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屏,我是言爸,为了你爸妈,你要快点好起来,知道吗?”
“婧屏,我是言大哥……”
陈婧屏的魂魄蹲坐在病房的角落,看着众人对着床上不省人事的她说话,脸上毫无表情,心里亦无任何感觉,因为她已经麻木了。
自从她的身体被推进这间病房后,她已数不清经过了几日。
她守在自己身体的旁边,一次又一次尝试着与身体结合,却一次又一次的被弹开。
她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手术室中她明明已进入自己体内,并能感觉到身体传来的疼痛,怎么下一刻她又被弹回到这个无人能感受到她存在的空间?
为什么会这样?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上天要这样惩罚她?
而最让她无法接受的还是,自从她与自己的身体有了接触之后,她便再也离不开这个病房,因为每次只要她跨出那道房门,她的身体马上会出现异常反应,然后医护人员便陷入紧急状态。
她完完全至被限制住,限制在这个五坪大小的病房内动弹不得,限制在这个充满了来自于亲人朋友的期待、关心、哀伤、泪水,与来自于自己的压力与懊悔的地方。
她真的错了,错在不该任性妄为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错在从来不懂得珍惜身边的一切;错在连自己真正的心意都没弄清楚,她真的爱言砚吗?
这些日子来,病房内的人来来去去,却始终没见到那张她以为自己爱他的脸。自从车祸那天起,言砚便没再出现。
想起车祸当时由他口中呐喊出来的名字,陈婧屏不由自主的露出一抹嘲笑。他果然从未将她放在心上,但是除了不甘心与不悦之外,她可有任何伤心的感觉?答案是:没有。
她根本就不爱他,然而可笑的是她到现在才肯承认这一点,到现在,身体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之后,才认清这项事实。
泪水不知不觉浸湿她整张脸,她坐在墙角曲着身体将脸埋入手臂与双膝之间,悔不当初的哀哀哭泣出声,却没人听得见。
病房门开了又关,人来了又去,重复几次,最后总留下一室冰冷的仪器陪伴着她。
她讨厌孤单寂寞,希望有人能留下来陪她,但是她如何让他们知道她的希望,又有什么权利要求,这一切全是她咎由自取、自作自受的结果,她活该。
这到底是不是一场梦?
她希望是,但是在她真真实实的感受到每一分、每一秒的懊悔与泪水之后,她要如何继续欺骗自己?
不,这不是一场梦,这是对她的惩罚,惩罚她的——
“婧屏。”
突如其来的呼唤让她倏然一震,她抬起深埋在双臂与双膝中泪水交织的脸,泪眼婆娑的看向不知何时进到病房中的人。
言纸正面对着躺在病床上的她,就这样动也不动的看着她,好像要看上一辈子一样。
陈婧屏先是眨了眨眼,然后缓缓站起来,她抹掉脸上的泪水,走到他身边愤怒的瞪着他。
他为什么会来?自那天车祸后,他跟言砚就像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时至今日,他还来做什么?来讥笑她的惨状吗?
妈妈说他喜欢她,她本来还带着怀疑与不信,却在亲眼见他目睹自己车祸时惊惧的反应后,而开始相信……结果呢,他做了什么?把她丢在这里不闻不问!
他真的喜欢她吗?鬼才相信!如果他真的喜欢她的话,为什么这些日子始终不见他来看她?
“我来看你了。”
“看我死了没有是不是?”她怒声道:“对不起,你想得美,没听过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句话吗?在你没死之前我还不敢死!”
“整整一个月,我给了你们一个月的时间。”他喃喃自语的说。
给我们?我们指的是谁?你在讲什么东西,我根本就听不懂,也不想听,你可以滚了!
“我曾发誓,在这一个月之内,如果你能醒来或者老四发觉自己对你有那么一点情意的话,我会就此死心不再抱着那原本就不存在的希望,继续等下去。”
“你……到底在说什么?”她傻眼,只能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言纸没有继续说话,他走到床边的椅子坐下,伸手轻轻地抚摸她在这一个月内,消瘦到不成人形的脸,又替她将颊边的长发拨到耳后,才握住她的手。
“我会照顾你。”他温柔的对她说:“不管你将来会变得如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照顾你。”
陈婧屏呆了呆。
“谁要你照顾?我爸妈会照顾我,即使他们没有空也会有他们请来的看护可以照顾我,根本用不着你多管闲事。”她赌气的说,语气却在不知不觉间较先前和缓许多。
“我知道我这样做,也许将来有一天你醒来了,不会感激我,相反的可能还会嫌我多管闲事。”说着,他突然嗤笑了一声,“不过我已经习惯,因为不管我对你说什么或做什么,总是会被你冠上多管闲事这四个字,久而久之也习惯了。”
听见“多管闲事”四个字,陈婧屏便不由自己的红起脸来,她没想到他即使听不见她说些什么,也能猜到她的反应。由此可见,他真的很了解她。
她不知不觉的坐在床边,就这样默默的看着他。
病房内突然陷入一片沉默之中,他不再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她。
陈婧屏完全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又为何要以那种犹豫不决还夹杂着欲言又止的表情看她。他到底想对她说什么,又为了顾虑什么而说不出口?
“你愿意嫁给我吗?”
什么?她站起身,愕然的瞠大眼睛,她有没有听错?他刚刚有说话吗?怎么她听到……
“你愿意嫁给我吗?”言纸再说了一次,当场吓得她腿软的瘫坐到地上,呆若木鸡的瞪着他。
“我想这句话,除了现在我可能一辈子也没机会跟你说,所以……”他突然自嘲的一笑,没再继续说下去。
陈婧屏看着他,慢慢地重拾气力从地板上爬了起来。
“干吗话说到一半就不再继续说下去,所以什么?”她问,当然,他是听不见的。
“我想你一直都以为我看你不顺眼,所以才会处处与你作对、找你麻烦对不对?其实我之所以会那样做,完全是因为关心你,我不想你变得任性妄为、惹人非议,甚至于做出伤害别人或自己的事,结果你最终还是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所有关心你的人。”
陈婧屏脸色微变的看着他,突然不再说话的沉默了下来。
“你不会知道我有多生气,当我听说一开始的那场车祸竟是你一手策画出来的那一刻。你更不会知道,当我发现在你身体里面的灵魂不是你时,那种震惊与恐惧的感觉。我真的想痛揍你一顿你知不知道?”言纸说着,声音不自觉的变得激昂了起来。
“为什么你做事总是不经大脑,任性而为?假车祸这种事你怎么想得出来,你到底有没有大脑,做这种事之前难道就没想过万一吗?现在你把自己弄成这样昏迷不醒,你高兴了吧?”
“这种事怎能怪我,谁知道林美君开车的技术那么差,更何况我现在的昏迷不醒也不是我造成的,而是先前占据我身体那个姜虹绫过马路不注意所造成的,干吗都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来?”陈婧屏忍不住回嘴。
他难道一天不教训她会死吗?她都已经躺在那里动也不动,说不定就这样成为植物人躺一辈子,他为什么就不能说点好话或者鼓励她的话呢?就只会责怪她!
“早知道你会变成这样,我就不该一直待在你身后为你收烂摊子,该让你尝尝任性而为的后果,让那些被你欺压过,或者想替被你欺压过的人出头的人,狠狠地揍你一顿,看看能不能让你的蛮性收敛些,不过现在再说这些已经太迟了。”
“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陈婧屏突然屏息,他的话让她想起梦中他为救她而被三个混混围攻之事。
梦?不,她既早已接受这一切并不是一场梦,那么之前她所经历的一切又怎会是一场梦呢?
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唉!”言纸突然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来倾身在她唇上轻轻地印下一吻。
她顿时瞠大双眼,倒抽了一口气。他……他……他……
“好好的休息,我晚些再来看你。”他说完,站起来转身就走,眼来时一样突如其来与莫名其妙。待他走了好半晌之后,陈婧屏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双眼圆瞠,又羞又怒的朝他离去的方向破口大骂,“你这个混蛋,趁人之危的小人,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说着,她伸手捂住自己的唇瓣,又忍不住轻抚着它。虽然他刚刚吻的是昏迷的她,但是天哪!他怎么可以这么突如其来,甚至于连尊重她的意愿都没有就这么“偷”吻她?
可恶!混蛋!她本来已经要对他改观了,没想到他竟不改恶劣性格。
哼哼哼,牛牵到北京还是牛,而她决定一辈子讨厌牛。
然而,虽是这么想,她脸上的红云却是久久不散。
时间在一成不变中缓缓滑过,陈婧屏已不记得自己被困在病房里有多久了,惟一知道的是她的身体仍然排斥她的进入,也无任何苏醒过来的迹象。
家人、朋友们仍是来来去去的为她打气,妈妈的眼泪也从未停过,然而这些无法给她勇气,反倒加深了她的绝望,因为她有预感,这辈子可能就这样再也无法复元了。
窝在病房一角的她,因此愈来愈显得沉默。
那日听见爸妈无意间提起言砚的离家出走,她以为自己多少会有点不同的反应,没想到她的情绪仍是波澜不兴。
她是不是快要死了,所以情绪的反应才会愈来愈平淡,愈来愈无所谓?
淡淡的一笑,她没想到现在竟然连这种想法都无法撼动她静如止水的心情,看来她当真已经准备好要离开这人世间了。
房门被推开,走进病房内的人是言纸。
她看着他,平静无波的心情逐渐泛起涟漪。
自从那日之后,他风雨无阻的每天都会到医院里陪她几个小时,有时他会与她说说话,有时则埋头在他带来的功课中,无声的伴着她。
他第一次带功课到医院来作时,她因好奇而站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却被自己所见到的震惊得说不出话。
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言纸读的应该是建筑,因为那是他的兴趣。可是当时摊在他眼前的却是一本比一本还厚,足以砸死人的原文医学书籍。
虽然她的英文没有好到连医学上的专有名词都看得懂,但是那一张又一张印制精美却也血淋淋的熔心的人体器官图片,却骗不了有眼睛的人。
他竟为了她的病放弃自己的兴趣,改而读医!
泪水遏制不住的滑下脸颊,陈婧屏第一次不顾形象的哭得淅沥哗啦的。
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以前的她除了对他冷嘲热讽之外,根本就没有说过一句好话,为什么他还要对她这么好?
什么叫后悔莫及,什么叫觉悟太晚,她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体认。也因此,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偿还他对她的好,以及牺牲,她一天比一天靠近死亡,因为连医生都说她要醒来的机会渺茫,再拖下去对活着的人也只是负担而已,而她不想成为他的负担。
不确定自己究竟在医院里待了多久,但是她却可以很清楚的从他憔悴的脸庞,与永远存在的黑眼圈知道,她的确累惨了他。
也难怪,从原本的建筑系改读医学,别说他的兴趣不在那儿,就算他真有兴趣,那一大堆医学上的专有名词光是背就会背死人了,而他除了得应付一堆学业之外,每天还得来医院陪她。
她好后悔,真的好后悔,为什么她以前总感受不到他对她的关心与对她的好,直到现在才来后悔?
如果有来生……
看着他,她心中突然浮现这么戏剧化的一句话,她呆愣了一下,不确定自己怎会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如果有来生她想做什么?不再任性而为、虚度光阴,不再傲气凌人、情财凌弱,不再执着于一个对自己完全无意,而忽视另一个真正关心自己的人?
都是,但是如果真有来生的话,她最想做的是偿还这辈子欠言纸的情——
“言纸。”
突如其来的声响打断了陈婧屏的思绪,她先是一阵茫然,然后才怀疑的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转角墙壁的遮拦让她无法看见来人是谁,但是她非常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声音。
突然,一个窈窕的身影随着言纸的转身出现在她面前,侧背对着她。
“你忘了等我了。”
“抱歉。”言纸眨了眨眼,有些歉意的朝她轻点个头道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只要问一下就知道。”郭仪容走到病床边低头看着仍在昏迷中的陈婧屏,陈婧屏这才真正的看见她的长相。
她长得很漂亮,皮肤白蜇中透着红润,好像轻轻一摇就会滴出水来。她的头发呈淡褐色,配着白皙肤色显得柔软而滑顺,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抚摸,感觉它的柔滑。她很高,有点瘦,却获得纤合度,站在言纸身旁两人简直就是一对璧人,登对得没话说。
“你说的就是她?”她转头问言纸。
他点了点头,郭仪容的视线再度回到陈婧屏的脸上。
“老实说,我一直以为她长得很漂亮。”
“因为生病,她变了很多。”他嗓音微哑的回答。
她点头,转身面对着他。
“我刚刚来之前,曾经问过陈小姐的主治医生,他告诉我陈小姐复元的机会很渺茫,除非有奇迹。”
“她会好起来的。”言纸目不转睛的看着躺在床上的陈婧屏。
“听说在你转系前,是建筑系里数一数二的才子?”她沉默了一会儿后,突然问道。
他没有回答。
“你突然转读医学系,是为了她?”
他仍是没有说话,角落里的陈婧屏却早已忍不住皱起眉头。心想着,这个女生到底到这里来做什么?她和言纸又是什么关系?说了这么多,问了这么多,她的目的何在?
“你不觉得现在才学医,根本来不及吗?远水救不了近火这句话,你应该有听过。”不介意他的沉默不语,郭仪容再次开口。
终于,言纸的视线缓缓地从陈婧屏身上移到她脸上,这是自她进入病房他看了她一眼之后,第二次正眼看向她。她在心里想着。
第一次看见言纸,她便不由自主的被他俊逸的外表所吸引,虽说他们俩同校多年,但向来眼高于顶的她从来不曾将目光放在医学系以外的科系,所以才会遗落了他这个蒙尘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