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我要这个。」
正拿着鸡毛撢子四处拂拭灰尘的古玩店掌柜,听见了这声稚气的叫唤,满眼困惑地回过头去,愕然失了神,感到一瞬间顺不过气来。
好一个俊俏灵秀的小男孩,开店营生了三十多年,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如此俊美的小男孩,虽然个头单薄纤瘦,却散发着寻常男孩身上少见的慵懒贵气,晶灿明眸中甚至有着超龄的淡淡哀愁。
「掌柜的,我要这个。」微微翘起的兰花指坚定地指向紫檀柜内摆着的凤纹玉镯。
蓦然回神的掌柜,看了一眼男孩所指的和阗玉镯,再调过眼细细打量眉目如画的小男孩,原以为这男孩气度高贵,必然出身不凡,说不定是京里某王公贵族子弟,但是视线一落到他身上所穿的蓝布粗衣和脚上穿的黑布旧鞋时,便立即看穿了他的底细。
「你?」掌柜微瞇着眼,估算他的年纪不会超过十岁。「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那不是玉镯吗?」小男孩蹙眉反问,声音出奇甜亮。
「是玉镯没错,可你知道我这店铺做的是什么买卖吗?」掌柜微笑问道,心想这年纪的小男孩独自一人跑到这间珍奇古玩店来,必定误以为这儿是卖童玩的了,这孩子虽然看上去举止高雅,谈吐颇有教养,但绝非出身贵族,即使是,也肯定是家道没落的贫穷贵族。
「你这儿卖古董的不是?」小男孩不疾不徐地答道,脸上的神情严肃认真,像个小大人的模样。
掌柜见他没答错,十分意外地注视着他。
「你知道我是卖古董的,那么你来这儿是真想买那只玉镯喽!」
「当然,不然掌柜的以为我来这儿做什么?」小男孩淡淡一笑。
见他回话的神情出奇文雅温顺,微微带着些小女孩儿的娇态,掌柜的愈看愈感到惊奇。
「你的爹娘呢?」
「买个玉镯罢了,你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事问起我爹娘做什么?」小男孩微微蹙起细眉。
「这镯子很贵,你爹娘没来付钱,你能买得起?」掌柜温和地弯下腰笑看他。
「别小瞧了人,我有很多银子。」小男孩自怀中掏出一只沉甸甸的绣花钱袋来,胸有成竹地递过去。
掌柜好奇地打开钱袋瞄了一眼,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小小子欸,你这钱袋里都是些碎银子,总加起来最多也就十两银子,你可知道这只玉镯的身价多少?可是要一百两银子的吶!」
「一百两……」小男孩愕然怔了怔。四年来辛苦存下唱戏挣来的赏银,竟还不够买这只玉镯?
「好孩子,是不是要买给你娘的呢?」掌柜拍了拍他的肩,体谅地问。他心想这玉镯哪里是男孩子佩戴之物,多半是想买来孝敬娘亲的吧。
男孩看他一眼,咬着唇,默不作声。
「说真格的,你也真是识货,看上这只前朝皇室古物想买来送给你娘,不过识货也得有身分才能戴得起这件东西,你对你娘有这份孝心就够了,我告诉你,你到外头街上去,买些便宜的簪花送给你娘,我想她也会很开心的。」掌柜轻拍着小男孩的肩,一径安慰着他。
小男孩不语,将钱袋收进怀里,转身默默往外走,在走出华丽的古玩店时,还不舍地回过头来,恋慕地望一眼那只和阗玉镯。
店外头柔和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格外显得他肤色如玉,五官精致。
「掌柜,这只玉镯定要帮我留着,等我日后存够了钱再来买。」他淡淡地说完,回身慢慢走了出去。
掌柜微讶地耸起了眉毛,呆呆看着宛如白玉雕出来的俊俏男孩儿悄悄隐没在人群中。
真是特别的男孩子,感觉就像是让人细意调理过的,一举一动、顾盼回眸,都是那般优柔出众,宛如莲藕芽似的指尖、花瓣似的嘴唇,俊美得教人心疼,若不是他薙了发,几乎要以为他是个女孩儿了……
剎那间,凝思中的掌柜陡然惊抽一口气,箭步飞奔出店门,指着男孩儿远去的方向,失声喊着--
欸!他是云龙呀!是他!是云龙!
「云龙!是吗?在哪儿、在哪儿?」
顿时街上行人惊喜地吵嚷起来,纷纷都想看一眼从江南进京,一夕之间便唱红京城的染云龙。
然而在熙来攘往的巿街上,云龙的出现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云雾里的龙,倏忽间便隐没不见,让人弄不清见着他是真是幻?是梦是醒?
第一章
六年后 永霓草堂--
「云龙、云龙!」
「云禾班」的班主染同青冲进后台,气急败坏地大喊着。
「爹,什么事?」刚脱下戏装,正在卸脸上粉黛胭脂的云龙,气定神闲地回眸望一眼慌慌张张的染同青。
「快,你赶紧先走,我看见诚郡王府的二贝勒正打这儿来,看样子又是想来缠你了,快点走!」染同青频频使眼色催促。
云龙眼中掠过一丝嫌恶之色,镇定地卸完妆后,慢慢起身披上斗篷。
染同青忙过来亲自替他拉起帽子,尽可能遮掩住他的脸。
「路上小心些,回家后就别再出来,除了爹和师兄弟,谁叫门你都不许开,知道了吗?」
「知道了。」云龙低着头走向后门。
「小毛,跟着云龙。」染同青差遣班里个头最壮的大花脸去保护云龙。
「是。」小毛接惯了这差使,三两下抹净了脸上的大花脸,陪着云龙从后门离开。
雪花纷纷飘落,深夜的暗巷中铺着一层轻浅的薄雪。
「小毛,师父每次都叫你,我对你真觉得过意不去。」云龙的薄底靴在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浅浅的足印。
「师兄快别这么说了,师兄可是咱们云禾班最顶尖的优伶,师父要我保护你是看得起我,你可千万别再说什么过意不去的这种话了。」小毛十分倾慕这位比女人还美的大师兄,能保护满京城不分男女都为之倾倒的人物,他备感光荣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会不乐意?
「咱们都是师兄弟,我也没比你们强到哪儿去,都对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你们用不着处处迁就我,我实在不喜欢你们这些师弟们总是把我当成佛一样供着。」云龙近乎低语,向来在人前清傲少语的他,也只有单独和小毛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多说几句话。
小毛唯唯称是,虽然云龙这么说,但是师兄弟这么些年来,班主从不让他们跟云龙太亲近,也不让云龙和他们一块儿吃饭、洗澡、睡觉,凡是师兄弟们能混在一起干的事,云龙总是一个人站得远远不会参与。
在师兄弟们的眼中,云龙这位大师兄美丽尊贵得好似洛水女神那般,清高自许、目下无尘,令众师弟们痴迷到崇敬的地步。
「把师兄当成佛菩萨供着也没什么不对。」小毛傻气地笑了笑。「咱们明明同是男的,偏偏师兄硬是比个真正的女人还要娇美,师兄就好象观音菩萨,世人永远无法看清是男身或女身。」
「你真是大不敬,怎可把我比成观音菩萨,当心烂掉你的嘴。」云龙清澈无邪的大眼嗔睨了小毛一眼。
「哎呀,对不住观音菩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毛连忙双手合十拜个不停。
云龙垂眸轻轻一笑,浓密的长睫将他眼中如梦的迷茫掩盖了去。
「怪不得二爷我遍寻不着,原来是先开溜了!」
突来的一声冷笑,令云龙浑身一僵,小毛慌忙上前护住他。
一道人影从巷口闪身出来,后头跟随着两名侍从,堵住他俩去路。
「云龙,你不是在躲二爷我吧?」背着月光的人影缓缓欺身上前。
小毛心中暗叫一声糟,诚郡王府的二贝勒额琭竟然追来了,他一个人哪里敌得过对方三个大男人,万一保不住大师兄可怎么好?
「怎么敢躲二爷呢?」小毛赶紧陪笑,背心隐隐发寒。「实在是因为师兄乏累了,想早些回去歇息……」
「我是在跟你说话吗?让开!」月光下露出一张狰狞怒容。
云龙愠怒地冷睇着额琭,打从「云禾班」进京,在永霓草堂驻演这六年以来,垂涎他的贵冑高官多得难以计数,尽管如此,他都只坚持在永霓草堂唱戏,绝不出席任何堂会,想看他唱戏的人非得亲赴永霓草堂不可,不管邀请他出堂会的人身分多么尊贵,他也不怕得罪,于是京中皇族亲贵之间互相传说着--纵有千辆万金马车,也载不动染云龙。
但是并非所有的皇族亲贵都有相同的修养和风度,这半年来,云龙就被这个诚郡王府的二贝勒额琭缠得快要发疯了。
「该让开的人是你。」云龙冷冷怒视他。
「放肆,敢这么跟二爷说话!」额琭身旁的侍从大骂着。
「轮不到你们来教训云龙,都给我闭上嘴。」额琭双眼直盯着云龙猛瞧,嘴角扬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请二贝勒让路,我累了,想早些回去歇息。」云龙面色冷峻,警戒地瞪视着眼前那张笑嘻嘻的流气脸孔。
「先到我府里去,我已备好酒菜等候你多时了。」额琭毫不遮掩满脸的邪念。
小毛已经急得一头汗了。
「二爷,您是知道的,咱们云禾班的染云龙从不应酬……」
「欸,二爷我就是不知道这规矩,我只知道我明里暗里请了染云龙不下百回了,今晚就非要你应酬应酬我不可。」
额琭的毛手伸向云龙的脸,立刻被他狠狠拍开。
「我不应酬任何一个人。」云龙嫌恶地瞪着他,这情景是他内心最大的梦魇,偏偏怎么躲都躲不掉。
「我不信你任何人都不应酬,要是皇上召你进宫,你敢不从?」额琭咧着邪诡暧昧的笑容。
「没错,就算元羲皇帝宣召我也不从,又何况是你二贝勒。」
云龙这句冷嘲严重冒犯了额琭。
「你假作什么清高啊!」他重重搧了云龙一记耳光。
「二爷!求您别打、别打,要打就打我吧!」小毛吓得惊慌失措,云龙的脸是「云禾班」最大的本钱,要是打坏了,他要如何向班主交代?情急之下双膝扑通落地,跪了下来。
「不过是个下九流的优伶,是谁给你那么大的脸了,敢摆脸色给上三旗的贝勒爷看,简直是无法无天了!」额琭一脚踹开小毛。
云龙摀着麻麻辣辣的左颊,有预感自己逃不过这一劫,落在这么一个无赖霸王的手上,怕要生不如死了。
「我看是京里的爷们把你给宠坏了,让你敬酒不吃偏要吃罚酒,怎么,千辆黄金马车都载不动你染云龙吗?哼!我倒要瞧瞧我这一匹马拉的马车载不载得动你这条不知死活的龙!」额琭霍地抓住云龙的臂膀,硬将他拖出暗巷。
「二爷、二爷,求求您高抬贵手,二爷--」
小毛又跪又爬地抱住额琭的腿,旁边两名侍从一人一脚毫不留情地踢踹着他。
看见小毛挨揍和额琭满脸狰狞的怒容,云龙内心的恐惧渐渐加深。
「别为难小毛,放了他,我便跟你去。」云龙颤声大喊。
「哟,现在怎么就愿意跟我去了呀?」额琭箝住他瘦削纤纤的肩头,一手托高他的脸蛋,狠笑着。「可惜你惹得二爷我满肚子火,一时半刻还消不了,想狠狠揍你一顿嘛却又舍不得……」
「我都说愿意跟你去了,你放了小毛,要打要骂悉听尊便。」云龙强忍着被他一双粗掌抚摸的恶心感。
「呦,那可不行,你这身细皮嫩肉得留给二爷我好好享用,怎么能让下人打坏了呢?」额琭啧啧有声地摇头低笑。「反正这儿刚好有个人替你挨打,正好消消爷的火气,谁要你在爷跟前故作清高,爷就是要让你知道,跟爷过不去就是这种下场,明不明白?」
云龙的脸上几乎没了血色。怎么办?看来是逃不掉了,与其被糟蹋凌辱,他宁可一头撞死,也不让秘密在世人眼前曝光。
「二爷,咱们打个商量,只要你放了小毛,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他冷冷地望着额琭微笑。
「如果我不放呢?」额琭威胁地哼笑着。
「那么你将会看到两具尸体。」云龙缓缓抬手,袖中露出一柄短刀来,他握着刀柄,刀尖直抵住细弱的喉头。
「哈哈--」额琭放肆狂笑,猛然揪住云龙的发辫,凶暴地往后扯,一手擒住他握短刀的手腕,轻轻松松将短刀夺了过去。「你以为二爷我没见过死人吗?臭戏子,二爷捧你好些日子了,你不懂知恩图报便罢,居然还敢跟我谈条件!」
云龙咬牙忍着手腕几乎碎裂的痛楚,耳边听见小毛被痛殴的闷叫声。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遭受这一切?一个不小心,就全完了吗?这一生,云龙还不曾如此绝望过。
「走,跟我回府去!我就不信任何人都碰你不得!」额琭拉着云龙的手,粗鲁地将他拖出暗巷。
「放手!二爷!求你放手!」看到早已停在巷口的马车,极度的恐惧令云龙本能地反抗着。
「过了今夜,满京城都会知道你染云龙不再是高不可攀的了,哈哈--」
额琭暧昧的预言吓得云龙双腿打颤,惊慌得疯狂挣扎起来,一番推打缠斗渐渐引燃额琭的欲火,他粗暴地撕扯开披在云龙身上的斗篷,顺势就手中的短刀划破他胸前精绣的棉袍,长长的裂缝中露出层层缠裹住身躯的雪白布帛。
「二爷,云龙不懂事,您饶了我、饶了我……」云龙惶骇不已,身子软软地滑瘫在地上。
「现在求饶是不是太晚了一点呀?你别怕,今晚二爷会好好的疼你,瞧这身布缠了你多少年了,二爷今天就让你彻底解放。」
正当他淫笑着拚命将云龙推抱上马车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低沉浑厚的轻笑。
「是谁在这里坏二爷我的名声?」
额琭倏地回头,顿时被意外出现在暗巷中的高大人影吓住,整个人僵在原地,紧扯住云龙的手不自主地松了开来。
饱受惊吓的云龙,直觉抓住这一线生机,仓皇地逃离额琭的掌握,远远地躲到墙角,拉紧斗篷裹住自己。
「韫麒……你怎么会在这儿?」额琭在心里暗暗低咒,真是倒八辈子的楣了,什么人不遇见,偏偏遇上最不该遇到的人。
「好久不见了,额琭。」韫麒交抱双臂,意味深长地微扬着嘴角。
「是啊,您是皇上重用的四大贝勒,平日在朝堂上忙着呢,自然没时间跟我们这些人厮混在一起,就是有时间,您呢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又怎么肯纡尊降贵跟我们在一块儿玩乐。」额琭没好气地翻白眼,在当今皇上的亲兄弟面前,两人身分虽然都是二贝勒爷,但他这个诚郡王府二贝勒,身分硬是比他那个怡亲王府的二贝勒还要矮上好大一截。
当今皇上的亲弟弟!云龙吓了一跳,不知此人来头这么大,悄悄地抬眼偷望那高大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