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就出来,不必用滚的吧?”笑声落,人影现,卢方双足落在摇摆不定的孤船,吊儿郎当的神态未减丝毫。“呵呵,我只是随口说说,该不会真说穿你的心思了吧?”“闭嘴。”
“他死对你打好的盘算来说根本无伤。”
“我要他活着。”离休警告意味浓厚的话语随着目光戒慎的扫向卢方,颇有“你敢再出手就别想活命”的意思。
“是、是。”卢方意兴阑珊地抱拳躬礼。“您说的话就好比圣旨,卢方不敢不从。”圣旨?离休美眸恶狠狠的看向不知死活的家伙。“不准你提那两个字。”“你说的是圣旨二字?”卢方像是故意,也的确是故意,更有甚者,口哨轻佻一吹,又动起嘴皮子字字刺入专属眼前俊秀男子的罩门。“你不想听的是这两个字还是背后那个有本事拟这玩意儿的人?”
“卢方!”
唔,冷!极冷!卢方搓了搓双手上臂,这声音听来还真教人毛骨悚然。“别这样嘛,不过是开个玩笑,何必当真。”
“等你死后就知道我当不当真了。”离休腰侧两旁的双剑同时出鞘寸许,显露两道冷冽银芒。
这一厢的卢方是看得心惊胆战。“呃,算我输,看在这段日子我掩护你让你顺利来回不被德王发现,还有借你名字的份上,饶我一命可好?”他是死士,但不想做真的“死”士。命,可贵得很,损伤不得。
铿的一声,双剑同时回鞘。“你来做什么?”
“特来通知你这位离休‘姑娘’这阵子不必两地奔波,德王最近没那么多时间欣赏美人舞姿。”
说到舞姿,卢方就忍不住佩服眼前的离休,明明是个男人,可轻舞婆娑起来比红坊舞娘媚上千倍;光是舞惑,就让那色欲熏心的德王到此刻还舍不得动手轻薄,只当他是世间少有的空谷幽兰,供在德王府里只差没早晚拈香膜拜,叩首臣服。
呵呵,也幸好德王舍不得呵,要不然他这虚凰假凤的招术早被识穿,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连带拖累他。
闻言,离休面露疑色。
“前不久这皇——”想到这两字跟圣旨同样会要命,卢方赶紧收口改辞:“那家伙下令要德、宁二王一起办差,这两个老家伙抢功都来不及了,怎会联手?所以 ,现下德王正忙着抢首功找人呢。”
“找人?”
“就是找人。”
“我问的是找谁。”这个死卢方,何时才肯收回吊儿郎当的脾性?看了就烦!“十年前因后宫争斗不断而被迫潜逃隐遁民间的——”
咻!一块要命石子正面袭来,情急之下,卢方忘了自己站在哪里,直觉就是向后翻身一躲,接着翻落船外湖泊,现成落汤鸡一只。
有没有搞错?这样对他!“离休!”
“小声点,吵醒怵言我就要你的命。”
太冤了,为啥他老这么倒楣,好事轮不到,坏事都找他?啐!他卢方是招谁惹谁啊!“你这么重视他,咕噜……是、是为何——”
“敢再说,下场一样是死。”
狼狈地爬上船,坐在船板上喘气,卢方再次在心底埋怨老天爷不公;遇上谁都成,偏偏就是让他一双色眼意外的被屎糊到,才会认识这虚假凤凰,惹来一身晦气。
“你——呼呼……真难伺候。”这也不行,那也不成,阴晴不定得像个娘儿们似的,啐!“说实话也死,不说实话也死,啐!”
“你说什么?”
“没,什么都没。”卢方摇头,甩出数也数不清的水珠,披头散发,模样可怜又狼狈。“呵呵!”
还真敢笑,也不想想是谁害的。白眼斜眄,卢方却在瞬间惊艳得两眼发直。月下银波潋滟,照映着渡口上笑声不止的愉悦神态。
其实无论是离休姑娘或离休公子,离休拥有一张出众容貌都是不争的事实。卢方忍不住这么想。
察觉卢方的凝视目光,离休止住笑,“你看什么?”卢方怎么跟怵言一样,老望着他发楞?易容之后的面貌令人注目是理所当然,可是卸下易容、恢复男儿身的他还被人这么凝视就奇怪了。
怵言常望着他发楞就算,已经看惯他脸的卢方又为什么反常?
“你娘定是美人。”才会生出这么俊秀的离休。
“净说些没头没尾的话谁懂。”啧!嗤之以鼻时,离休双眸回望屋舍,别过头时,眼里有着藕断丝连的不舍,十分犹豫。
卢方见状,凝起正经神色。“你很在意屋里的人。”
“嗯。”他坦言,不认为有何不妥。
“你很少这么在意一个人。”
“我知道。”
“别跟我说你不想利用他挑拨德、宁二王了。”
“我还在考虑。”
“为了他拨乱算盘?”卢方挑眉,“你可知这么一来就前功尽弃?”
“山不转路转,办法是人想出来的。”
“言下之意你是决定这么做了?”
“有意见?”
“不。”他双手高举。“卢方不敢。只是——”
“只是什么?”
“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更动精心布好的棋局,离休,你可知这决定背后的原因何在?”他问,答案也早为眼前的人备妥,就不知道被问的一方是否愿意坦诚。
“你认为呢?”离休反问,仰望无言的天幕。
看来是连他自个儿都察觉到了。有此了悟,卢方看向离休时,眸里闪过复杂难解的光芒。“卢方?”
“我想的和你想的恐怕相去不远。”
“是啊。”离休薄唇抿起浅笑,这笑,淡淡的,夹有半丝自嘲。“和你想的相去不远。”重复的话末了也化成叹息,混入深夜雾气。
之后,气氛陷入一片死寂。
“哈——唔。”扬掌捂住打喷嚏的嘴,他可不想坏了这静谧气氛,要是又惹火他,下场岂是一个惨字了得。
“卢方。”
“哈啾!”还是忍不住!“什、什么事?”
离休似乎没有注意到卢方杀风景的喷嚏,顿了一会儿再度开口:“对男人动情,是否荒唐?”自己这些天的忧心忡忡与关切,再想不透个中涵义就是自欺欺人了。
他不想自欺欺人,遂只能承认。
卢方愕然张口,老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这话与他所想的相去不远,但听见他亲口说出震撼依然不小。
“荒唐吗?”离休催问,声音低得仿佛也在问自己。
这样的情爱是否荒唐?
谁知呢?
第五章
口干舌燥得如火烧灼咽喉的感觉,让怵言在大半夜里睁开睡眼起身下床,欲到桌边倒杯水止渴,双足才落地,就发现屋内那张胡床上有道身影正斜靠窗边,沉缓地呼吸起伏着。皎洁月光穿过开启的窗,落在胡床上沉睡的人身上,在俊秀的脸上映出一抹淡雅光晕。仿佛受到蛊惑般,他转了方向往胡床靠近,直至自己的肩也映上月光才停下。眼前俊秀的面容在月娘有意无意的烘托之下,细心看去便可见其眉宇间透露出一丝尊贵傲然,撇开这张脸的主人清醒时的伶牙俐嘴不说,沉静下来的他乍看之下也不过就是一名约莫二十的少年。
这样的少年,怎么会与德王府扯上关系,甚至还是德王眷养的死士之一?而这等身份的他竟救了自己,这又是为什么?这点怵言始终想不透。
照理说,他算是妨碍他行刺宁王的人,见他将死,就算他冷眼旁观也不令人意外,可是他却救了他。
目的何在?数日来,他怎么想都想不透。
“咳、咳咳!”轻咳乍起,立刻被怵言抑回胸内隐忍,而未愈的伤势让他容易疲累,不得不就近以不惊动人的小心翼翼坐上床沿,更靠近沉睡的人一步。
就因为这么近,就因为深夜声调俱寂、万物潜蛰,日间杂气入夜后逐渐沉淀,一股甜香气味才分外明显。
怵言分神嗅了嗅,这味道他常闻到,只是不确定从何而来,始终心生疑云;直到此刻,他才确定这气味是来自眼前沉睡入眠的人。
因为确定,更因为闻得真切,怵言忆起与离休相遇时在她身上闻到的胭脂水粉味,和这气味是一模一样的。
他身上怎么会有胭脂水粉的味道,还如此浓烈?
男子与女子用的胭脂水粉有何干系?
再定睛一看,两侧白玉似的耳珠上竟有细如针穿的耳洞,这是?
耳洞、相似的身形、雷同的言谈口吻、知道他与离休相遇之事,莫非……推想到最后的答案,骇得怵言倒抽一口闷气。
不,怎么可能?他和离休根本一点都不像,不可能是同一人,不可能!
然而,一句反问冷凝住他紊乱的心绪。
若不可能,他怎知你与离休相识之事?
但这太荒谬!一名男子化身为绝丽佳人,怎么可能不被识破呢?尤其德王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怎么可能不被拆穿?这实在太……
不!定是他胡思乱想,这绝对不可能。摇头晃脑了好一会儿,怵言亟欲甩开脑海里嗡嗡作响的纷乱杂音,拒绝深思更多。
然,就在此时,床上的人横在腰上的手动了动,闪过一点突兀银光映入怵言的眼里。他直觉就是低头一看——若能视而不见那该有多好?当看清吸引自己目光的东西之后,怵言绝望地如是想着,恨不得自己低下头的那一刻是个瞎子。
那道细微却突兀的银光来自一件银饰,一只精巧的耳饰。
那夜,他冒险送还离休的耳饰,此时此刻正安分的躺在眼前这名男子的掌上,闪动着月娘落下的洁亮,发出淡然银光,同时也摧毁他仅存的希冀。
令他动情的不是绝丽佳人,而是虚凰假凤?表面上是纤弱女子,实则是个真真正正的男子?离休是个男人!?
他动心的对象是——“离休?离休?”试探性地唤道,他不信,不信那荒谬乖诞的想法会是事实。如果是,对他何其讽刺!
“离休?”轻拍沉睡中人的脸颊,怵言唤的语调一声慌过一声。“离休?”终于,被他打扰好眠的人有了动静,眉头蹙起,闷声咕哝:“真吵。”
“离休?”
“唔,别吵我。”累坏的人压根儿不知自己被人逼问着,只觉得一切都是梦境。“你真叫离休?”趁他睡得迷糊,怵言急切问道。
“嗯,废话!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离休伸手向半空中,像挥苍蝇似的。只想得个好眠的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无意中的回应有多骇人心神;只知道耳边吵人的声音消失,又可以恢复一夜好眠而再度心满意足的入睡。
只是,嘈杂声响的始作俑者恐怕一夜不能成眠了吧。
想不到!要他如何能想得到,令他初次动情的佳人竟然是个男人!
那掌中闪烁的银光和怀里珍藏的丝绢,在一瞬间变得可笑且讽刺!
? ? ?忽觉手掌被人触及,离休倏地自梦中惊醒,两眼忽睁,映入一张愤怒的脸。“怵言?”离休惺忪睡意未减,慵懒的揉了揉眼,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这么晚不睡怒瞪人作啥?这阵子我可没拿绳子把你绑在床上。”近来他啥也没做,何德何能承受他一脸蛮横的气恼?
“离休。”
闻言心惊,离休扯唇强笑,“你又想起心目中的佳人了是吗?都说了你伤势未愈还需要静养些时日,等到——”晃在他眼前的耳饰凝结住他所有言语。
他惊愕低首,掌中空无一物。什么时候不见的?
再抬眸,至此他终于明白眼前之人怒气因何而生。
“这是什么?”压低的嗓音为的是抑制不断攀升的怒气,被欺瞒、被诓骗,这些认知再三加深怵言隐抑在丹田中的怒火。
接着,怵言从怀中抽出十数日来凝视以解相思的手绢,在他面前轻扬,以同样的口气逼问:“这是你的?”
“我……”离休黑瞳不停流转回避,却怎么都避不开近在眼前的怒意压境,那股气势让人窒息。
“刺杀宁王的是你,那夜误闯进屋撞见的也是你,街上巧遇的是你,救我到这儿的还是你,无论是男是女,全都是你对吗?”
“我……这、这个……”
“离休!”
“喝!”活了二十个年头,从未有人在他面前如此厉声厉色,刹那间教离休脑子一片空白,平日刁钻的利舌全无用武之地。
反之,平日木讷屡居下风的怵言因为愤怒,气势竟高他一筹。
“看我拿着手绢睹物思人很有趣是吗?看我对假扮女子的你错动情愫很可笑是吗?所以你救我,因为你想看我笑话,看我对一个虚凰假凤错置情种,要看宁王府的人有多愚不可及是吗?”
“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
“哈哈哈!”怵言仰首狂放的大笑打断离休的解释。“可笑!是很可笑!我怵言从不欺人也不诓人,怎知今日会被人诓骗,惹出这么个大笑话,呵!哈哈,你戏看够了,心满意足了吧?宁王府的人正如你所想的,就是这么愚不可及。”
“我无意骗你,我只是——”有口难言,有苦难说。
“住口!”怒目眄视并狂吼喝止,怵言退离胡床,将怒气发泄在掌中紧握的丝绢与耳饰上。他是该动武教训他,但他不能,迟迟不忍。
他欺他骗他,却无可否认的也救了他。
只是救他的人,却伤他的心神。
那么,胸中这股怒气和疼痛要如何宣泄?如何救治?
惟一的方法就是——“笑话你已经看够。”怵言轻扬执物的右拳。“我想这些东西你也用不着了。哼!”既已真相大白,这些可笑的东西留着也没有意义。
一切不过是个圈套,一个戏弄他的圈套。
无关情,亦非爱。这些不过是在提醒他曾是别人眼中的笑话、供人看戏取乐的证据。离休步下胡床,跟随他往屋外退的脚步移动,双瞳锁住他的右手,神色紧张。“你、你想做什么?”
温厚的唇抿出迥异于平日的冷笑,怵言没有开口回应。
一笑过后,怵言转身冲出门。
离休急追至屋外,佐以夜幕,皎月如灯,他看见前头的怵言停在湖畔高举右手向湖中挥去。“不要!”他情急大吼,却阻止不了怵言丢掷的动作。
没有停下责问,没有一丝迟疑,离休追逐的脚步并未因为来到怵言面前停住,双足在湖畔石块上一点,便纵身跳进夜里冷凉的湖里,不见踪迹。
留在岸上的怵言眼见这一幕,翻涌怒气如遭冰雪般陡降,徒留因离休举动而更加紊乱的心绪。
他望着波纹渐平的湖面,困惑、难解……
? ? ?找不到!怎么都找不到!
潜入湖里的离休无论再怎么睁大眼,再如何无视冰冷湖水带来的刺痛,眼前就是一片无法见底的暗黑。
到底落在哪里?惟恐精巧的耳饰会随波逐流到更远的地方,离休像发了疯似的不顾此时此刻是深夜时分、也忘了入夜后山中静湖有多冷冽刺骨,一心一意只想尽快找到一直收在身边的耳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