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唤了你名字不是?”男子反问,一双黑眸含笑灵动流转,觉得十足有趣。这份眼神灵动他仿佛在哪里见过。怵言反复思忖,明明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也曾见过这般黑眸流转的神态。
最后,他只能放弃思索,直问:“你是谁?”
“我是谁?”他问了个好问题,现下这情境他该言自己是谁呢?男子只手摩挲下颚思忖,仿佛怵言提出什么多艰难的问题似的。“我是谁呢?嗯……”
“快说!”怵言情急之下运气开口催促,气息乍乱,窜上胸臆逼出重咳,牵动伤势。“咳!咳咳!”
连声咳嗽引得男子回神,松手不顾忙了一早的渔获,上前扶起他,空出一手轻拍因咳嗽而强烈起伏的背脊。
“小心点!已经提醒你别运气动劲了,怎么说不听呢?看吧,自找罪受,痛死你活该。”语调里的担忧,让怵言困惑。“你为什么要担心我?”他和他各为其主,该是敌人,何况他夜探德王府的目的就是为了追捕他;可是他却反过来救他,还为他的伤势担忧,这实在说不过去。
“又问这问题不嫌烦吗?”
又?听出话中蹊跷,怵言回神,“我何时问你了?”
惊觉失口,男子哼声带过。“别说话,我扶你进屋休息。”
怵言也没有探知的打算,眼下更重要的是——“你到底是谁?为何救我?”难道他救他是为了……“我不会为报你救命之恩就任你行刺宁王爷。”
“我可没想过要你回报。”救他,是一大失策;但救都救了,要反悔也来不及了,何况要他看这个世间少有的傻子死在毒刀之下,他看不下去。
忠心侍主的人下场不该只有死路一条。
奸人得道升天,忠臣凄凉离世。天理不该这么运行。
“那你为何救我?”
“真要我说?”见怵言俊眉挑起,颇不耐烦地问着,他服了眼前执意得到答案的他。“嗯。”
“那我就告诉你。”男子面容浮上戏谑,薄唇一勾回应:“因为你够笨,是世间少有的傻瓜。”
有谁会为了还一个姑娘家的小饰物冒着生命危险夜探门禁森严的德王府?又有谁会临死前握着一巾姑娘用的丝帕到昏厥后还紧紧不放?除了怵言这个傻子外,还有谁会这么做?对一个才见过数回还摸不清底细的人如此费心,只有怵言这个傻子才会做得出这么愚蠢的事来。
就算面对的是一个拥有绝艳美貌的女子,也该有所提防才对。人不是常言美人心如蛇蝎般狠毒,怎么他这个做人家手下死士的却一点警觉也无。
这种人,难道不傻不笨?
“你!”
“别动气了。”一手重复拍抚气得颤抖的背,男子毫不客气地表露出逗弄得逞的笑意。“养伤要紧,我不想你死知道吗?”
说话间,怵言已经被搀扶进屋,回到床榻上平躺。
怵言正要挣扎起身时——“你真要我拿条绳子将你捆在床上才肯听话?”
夹带湿意的黑发如瀑布般落在眼前,男子含笑的脸庞渗入戏谑的淘气,看上去,推算他的年龄真的不大。
但想起对招时的经过,这功夫的基底深厚又不像是十来岁少年所有。
他到底是?
“还动,真要我去拿绳子?”
时势比人强,怵言摇头。“至少让我知道怎么叫你。”
又问名探姓了,呵,他实在固执。
“卢方。叫我卢方便成。”抱歉了,卢方,暂且借你名字一用,谁教这事是你惹出来的。男子心下盘算着。
第四章
“卢方!”天雷般的吼叫自简陋的屋舍爆出,语气中的怒不可抑十成十的鲜明,就算聋子都能感受到在空中波动的怒火,知道屋里的人正火冒三千丈。
贪生怕死的,还是能闪多远就闪多远;不怕死的,就自动送上门任火纹身,让对方发发怒气也算是功德一件。
木门砰的一声让人从外头一脚踢开,一张俊秀脸蛋噙着浓浓笑意端送药汁进来。“才出去没多久就这么想见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怵言回头又是狠瞪。
“什么什么意思?”落座榻上,黑眸笑意不减,完全不怕对方一扑而上,将他撕成碎片。说来也毋需惧怕,拔了尖牙的老虎再凶猛也是猫儿一只,被五花大绑的人再怎么武功高强也是阶下囚一个,轻功武艺早是上辈子的事。
“放开我!”怵言龇牙咧嘴地发出怒吼,无奈对方文风不动,犹自顾自的得意扬笑,更是气人!
“我是为你好才绑你。”余毒未清,伤口尚未开始愈合,再乱动只会任毒游走经脉,让伤口无法止血愈合。
“你!”
“我说过你再轻举妄动我就拿绳子把你绑在床上。”他说到做到。
“我没有动!”
呼!他在冒着热烟的药碗上方吹口凉气,对他的话语压根儿不以为意。
“卢方!”
“是谁昨晚企图摸黑离开这儿的?”都说了不准他乱动他还动,落到这下场只能说他活该。“这就叫自作自受,还连累人大半夜背你进屋。”
“你——”怵言哑口无言。是他想乘机离开,怎么知道伤势竟会复发,让他昏厥在外头。直到方才醒来,瞧见他趴在床边,他才知道自己被他送进屋来。
只是不同的是上回清醒得自在,这会儿多了捆绑自己的粗绳,弄得他一身狼狈。“药凉了。”自称是卢方的男子舀起一匙汤药靠向怵言,命令道:“张嘴。”回应他的,是移开他身边的退离。“我自己喝。”
“你这样要怎么自己喝?”
“只要你放开我。”
“好让你又兴起离开之意,等你昏在外头之后再累我扛你进屋?”黑眉蹙起不悦。“我没那么多闲工夫;另外,你一再扯裂伤口,对你有害无益。”
“我死了不是更好,你我各为其主,你本来就不该救我。”
将药碗放在床边,一道冷哼随后响起:“你说我不该救你?”
“你是德王府的人。”
“那又如何?”
“你想行刺宁王爷。”
“没错。”
“那你我就是敌人。”
“那又怎样?”
“是敌人,就不该留情分。”
“你言下之意是要我杀你?”
“至少该冷眼旁观。”
“眼睁睁看你死?”这家伙实在让人火大!“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他敢点头就试试看!
不知道对方正怒焰灼烧丹田的怵言,顺着自己的想法点了点头。
“很好!”很好!他费尽心力、日夜担忧照顾的是根本就不屑他如此劳心劳力的人,好,很好!“你宁可握着姑娘家的手绢横死在无人闻问的暗巷,也不愿活下来?好!算你行!算我离……卢方白费劲救一个根本不知道日夜不眠不休照顾十日来昏迷不醒的人需要费多少心力的混帐!”
他的怒气中不乏担忧,夹怒带忧的语调让怵言忍不住想起一人——那名同样因为忧心他安危而动怒的美艳女子,被囚在德王府中的绝丽佳人。离休……他以为自己将死前才领悟到使自己动情的女子是她,而卢方的言谈语气令他想起她。
心神回转,不知怎的,他竟觉得眼前人的瘦削身形似乎很像……不,不可能!定是他太想见她才会萌生幻觉。
他在气头上,怵言却像个木头人似的直盯着他看?察觉到他眼神呆茫,突然有种觉得自己勃然动怒是很愚蠢般的了悟。
想来他的确愚蠢啊!
行事向来我行我素的他根本不管旁人闲事,自娘死后,他所做的一切只为一个目的,如今竟因为一个只知愚忠的傻子改变了作风,甚至可以说是多事到自己都不愿相信的地步。不过是个会错意、还错东西的傻子,他为什么如此在意?甚至不惜拨乱已经打好的算盘救活他,坏了自己的事?
他何苦来哉?扪心自问的同时,脑中却挥之不去那夜从他手中取来耳饰时他微扬的浅笑,像是办妥什么差事似的,让他觉得自己被珍视。
是的,就是那夜他冒死也要还他一只根本就不属于他的耳饰的那股傻劲,才让他改变念头阻止卢方狠下杀手,甚或不惜和他撕破脸出手救他。
自那夜起,他在德王府和这深山简居的两地日夜来回奔波,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真的,他何苦累死自己?
怵言傻,那他这个心力枉费的人岂不是更笨,才会救一个根本不会道谢,只知道尽愚忠的傻子!
除了死去的娘,眼前这家伙是他惟一付出心力照顾的人,偏偏——“怵言你这混帐!”恼怒骂完,就见他抓起盛满药汤的碗仰首一饮。
“卢方你——唔!”欲问他凭什么骂他又为什么喝药,岂料话未说完,就见一张俊容朝他俯下,开启的口承接压下的两片薄唇,错愕倒抽口气的同时,也饮尽渡进嘴里的苦涩药汁。他竟然用嘴渡药给他!
想报复他不知感恩,要发泄心中怒气也不是用这种方式。
被迫饮进大半药汁的怵言,眼睁睁看着得逞的恶意笑脸,气得咬牙。
“怎样?被人轻薄的滋味如何?”原本气急败坏的离休在看见床榻上的人两颊浅红后,这才舒活了点。“我就是有法子让你吃药。”
“卢方!”
离休以红舌轻舔过沾上药汁的唇,勾勒过朱唇,挑衅的看向床榻上怒气冲天却动弹不得的浅潭困龙。呵呵,他心情大好。
“要不要我再说另一件更气你的事?”离休指尖点上裹药的白绫,哼笑不绝于耳,“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替你治伤的?”
怵言用力闭了闭眼,不愿去想他话中的涵义。
他知道伤口有毒,想当然耳,上药前必须先清毒,而惟一的办法是……他不愿去想。偏偏,坐在床边的人就是极有意愿点明,“要不是我冒着生命危险为你吸毒,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
“闭嘴。”怵言龇牙咧嘴地迸出话来,说什么都无法想象方才他轻薄他的唇、吮上胸膛为他吸毒的情状。
可恶!闭上眼不看他,偏偏脑海里净是自行想象出的景象,教人不困窘也难。那两片薄冷的唇瓣贴吮上他的胸口……
“气得想杀我吗?”黑眸映出一脸怒意,眸子的主人这会儿才感到心满意足。“方才我的气就有这么多。我忙里忙外地并非想要你回报什么,不言谢就罢,反正我也不想讨,但至少别让人觉得心力白费,落个自讨没趣。”
怵言睁开眼,终于明白他这般气他的用意。
“我救你,只是不想你死,如此简单,别无他意。”离休不再沾染怒气的眸子闪过莫名失望,旋即别过头下榻离去。
徒留怵言一人五花大绑的平躺在床榻上,默然深思。
? ? ?噗通!咚、咚、咚!圆扁石子在湖面跳漾出四圈涟漪后才甘心地沉入湖底。而坐在渡口上丢石子的人,心绪同石子一样,沉到湖底。
低落的思绪所为何事?不就是屋里头那个憨直得近乎愚蠢的傻子怵言。
真是枉作好人!不能动里头的伤者,他只好拿脚边的石头出气,愈想愈气!一块、两块、三块……
“是我不对。”
后头突然传来声音,打住他近乎孩子气的掷石举动。
回眸一望——见鬼的!“你怎么挣脱绳索的?”他像绑猪只似的死绑,这家伙怎么还能脱困下床,大咧咧的走出来?
“运息使劲,要绷断绳索不是难事。”
“好一个运息使劲绷……”话至一半,离休站起身伸手揪住他的衣襟,左右开弓,双眸盯上他的胸膛。
突如其来的举止和注视令怵言尴尬万分。“你做什……”
“又给我扯裂伤口!”天杀该死的!“你到底要扯裂伤口几回才甘心?知不知道我费尽心力是为了治好你,偏偏你这傻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伤口裂开无法愈合,你、你这家伙到底要——”
“我是不得已的!”再不开口吼停他的抱怨,怵言怕自己压根儿没机会开口。对方话说得极快,不是他能招架得来的。“我是为了向你道歉才不得不挣脱绳索。”
“见鬼的!”离休烦躁地按着额角,头痛欲裂。“你这傻子,叫我进去不就好了。”“你会进屋吗?”几日相处下来,他发现他性烈如火,只要动怒,一时片刻绝对消不了气,若真要等他愿意进屋,不知道得等上多久。
与其如此,他干脆自己出来陪罪。
“但你——”离休拉长外衫的袖口,轻压上溢出串串血珠的伤口。“看,又流血了,你这样乱动要到何时伤势才能痊愈?”
担忧染上含怒带火的黑眸,手边的动作是与责备口吻全然相反的小心翼翼,让怵言几乎感觉不到胸臆的痛楚。
这样的矛盾让怵言看得迷惑却又心生疑虑。盯着眼下的发漩,他眯眼细思。也因为初次与他如此靠近,才嗅进一丝甜香味,就像是女子用的胭脂水粉味,而且还与他曾在某人身上闻到的香味相似,只是淡得必须细心闻才嗅得出;再者,他总觉这矛盾也似曾相识。不久前,也有人对他口出责备,实则是因心系他的安危,为他担忧才会怒言骂他。那个人,那名女子……“离休?”
拭血的手忽地一顿,觉得发顶泛热,像有团火在烧似的。
他发现了?怎么可能!“你刚刚在叫谁?”
“离休。”他是德王府的人,应该知道府中有哪些人才对。“你在德王府没见过她?”离休绷紧的心倏地放松。老天爷,还以为他发现了,原来只是一时恍神想到而已。“我是见过,怎么?你看上她了?”酸意,莫名的逐渐自他心底窜上,酸得连话都隐约带味而不自知。
“她对我有恩。”
“所以你将她记在心里?”
“有恩必报是为人处世的根本。”
“所以将人家的手绢收在怀里不敢或忘?”
“你——”被逗得困窘,木讷的怵言根本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解围,只能瞠着两只眼睛死瞪着矮他一截的离休。
可恶!他可以一人独战十来个敌手,可以办妥主子派下的艰难差事,却惟独在口才方面,跟三岁孩童相比恐怕还嫌不够灵活。
正在咬牙懊恼之际,灵光乍时敲上脑门点醒他。
他怎么知道他怀中珍藏的手绢属于离休?
又问这问题不嫌烦吗?思忖当头,记忆中曾令他疑惑的那个“又”字重新涌上脑海。他究竟是谁?为什么知道他与离休之间的事?
疑云,逐渐成团,愈见浓重。
这个卢方,到底是何身份?
更重要的是,这人与离休有何关联?
? ? ?夜半,山野雾气沁凉如冬霜凛冽,在确定屋里的人入睡后,离休才安心踱出他用来暂作栖身之所的简陋屋舍,欲往城内去,准备回到德王府。
才走上渡口,隔空传来的嘻笑让他全身警戒。
“想的人就在屋里,何必睹物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