。”
“我学过药膳,帮你补一补?”
我笑出声来。“那不是委屈你大顾问了?”
“顾问的职责是……”
“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我打断他,轻轻喘了口气。“你帮过我的,我都记得,可我不能留你……”
“为什麽?”
“因为赵文卿不是我一个人的顾问。”耳畔传来无比清晰的心跳,震动著我的身体,可我还要说下去。“我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已经够了,我不想奢求更多。你该回去,回去帮助那些比我更需要帮助的人。”
沈默良久,他低头吻了吻我的脸。“你真伟大,可我还不能回去。”
“为什麽?”
“我还有工作要做。受人之托,衷人之事。”
“你真是来办事的?”
“你不相信?”
“也不是……算了,不说这个。现在几点?”
“不到六点,怎麽了?”
“没怎麽,我不睡了。”我扳开他的手,下床拣起睡袍披在身上。“待会儿东京股市开盘,你帮我看看?”
“你不是不用我帮忙了?”
“现在情况不同。既然你不是为我留在香港,我也没理由放著这麽好的顾问不用。”我坐在梳妆台前将长发挽成一束,突然对上他镜中的视线。“为什麽这麽看我?”
“我明白了……你在追求一种平衡。”
我故意不去看他藏在笑容下的笃定与自信。“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也罢。”他起身套上长裤,走到我身後。“你看看,镜子里有什麽?”
“一对刚刚下床的男女。”
“不准确。应该说是一个可怜的男人和他努力了一整夜却仍然得不到的女人。”
“你太抬举我了。”
他拿起我的口红,在镜面上写下一个“12”。
“这是我计划留在香港的时间。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吧。”
“让我追你。”
我像听到天方夜谭似的笑起来。“你以为我的人生观是短短十二天就能改变的?”
“那你就更没有拒绝我的理由。何不试试看?”
我微微耸肩。“你想追就追,我无所谓。”
他低下头,覆在我耳边低语:“如果我在这期间帮你赚到一百万,你嫁给我?”
我抓起枕头就往他身上丢。“开玩笑要有个限度。”
“如果我能呢?”
“……不是日元?”
“不是。”
“那是里拉?”
“一百万美元,怎麽样?”
“十二天?一百万美元?就算在股市恶意炒作也翻不了这麽快。”我笑著起身,将他推向门边。“赶快回客房去,别让我爸妈发现。”
他却用手肘抵住门框。“你还没回答我。如果我能做到呢?”
“那我就嫁给你。可以了吧?”
关上房门的时候,我甩了甩头,希望甩掉那丝萦绕在心头的不安。
十二天一百万美元……不,他做不到的……除非发生奇迹。
第十章
九点整,我心情极为恶劣的走进公司。脸色阴沈得连秘书见了都躲。
为什麽?因为我开车超速被开了罚单,因为我出门忘了带钥匙,因为电梯故障我不得不从八楼走到地下停车场,因为我错把味精当作砂糖毁了一整杯咖啡,因为我爸妈一大早就和那姓赵的相谈甚欢,仿佛已经认定他是没过门的女婿、我未来的丈夫……
本该阳光明媚的早晨,却被一连串衰事搞得乌烟瘴气,我怎麽可能高兴得起来?
皮包往办公桌上一扔,我转身推开窗子。九月的晨风吹来几许凉意,也吹来大都会一觉醒来後的喧哗。
公司设在大厦第三十一层。从报到那天起,我便有了从高处往下看的习惯。
看著脚下恍若甲壳虫般流动的车水马龙,我常常会有奇怪的幻觉。忽儿觉得自己迎风站在山顶,忽儿以为是摩天轮最高处的包厢……可幻觉毕竟是幻觉,每当秘书敲响办公室的门,我都会立刻回到现实。就像现在。
“进来吧。”我拉开椅子坐下,看著Sally战战兢兢的走到我对面。
“经理……这里有份人事部的通知……”
“放桌上吧。”我打开电脑,发现她仍站在那儿。“还有什麽事?”
“那个……经理,你知不知道新来的总经理……是个什麽样的人?”
我抬头瞧了瞧这个刚满十九岁的小秘书,伸手拿起那张通知。
上面说,总经理已经到了香港,今天会在人事部经理的陪同下视察各个部门。至於总经理的姓名、年龄、履历、相貌……对不起,一概没有。
我把通知搁下,实话告诉她:“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不管总经理什麽时候来,今天都不能偷懒,明白吗?”
“是的,经理。”Sally抱著资料夹退出办公室,表情有点儿失望。
她失望什麽,我大约能猜到一些。三年前我刚出社会的时候,好奇心不比她少。
已经三年了……我轻叹一声,打开信箱将邮件一一列出。正在键盘上敲著,门外突然响起一阵骚动。
我立刻按下通话钮。“Sally,出什麽事了?”
“经理,有个人想见你,可他没有预约……喂,你不能进去!”
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关,将Sally的声音挡在门外。
我站起来,看著门前从容不迫的闯入者,一种气过了头的无力感从五脏一直蔓延到四肢。
“赵文卿,谁允许你到这儿来的?”
“当然是你了。”他一面欣赏墙上的图表和照片,一面不紧不慢的走到我身旁。“你说过我想追就追,所以我来了。”
“你不要得寸进尺,这可是我工作的地方……”
“我知道。”他突然一把拆下我的发卡,好不容易盘起的发髻顿时散到肩上。“这里环境不错,可你为什麽把自己扮得这麽老?”
“你懂什麽?我是来当业务经理的,不打扮成三十来岁谁会甘心做我的属下?”
我想抢回发卡,却被他轻松闪开。“你到底想怎样?”
“不怎样,我来帮你赚一百万。电脑借用一下。”
不等我答话,他居然反客为主坐上我的位子,十根手指在键盘上“劈里啪啦”敲个不停。我盯著屏幕上不断变化的数字和曲线,却没能跟上他的速度。
大约过了十几分锺,他突然往皮椅里一靠,拉起我的手腕就往怀里带。
也是我大意了,一个重心不稳倒在他身上。
“奎森的股票我以你的名义买进一百粒,每股两块八,一共二十八万。”
我坐在他腿上发怔,过了好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疯了,我哪来这麽多钱?”
“我借你。”他像谈论天气一样轻松。“你可以等股价飙升到每股十三块的时候连本带利还给我。”
“你真的疯了……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在十二天内……”
正说到一半,办公室的门突然大开,眨眼功夫狭窄的空间里就塞满了人。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人事部经理Charles。
他手持一张照片,扶著眼镜朝著我看了又看,突然“呀”的叫出来。
“没错,是总经理!”
四周顿时涌起一片声浪。
“是总经理?”“真是总经理?”“什麽时候来的?”“总经理怎麽和业务经理……”
我猛然惊醒,立刻从他腿上跳下倒退两步,瞪著这个霸占我皮椅的无赖。
“你是总经理?”
他点点头。
“这就是你要在香港办的事?”
他又点点头。
“你说你只待十二天?”
他微微一笑。“‘12’也可以代表十二个月。”
“你耍我!?”
他仿佛没听到我的质问,起身示意众人安静。“你们都回去吧,十分锺後各部门经理带著年度计划书到我办公室来。也包括你,曹经理。”
最後那句是冲我来的。
换做三年前,我会立刻辞职走人。可现在不同。三年社会人当下来,我学会了忍,学会了戴著人皮面具,行走江湖。
我又一次推开窗,让海拔一百二十公尺的空气冷却自己。一百二十公尺,和那时的山顶一样高……
脚步声渐渐散去,被他搅乱的气息却依然影响著我的心跳。
面具可以戴,心跳却骗不了人,也骗不了自己。
我只知道,这次是真的乱了。
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可接下来的日子并没我想象中那麽糟。
他把总经理办公室隔成里外两间,从此一天二十四小时与公司为伴。
三个月一晃就过去。他不但把奎森的名气打响,更成功推出两个大型项目,其中包括Peter曾经向他咨询过的微缩晶片开发计划。因为这两个项目的关系,奎森成了这一季的股市热点。圣诞前夕,收盘价已涨破每股七块,气势如虹。
工作以外的时间,我根本见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