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以为你打赢了我四场官司,就随便认定别人一定是好人。”章旭曦拦腰斩断她的美梦。“告诉你,官场文化我看多了,和自己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怎么判都行。可一旦牵扯到利益问题,什么正义都滚到一边去,这就是我的看法。”
“那就是你的看法有问题,我可不认为金陵府尹有你说的那么糟。”要不也不会还人清白。“依我看,根本就是你输不起,还记恨打输官司的事,所以才会拦着我,不让我上状子。”哼!
“我、我哪里记恨了?!”章旭曦气不过,她居然把他说得这么卑鄙。“我只是不希望你鲁莽行事,最后坏了大事。”然后莫名其妙地入狱。
“会坏大事的人我看是你吧!”桑绮罗犀利地反击。“不要忘了,你输给我四场官司,每一场都是因为太自以为是。”
“对,过去是我太自以为是,可现在自以为是的人是你。”桑绮罗嘴利,他也不服输。“你以为自己打赢了四场官司,就认定无论你告任何人都一定赢,你别忘了对手不再是我,而是庞大的官僚体系,这是你无论如何也扳不倒的事实。”
“错,扳得倒!”桑绮罗相当坚持。“我相信这社会上总有公义存在,我一定要试试看。”否则她枉为人。
两人气愤的眼神霎时在空中交会,虽然各人生气的理由不同,但目光却是一样。
“你爱试就去试,但万一要是失败了,别怪我没有事先警告你,告辞!”章旭曦愤而转身。
“好啊,不送!”桑绮罗亦将头别向一边。
两人短暂的友善气氛就此谱上休止符,桑绮罗从此开始了孤独的抗争。
不顾章旭曦的强力反对,当夜桑绮罗便写好了状子,以她哥哥的名义呈上官府,原本以为如此天大的事,必会马上得到反应,没想到却丝毫没有动静。
第一天,她守在门口等待官府通报,却不见人来。
第二天,她差人上衙门确定府尹是否有接到她的诉状,没人回答她。
第三天,她终于盼到捕役,可却非传唤她哥哥问话,而是直接把他捉进牢里,严刑拷打。
这时桑绮罗终于慌了,她不明白事情为何演变到如此地步,只能拜托相思帮忙,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我去替你查了,绮罗姐。”相思愁眉苦脸地跟桑绮罗报告最新状况。“师爷说你那份状纸有问题,因此才把你哥哥捉起来。”她摇摇头。
“有什么问题?”桑绮罗不懂。“我那份状纸,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写得合情合理,能有什么问题?”
“就是因为太合情合理了,所以你哥哥至今才能保有一条命在。”相思叹气。“你知道当府尹看见你写的那份状纸时,脸上是什么表情吗?”
桑绮罗摇头。
“他当时的动作就和你现在做的一样,可绝对不是因为气愤,而是惊讶你为什么也知道这件事。”状纸送到的时候她也在现场,因而一目了然。
“你的意思是……”天啊!难道章旭曦的预测成真?
“嗯。”相思点头。“我恐怕府尹大人也是这次舞弊事件的要角之一,否则他不会这么紧张,一看见状纸就立刻派人快马加鞭赶往南昌县,我看八成是去通知南昌巡抚,要他趁早做准备。”到底官官相护,绮罗这一步棋是走错了。
闻言,桑绮罗倒退了几步。噩梦成真,金陵府尹真的参了一脚,现在该怎么办?
“我哥哥……我哥哥还好吧?”猛然想起桑致中的安危,桑绮罗脸色苍白地捉住相思的手臂。“他会不会有生命危险?”都是她害了他。
“暂时还不会,府尹大人现在正头痛着,因为你哥哥没犯错,他也找不到什么名目来治他的罪,只能鞭他两下。”要不是她尽力罩着,恐怕不只挨鞭。
“那还好……”听相思这么一说,桑绮罗顿时放下心,不料相思又摇头。
“先别高兴得太早,我还有更坏的消息要告诉你。”相思叹气。“据我所知,你哥哥可能还要被关一阵子,等到他们找到名目,可能就会被治罪了。”搞不好会被判充军。
“可是我哥哥没有犯罪呀!”只有呈状纸。
“诬蔑朝廷命官,你看这条罪怎么样?”相思在衙门混久了,上头会使什么招数,她比谁都清楚。
民不可告官,自古以来皆是如此。除非是攸关军国大事.或是谋逆之事,否则一旦告了.只有玩完的份。
桑绮罗自然清楚这条规定,但她以为,吞食驿站中饱私囊乃非常严重之事,可与谋逆相提并论。
“那我哥哥不就……”桑绮罗简直快哭出来了。
“沉住气,咱们再想办法。”相思轻拍桑绮罗的肩。“到目前为止,你哥哥尚没有生命之虞,除非府尹大人能逮到其他的把柄,否则暂时不会有事。”
相思安慰桑绮罗,桑绮罗点点头,感激不已地靠着她的肩膀喃喃说道:“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到底她们姐妹的情谊深厚,就算没有血缘,感情一样深浓。
相思微笑,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她们只能祈祷不会再有其他的事发生。
可两人的祈祷很显然并没有发挥太大的效果,当她们还在想办法营救桑致中的同时,另一个更严重的打击,正悄悄朝她们逼近。
翌日,秋风飒飒。
秦淮河的江岸上,布满了酒肆客栈,所有烦人的心事皆在酒精中化为乌有。
“真是烦呀,那个桑致中。”金陵府尹,气冲冲地丢下筷子,同身边的师爷抱怨。“那家伙为何会知道南昌巡抚的事,真是教人想不通。”
“别生气,大人,先喝口酒。”一旁的师爷忙倒酒,安抚府尹。“反正现在桑致中正被咱们押着,一时也脱不了困,您就别想太多。”
“怎能不想?我根本是寝食难安呀!”金陵府尹想到就生气。“你知道前前后后我托南昌巡抚给我弄了多少回勘合?每一张勘合都见不得光。”因为都是挪为私用。“这事要是让朝廷知道,丢官不打紧,搞不好还会被捉起来治罪。”张居正那老头可是不会给人留颜面的。
“嘘,大人,小的知道您急,可这里是客栈,您可得小声点儿,万一教人给听见了,就不好了。”师爷注意到隔壁桌有个男人的眼睛一直往这儿瞟,不得不提醒上头。
“去去去,我还管别人看,快给想个办法才要紧。”府尹都快急白头了。“目前桑致中的确还关在牢内,可没个正式的名目,也不能关他一辈子,最后还是得放出来。”所以说想个办法定他的罪才能一劳永逸。
“这个嘛……”
老实说,师爷也很伤脑筋,桑致中那份状纸原则上并无不妥,该具的人名,该有的事实,都写得一清二楚,文词之犀利工整,教他这个秀才也难望其项背。
“都怪桑致中这个混蛋,没事写什么状纸,搞得大家都头痛!”金陵府尹气到痛捶桌面,引来隔壁桌好奇的询问。
“草民斗胆请教,您可是府尹大人?”
就在金陵府尹头痛之际,隔壁桌的男人鼓起勇气拱手作揖,客客气气地请教他们俩。
“你是……?”金陵府尹眯起眼睛审视来人,觉得他有些面熟。
“禀大人,在下李大年,曾与大人在公堂上见过。”
原来,坐在隔壁桌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日子打自个儿舅舅,最后被告上衙门的不孝子。
金陵府尹想起来人,他记得自己判了他的罪,他父亲又拿了大把银子求他放人,最后他不得不看在钱的面子上放了他,这个人就是李大年。
“我记得你。”金陵府尹微笑。“你爹最近还好吧?代我问候他老人家。”
“谢谢大人关心,他老人家很好,时常挂念您的恩德。”李大年虚伪地回应道。
“那就好。”金陵府尹也虚与委蛇,心想他为何前来打扰。
“大人,在下握有一则消息,可能对你有利,大人可愿意听闻?”李大年忽地问道。
“但说无妨。”金陵府尹爽快地答应。
“是这样的。当日我找章旭曦帮忙写状纸时,曾听他无意间透露出‘桑绮罗’三个字,我后来仔细打听,发现此人乃桑致中的妹妹,听说头脑很好,也极有文才。”李大年对金陵府尹使眼色。
“你是说……?”金陵府尹不愧是头老狐狸,一下子就领悟到他话中的意思。
“小人斗胆认为,过去那些状纸可能都不是出自桑致中之手,而是他妹妹。”李大年念念不忘害他入狱的桑致中,因此当他出狱后便铆足了劲,调查有关桑致中的一切,最后得到这个结论。
“嗯,你说的有理……”事实上金陵府尹颇为认同这个推断,因为桑致中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厉害的角色,理当写不出那么好的状词。
“谢谢你的消息,我知道怎么做了。”
得到这项有利的情报后,金陵府尹向李大年道谢,两人拱手作揖一番之后,李大年离去,金陵府尹则是和师爷回衙门去对桑致中严刑拷打。
“说,你的背后是不是还有别人?!”
鞭子一下又一下地打在桑致中的背上。
“没有。”桑致中咬牙否认。“就我一个。”怎么样他也不能害到绮罗。
“可恶,还不说!”
金陵府尹命人拼命鞭打桑致中,可无论他们怎么虐待他,他都坚决不说。
“我看,咱们得想别的办法了。”
师爷见桑致中抵死不肯承认,决定拐个弯诱桑绮罗人网,最重要的是让她人狱。
“能有什么办法可想?”金陵府尹没好气地问。“桑致中坚持不肯承认背后另有其人,对字迹又证明那些状纸的确是他写的,问他以前判过的案例,他又推说忘了,更气人的是,遗忘又不犯法,咱们还能有什么法子证明他在说谎?”他也急着揪出背后的桑绮罗,可老揪不到又有什么用。
“大人,我知道您一心想让桑绮罗入狱,小的这儿倒有一计,您可以参考参考,保证有效。”师爷早料到硬碰硬捞不到什么好处,所以另想毒计。
“哦?说来听听。”金陵府尹很有兴趣地把耳朵递上去,师爷连忙附耳献计。
“咱们可以先派人假装……然后……”
一个狠毒的计谋,随着私人的耳语,散播在公堂,久久不散……
第十章
桑绮罗这一生中,从没像此刻如此无助过,过去的自信已然不复存在,现在的她只剩心焦。
她焦虑地在大厅走来走去,满脑于都是她哥哥被鞭打的画面。虽然相思已尽全力阻止了,可她毕竟只是捕快,上头的旨意她不敢不从,更何况上面的人知道她和桑家素有交情,干脆把她调到外地办案,省得她碍手碍脚。
为此,相思感到抱歉,可桑练罗却只能摇摇头,回说不能怪她,其实内心比谁都忧虑。
都怪她!都怪她不听章旭啦的话,一意孤行,现在她不但害了自己的哥哥,还差点害了朋友。她哥哥若是有了万一,教她如何面对死去的父母?
过去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打败章旭成,实则不然,他比任何人都熟知官场文化,也比她小心多了,至少不像她这么冲动。
原然地靠在窗柱边,桑绔罗除了后悔还是后悔。
她不知道章旭俄跑哪里去了,自从那日争吵后他就不见了。她差萍儿去找,对方的家仆只说没看见,他家少爷根本没有回8。
他会跑到哪里去呢?为什么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见踪影,徒留她一个人心焦?
有太多疑问及悔恨充斥于桑给罗的脑袋,她的结拜姐妹每一个人都关心她,可除了相思之外,没有一个人能帮上忙,而且现在连相思也使不上力了。
老天在惩罚她吗?
她苦笑。
惩罚她太自信、太骄傲,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想到她哥哥还在牢中代她受苦,桑绮罗的眼泪不自觉地滴下来,让刚进人大厅的萍儿看了好心疼。
“小姐。”萍儿无奈地看着桑绮罗忧愁的侧脸,恨自己非但帮不上忙,还来烦她。
“什么事?”桑绮罗漫不经心地回答,两眼仍凝视窗外。
“有一个妇人坚持要见你。”萍儿呐响地说。
“我不想见任何人,请她走。”除了章旭曦之外。
“我也想请她走,可是……”萍儿为难地看了身后的妇人一眼,她早告诉过妇人小姐不会见她,可那妇人就是不听。
“桑姑娘,请你帮帮忙!”
萍儿尚未能开口请妇人离去,妇人便冲至窗台,跪下来拉住她的裙摆不放。
桑绮罗惊讶地回头。她没想到这人居然就这么冲进来硬要她帮忙,一时间忘了说话。
“桑姑娘,我听人说你很聪明,一定能帮我!”妇人猛扯桑绮罗的裙摆,脸上带有明显的惊慌。
桑绮罗低头打量妇人。这妇人看起来蓬头垢面,指甲里有一层厚厚的灰土,恐怕是在市场替人做粗活的临时工。
“这位大娘,您恐怕找错人了。”桑绮罗委婉地拒绝妇人。“我不知道您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但我想您要找的人是家兄,而且十分不凑巧的.家兄目前含冤入狱,恐怕无法帮您。”
提起桑致中,桑绮罗免不了悲从中来,可表面上还得忍住。
“我知道桑公子目前还被关在衙门里,我听说了。”妇人遗憾地点头。“我的确是想来找桑公子的,但我也听说,桑姑娘您的聪明才智不下于令兄,所以才会来求您帮忙,请您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您误解了,大娘。”桑绮罗仍旧拒绝。“小女子无才无德,对于诉讼这门学问更是不懂,无法帮您的忙。”目前她只想快点救出她哥哥,其他的事并不想管。
“不,您可以的,桑姑娘!”妇人激动地反驳。“我听说前些日子您才帮衙门破了一桩强盗案,由此可知桑姑娘有多聪明。”
“那桩案子不是我的功劳,我也只是刚好蒙中,不算什么。”
“没那么凑巧,桑姑娘只是谦虚,您有能力,您一定有!”
不晓得为什么妇人死咬住桑绮罗不放,逼得她只好再说。
“我没有什么能力,如果有的话,也是因为平日家兄教导有方,可今日他不在,我就乱了分寸,所以还是请回吧!您这个忙,我帮不上。”
桑绮罗实在无心理会妇人的恳求,妇人见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帮忙,只好改弦易辙。
“既然桑姑娘心意已决,那我也不能再多说什么,只能求桑姑娘答应我一件事。”妇人无奈的一笑,脸上尽是沧桑,勾起她无限的同情心。
“谢谢桑姑娘。”妇人频点头。“我是想,倘若桑姑娘不能亲自帮我,那您能不能先行理解案情,等令兄自牢里出来后,再帮我转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