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
“你有。”
“你懂什麽!?我讨厌你这种一切了然於胸的样子!你不过是个外人,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你说我是外人?”他唇边勾起一抹奇怪的笑。
盯著那个逐渐放大的笑容,我突然意识到他的企图,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两片灼热的唇压在我微张的口形上,不留一丝空隙。
我从没承受过这种侵略,更不曾和任何男人有过如此相濡以沫的接触。我拼命推他,捶打他,想赶走那种可怕的压迫。唇上的力量减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放缓的,引导般的节奏。
我不知道自己何时停止了挣扎。当他的唇轻轻滑开,将一串碎吻印在我腮边和颈项的时候,我才勉强从脑海的空白中捉回几分清醒。
“你干什麽?为什麽突然吻我?”我不敢看他,莫名的慌乱还在胸口颤动。
“因为你说我是外人。我只是在提醒你……”他扳过我的头,一眨不眨的盯著我。“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想想你是怎麽住进这间公寓的。”
“我……我不懂你在说什麽……”
“无所谓,我只希望你好好想一想。也许你有离家出走的理由,可你会不知道,你最好的朋友在为你担心?你认为你有理由这麽做?”
“我不知道……我为什麽非知道不可?”我咬著发肿的嘴唇,说出违心的话。
“别咬。”他的麽指轻轻擦过我的唇。“聪明人不会弄伤自己。”
“我是傻瓜还不行吗!?”我用尽全身力量推开他,逃出这个令我窒息的房间。
第八章
他说的一点儿都没错,我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承认……
坐在客房床上,我紧紧抱著膝盖,不争气的眼泪一滴滴往下掉。
真像个傻瓜……干吗哭呢?不过是被人在心里最脆弱的地方戳了一下……
天色暗了,窗外的云被夕阳染成红色,层层叠叠的涌向天际。
手机清脆的铃声此刻听上去格外震耳。我一眼瞥到来电显示,想也没想就按下挂机键,随手扔在床上。
又响了,我还是按掉。
第三次,响起的不是来电铃声,而是短信。我盯著液晶显示屏上的问题──“你要阅读新短信吗?”
踌躇的结果是选择了看。
果然还是赵文卿──
“我必须去一趟爱琴海,九点以前回来。冰箱里有新鲜蔬果、鸡肉、鸡蛋、冷冻pizza和三明治。”
读完短信,我听到铁门关起来的声音。想必是他走了。
他走了,公寓里便只剩我一个人……
我突然想起那个梦──黑暗中的声音,没有尽头的路,没有同伴的旅程……
手机又响了,还是一则短信──
“想发泄可以听音乐,唱卡拉OK,跳热舞,但是请别烧了我的厨房。”
还没等我想到该回他什麽,第三则短信又接踵而至──
“有什麽话等你填饱肚子再说,乖。”
瞪著最後那个字,我哭笑不得。他究竟想说什麽呢?不管怎样,这三则短信多少帮我恢复了一些食欲。
吃pizza吧,省事。
微波炉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我看著盛pizza的瓷盘在微波炉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看著时间刻度一格挨一格的指回零……
“叮──”
Pizza出炉,热气腾腾,乳酪搀著火腿的香味从厨房一直飘到客厅。
我打开电视,换到亚洲新闻台,边看边把pizza往嘴里送。
亚洲恐慌抛售,金价大跌;经济不景气,东京高价公寓依然热卖;海峡时报指数再创年度新低;新马银行利率继续下调;多家跨国企业将生产线迁往中国大陆……
这个世界变化多快呵,稍不留神就会搁浅在时间的海滩上。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这就好比在浪尖上跳舞──要趁前浪尚未退势的时候跳到另一个浪头上──不能松懈,也没机会松懈。
至少,在赚够一百万以前,我的生活注定是如此。紧张而规律,周而复始。
我发出毫无意义的笑声,像自嘲,更像无聊。
最後一块pizza吞进肚里,我顺手关掉电视。新闻播报员机械般顿挫的声音从耳边消失,整间公寓突然静得让人心慌。
我站起来,从客厅走进厨房,又从厨房走回客厅,听著出出进进的脚步回音,像是踩著自己不规则的心跳。
主卧室的门开著,走过门前就可看到房内的一切,包括那个衣柜。
手机被我搁在客厅沙发上,安安静静的躺著。难道我在期待什麽吗?这种蠢蠢欲动的心情……是否也在他布局之中?
又一次从那个敞开的门前走过,我知道自己正被一个同样敞开的秘密诱惑著。
赵文卿去了爱琴海,不会那麽早回来,我只要三十分锺,不,也许十五分锺就够了,只要我拉开那个抽屉……有什麽好顾忌的?他知道一切,掌握一切,预见一切。在他眼里,我的立场从来就不算什麽。
趁自己还没改变心意,我翻出了那个牛皮纸信封,把厚厚一叠资料摊开在地板上。
这些剪报……信远地产公司,胡……错不了,是那个骗了阿兰的家夥。有人匿名举报他……侵吞公款?已经判刑了?进监狱了?什麽时候的事,怎麽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一看剪报日期我才恍然,原来事情发生在我帮阿兰安排相亲的那几天。当时我忙得连看报纸的工夫也没有,也难怪会错过这种小版面新闻。
如果说,这几张剪报是个不小的意外,那剪报下的东西更让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里有何柱嘉和他那个四人组的资料,还有胡的调查报告,一共四十几页。
许多曾经忽略的小细节在这个时候从脑海里一一浮起。
我想起初次拜访韩侦探时那两杯飘著热气的茶水,想起低得过分的委托费,想起韩侦探差点儿拿错资料时的窘迫……两只同样的牛皮纸信封,一只给了我,一只在这儿。
看似一团乱麻的事情,渐渐理出了头绪。
拿过电话,我不假思索的按下一串号码──他的手机号。
接通的时候,他大约知道是我,所以一开口问的就是──
“吃饱了吗?”
看著满地纸张,我喃喃道:“何止饱了,简直充实得要命呢……”
“现在心情有没有好一点儿?”
“如果你能带瓶酒回来,我心情会更好。你的冰箱里一罐啤酒都没有。”
“这听上去像是抱怨我待客不周了?”
“没错,我不但抱怨,我还有很多话要问你。”
“你问吧,我听著呢。”
“不……我必须当面问。你可别因为我这麽说就不敢回来了。”
“我就这麽一处落脚的地方,就是怕死也要回去的。你打算怎麽迎接我?”
“很抱歉,这里不是日本,不会有女人守在门口迎接晚归的男人。”
“我很想知道,你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是以什麽身份自居?”
“这个问题倒有趣……你希望我以什麽身份自居?”
听筒里传来一声轻笑。“这个问题我们不是早达成共识了麽?”
“有麽?”我装胡涂。“那一定是我记性不好了。”
“如果我立刻出现在你面前,是否能帮你想起来?”
“别说大话了,你现在应该还在去爱琴海的路上。”
“你又忘了我说过的话。”
“你说过那麽多,我哪能都记得?”
耳边突然响起门铃声。我愣了愣,对著话筒犹豫道:“好像有访客……”
“不帮我招待客人进屋?”
“这样好吗?”
“我是无所谓。”
“算了,随便你。”我放下电话走到门口,从门镜里往外窥视。黑压压一片,什麽都看不到。
“难道是灯坏了……”我边开门边嘀咕。
“灯没坏。”一瓶Martini伸到我眼前。“这是你要的酒。”
“你怎麽……”
“我说过,生活该多些惊喜才好。你忘了?”他唇边漾著笑意,拎起手机在我眼前晃了晃。
耍帅的家夥……他以为带笑纹的大众脸能有多少魅力?
“你根本没去爱琴海。”我咬牙说道。
“我去了,半路又折了回来。”
“为什麽?”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这麽肉麻的话你也说得出口……”我白他一眼,拿过酒瓶转身进屋。
他跟在我身後。“看在我担心你的份上,别这麽冷淡好不好?”
“陪我喝酒?” 我将酒瓶一举。
“现在?”
“对,喝两杯好说话。”我面无表情的看著他。“别忘了,我有话问你。”
“好,我们边喝边聊。”
趁他去厨房拿酒杯的工夫,我回卧室换上崭新的浴袍,系好腰带,梳了梳头发,最後在颈间喷了点薄荷味香水。
回到客厅,我在沙发上找了个最舒服的坐姿,安安静静等他进来。
可赵文卿却老远就收住了脚步。
他站在客厅门口,瞧著我的目光里尽是惊讶。我喜欢看他那种惊讶的眼神,那让我有种扳回一城的感觉。
“过来啊,你不是要陪我喝酒麽?”我露出今晚第一个微笑。
“你衣服换得倒快……”他走近几步,离我却仍有数米之遥。
“站那麽远干吗?这里有地方坐。”我拍拍沙发垫,身体慵懒的靠向一边。
他坐进我留给他的位置,将两只酒杯倒满,稳稳的端到我面前。
我接过靠近自己那杯,在另一只酒杯的杯缘轻轻一碰。
“我敬你。”
“敬我什麽?”他问。
“敬你的心思缜密,料事如神。”我把酒杯送到嘴边,一口喝干。
他默默帮我倒满第二杯。
“这第二杯,我还要敬你……古道热肠,普渡众生。你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我笑著把酒倒进嘴里,抢过酒瓶为自己满上第三杯。
“第三杯,我要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和我的朋友做了那麽多……你不惊讶?对嘛,你早知道我会发现,你敞开大门就是等我去发现……你太厉害了,我一定要敬你。”我一仰头,第三杯酒入喉,辛辣的热流缓缓沈进胃里。
“你怎麽不说话?”我晃著空空的酒杯,看著他没有表情的脸在水晶玻璃後变形。“赵文卿,你说过我是特别的……其实我一点儿也不特别,我过著按部就班的日子,朝著唯一的目标努力生活。你说,这样有错吗?”
他不作声,又帮我倒了一杯酒。我看著杯中的透明液体苦笑。
“真是怪了,我的酒量明明只有普通而已,想醉的时候却偏偏醉不了。”
“为什麽想醉?”
“哈,你说话了!”我凑近他,端详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你想知道?你对我感兴趣是不是?你带我认识了不一样的生活方式,你教给我什麽是惊喜,你还帮了我的朋友……你希望我如何报答你?是不是这样……”
我更加贴近他的身体,送上自己的唇。还没碰到他,肩膀就被牢牢捉住。手一震,一杯酒洒出一半,全孝敬了他的长裤。
“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帮你擦干净……”
“好了,子鹃。”他捉著我的手臂不让我动。
“你嫌我技巧不好是不是?这不能怪我,我从没主动吻过谁。以前的男朋友……”
“别提你以前的男朋友。”
“你生气了?这就叫吃醋,对不对?现在你的专业知识里有这一章了,恭喜你。我们要不要继续?”
“你醉了。”
“我没有。三杯Martini还醉不倒我,你不相信?”
“我越来越搞不懂你了……”
“你这人怎麽死脑筋呢?我说了我是个很简单的人。我没学过三四十种专业知识,不该自己管的事从不插手;我没有助人为快乐之本的觉悟,难得帮好朋友一把还差点儿断送了她的幸福;我把生活计划得稳稳当当,因为我害怕变故带来的不安……你听明白了?我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傻瓜,胆小鬼,斤斤计较,爱财如命……”
“你没这麽糟。”
“我知道你对我有兴趣,所以我要告诉你真相。”我用再平静不过的目光看著他。“赵文卿,我就是这麽糟的一个人。只因为我把自己包装得太好,你才看不清事实。现在坐在你眼前的,不是什麽有能力有个性的女强人,而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夫俗女。我没有秘密,不值得你煞费苦心。如果你看清楚了,就该放开我。”
禁锢我肩头的双手不但没有松动,反而捉得更紧。我身不由己的倒进他怀中,脸庞紧贴著他的胸膛。
“我不会放手的。”他搂著我,声音像是从云端飘来。“你以为吸引我的是什麽?女强人?你错了。吸引我的是你,是你本身的特质在我体内起了化学反应,不是你的包装,更不是你的秘密。”
“没必要安慰我。与其等你揭开我的表相後大失所望,不如从一开始就放弃我这种平凡的人。”我闭上双眼,听著他胸口沈稳的心跳,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安稳。“放开我吧,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为什麽你不相信自己是特别的?至少在我眼中……”
“那都是表面现象。真正的特别应该是你这样──大隐隐於市。你本身就像一个谜,一团雾,我看了几次都看不透,索性就不看了。我怕看得太深,反而伤了自己。”
“子鹃,知不知道你像什麽?”
“我像什麽?”
“你像一只蚌。外表坚硬得毫无破绽,其实内心是非常柔软的。”
“你抱著一只蚌这麽久,不觉得硬麽?”
一个柔软的吻轻轻印在我额头上。“我不怕硬,只怕你不肯把蚌壳打开。”
“笨蛋!笨蛋!笨蛋!”我一拳接一拳捶在他身上。“我都告诉你我是个怎样的人了,你还对我感什麽兴趣呢?”
他托起我的下巴,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视著我。
“你错了。那不是感兴趣,是喜欢。”
“喜欢?”
“说得再深入点儿,我想我爱上你了。”
我揉揉眼睛,泪水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
“你说……你爱我?”
“就算是吧。”
“爱一只蚌可能很辛苦……”
“我会看著办。” 他耸耸肩,眼角的笑纹加深。
我气得又捶他两拳。“你的专业知识该不会又缺了一章吧?表白哪有这麽马虎的?我以前……唔……”
他俯身吻住我的唇,也封住我继续抱怨的机会。
这一次,我没有抗拒。
这是个绵长而醉人的吻,我深深感应到他的存在。我知道这与酒精无关。如他所说,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化学反应──人们称之为爱情,其实就是种让人头脑发热的激素。这种时候,世间一切错误都是被允许的。不管天堂还是地狱,无怨无悔。
“你愿意继续?”
听到他的声音,我睁开眼睛。视野里只有他的脸,和天花板。原来我不知不觉躺倒在沙发上,松开的浴袍也只能勉强掩住一半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