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但我方才所问……”
仲云摇头。“目前尚无打算。”没有该去的地方,就连可以待的地方都因为自己的粗心大意、忘恩负义而失去,他当真不知道今后该如何自处才是。
想回去,好想好想,想栖霞山上的一切,想师父疼他宠他的模样,想师父看着他的眼神,可师父却再也容不下他了。他黯然想着,后悔当时的自己竟用那种态度伤了江岩,也伤了自己。
想回去,想待在师父身边——不明白自己心里头的想望意谓着什么,该归属为哪种感情,但他想见师父,好想好想见他。
“不介意的话就在寒舍住下吧。”不明就里的柳明风突然双手一伸,激动地握住他的手,热切地道:“我欢迎你住下。”
“多、多谢柳爷。”从失神中惊醒的仲云抽回手,然柳明风的力道之大,着实教他费了许多劲才挣脱,而且还是柳明风警觉到自己失态松了劲才得以抽回。
住进柳府多日,仲云首次将心神放在眼前长者身上,明眸流转,谨慎审视柳明风的神情气态。
被他直视得大感莫名,柳明风开口问道:“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仲云笑称,隐藏心中飞快掠过的疑惑。“那就叨扰了。”
“快别这么说。”柳明风拱手回礼,抬眼望天,视线落回仲云脸上。“天色不早了,你也该休息,毕竟身子要紧。”
“多谢关心,我这就去休息。”仲云弯身作揖,随后转向客房厢院走去。
“啊,仲云……”待仲云走远,柳明风才发现他赤脚未着鞋履,正出声欲告之,可仲云已经自陷思绪再也听不进任何人声。
柳明风这人看他的眼神莫名深沉难测,这是为什么呢?仲云边走边思忖。
说实话,他并不想去解开这道谜;但是反观目前的他无所事事、乏善可陈,以往在栖霞山他还可以到望月崖找白猴们嬉闹,或陪同江岩巡山,视察山中各处,或救治受伤动物与医治过路旅人,可现在他下了山却如同废人一个,连带下山的包袱都不知丢到哪儿去。
“当真只会拖累人啊,才会让般若这么恼我气我。”如果不是他,师父不会为了照顾他而弃族人不顾。
可是他喜欢师父时时叨念他的模样,喜欢听师父用无可奈何的口气直叹拿他没辙,这是他的私心,好几次都希望自己能无用到让师父舍不得放他一个人,生怕他一个人会活不下去而一直陪着他。
他想……想独占师父——独占师父!仲云被自己的念头震住,脚步硬生生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竟想独占师父!
“天!我在想些什么?我到底在想些什么?”猛拍自己额心,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此想法。
独占师父?他怎么能……
不能回去了!虽不明白这份执念代表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因为这念头更加不能回去。
那么现在只有留在这里,留在这里试着解开柳明风的眼神所透露的谜,也许会耗去他大半心神,甚至全副心力。
这样也好,他想。这样就可以忘掉了吧,忘掉栖霞山上的一切,忘掉想回栖霞山的念头,忘掉——想独占师父的自己。
明明同是男人,为什么会……
他不懂,不懂啊!
她还要在这里躲多久?柳似水眨着大眼睛侧首想道。奇怪了,明明自己站的位置很明显啊,他怎么还没有发现她呢?
灵动的眼盯着面前只隔五步之遥的贵客身上,她实在想不透,难道她不知不觉中学会了隐身术,所以他看不见她?
这幼稚可笑的想法还没来得及逗旁人发笑,她自己便噗哧笑出声。可是,这眼前的人还是不动如山,无动于衷。
“是呆了吗?”卷起水袖伸手在他眼前上下晃。咦!还是没回神啊?
又是晃手,又是吹气,又是故意加重脚步声,可眼前人就是没有回应,柳似水决定走到他身后,淘气地附在他耳畔悄声问:“仲云,你在想情人是不?”
“喝!”这一问,问得元神出窍的仲云心惊胆跳,整个人震了下。“什么?”
“你果然在想情人!”柳似水噘嘴娇嗔。“你……你欺负我!人家、人家现已钟情于你,你却另有情人,你、你这个花心之人,竟敢负我一番情意,我……”
“你误会了,我并没有情人,既无,又何来思念之说?”他只是在想师父,在想栖霞山上曾有趣的事,如此而已。
柳似水立刻换了一张表情,双手勾上他臂膀。“那——你是愿意当我的情郎?”
情郎?仲云听得一头雾水,无法理解她神情转变如此快速的原因。
虽说江岩教了他俗世道理,可凡人礼节、及在情感这方面他能教的有限,君臣义、父子情、兄弟伦、朋友谊、师生道,或许还能借古喻今;但夫妻情爱——就从未谈论。因为江岩不愿提起,加上他从未识得情滋味,所以他不知道何谓男女情爱,也因此无法了解自己对江岩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也或许是他身陷情愁而不自知之故。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一脸茫然地迎向柳似水灵动活泼的双眸。
“真是呆了。”柳似水抽回手,毫无大家闺秀仪态地坐上花径旁的石椅,单手托腮。“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孩子气重的她之前也只不过是想激激他,看他紧张的样子。
结果呢?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反倒问她在做什么,这不是呆子是啥?
“你真是呆子。”
呆子?“我师父常说我太聪明。”仲云笑说,对柳明风的妹妹,他同样以兄妹情谊待之,因为她的活泼天真,因为她的单纯不做作,在在教人忍不住呵护她,待她如妹,想必柳明风亦作如是想。
“那你师父一定更笨。”她点头如捣蒜,直认自己说得没错。
“你再这样说我就生气了。”仲云皱起两道眉,很是认真。
“好嘛。”心不甘情不愿地吐出两字,古灵精怪的她立刻又换回愉悦神色,拉着他直问:“那你刚才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连我站在你面前都不知道。”
“我的师父。”仲云坦然道,双眸幽幽垂下。
“是女的吗?”
他抬头。“为何有此一问?”
“因为你的神情看来像是在思念情人,要不然我干嘛拿这话来捉弄你啊,又不是无聊。”
但是打扰他人沉思也是件挺无聊的事,不是吗?仲云心中如是想,并没有说出口。
“你多想了。”
“可是你的表情真的很像啊!”柳似水不死心地道。
情人?他摇头。
“真的是你多想了,我没有钟情之人,也不懂何谓钟情。”
“这还不简单!”柳似水一脸戏谑地瞅着他。
“你又知道?”
“当然。”仲云的问话让她骄傲起来,抬高下巴,学起家中老爱逼她读书习字的老夫子。
“哦?”黑眉微扬,唇边的笑意更深。“愿闻其详。”
只见她边摇头晃脑、边吟道:“情,爱之始也,若非有情,焉能至爱;有情无爱,是缘浅,有情有爱,乃缘切,无情有爱,未曾闻也;然情有千态,爱亦有千种风情,情深爱切意诚是为挚,情深爱切意伪是为霸,以爱困人者为占,以爱苦人者谓独,情动之初无有所感,觉醒之时,情已深植成爱,甘,幸也;苦,亦持之难舍——是以昔日有陆游著菩萨蛮、李易安作声声慢,皆为情爱苦,亦为情爱痴。”
仲云愈听愈惊心。“你在说笑?”
“谁跟你说笑来着!”什么嘛,存心瞧轻她吗?“别以为我年少就一定无知,何况我……”她停住,摇头失笑,“瞧我在说什么啊!”她怎么会跟他这说这些呢?
“似水?”为什么突然凝了脸色?仲云困惑地想。
平日,柳似水的表情实在太多变化了,教人看不出哪个是真、哪个又是假,忽悲忽喜的,教人摸不透。
柳似水甩头好一会儿,又问:“情爱之外另有相思,你又知道相思是什么了?”
仲云摇头,当真不知。
“两人互思互念谓之相思,思因相隔两地而起,念因割舍不下而生,你——心里有放不下的人吧?”她挑眉探问,继而直率道:“那就是你思思念念舍不下的人吧?”
“我……”仲云连退数步,心虚地垂下双眼。“没有……”
明亮大眼忽而对上他的,骇了他一跳,原来是柳似水凑上来的脸,绯唇重重地吐出三个字:“你、说、谎。”
“我没有!”他辩驳得有气无力,异常惊慌。
“算了。”纤肩一耸,人家没意思要提心中那个人,她也没啥好问的。“你不说也没关系,不过心里头有人可别就这样傻呼呼地任感情溜走,将来想追也难哪,抱憾终生这滋味……不好受。”
“你多想了。”他的心虚更浓地嗫嚅道。
多想?柳似水挑起眉。“你不曾在镜前看过自己吧?”得到仲云摇头的答案,柳似水也是摇头笑了笑。
“你笑什么?”
“笑难怪你不知道自己正在思念,你那张脸摆明了就是告诉人家你在想某人,辩解也没人会相信,傻瓜。”
他的脸!?仲云抬手摸上自己的脸。
第六章
师父常说他的脸藏不住表情,真的是这样吗?
虽知她说中他心思,的确,他在想人;可这想……是相思吗?两人互思互念谓之相思,但只有他一人独自思念呢?
师父会思他念他吗?
而自己这份相思所为何来?
因为——爱?
仲云为这答案感到分外惊心,吓得惨白了脸。
他……爱上师父?
这几夜,仲云睡得并不安稳。
那天被柳似水的话吓得一整天除了错愕还是错愕,到了夜里,这错愕还如影随形进了他的梦中。
不只如此,这几天夜里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窥视自己,这份疑心随着夜更深沉益发明显,带入梦中,也成了不愉快的恶魇,让他半梦半醒的,始终无法安然入眠。
倏然睁眼瞥向窗户,一道黑影立即有感似的往旁边一闪。
“什么人?”他一喝,掀被跳离床榻,迅速开门纵身冲去,紧追那黑影不放。
月光被云儿遮掩,教他费力睁大眼也看不见对方是何模样,直到追至厢院后的庭院,掩月吐白几许,半空中几丝银线映出熠熠银光。
这世上只有一人的发能映衬月光。“师父!”
黑影因这呼唤僵滞在原地,更令仲云错愕。真的是师父!
“师父……真的是您?”自己……不是在做梦吧?追逐的脚步怎么也无法再移,隔着数尺,就怕眼前人只是自己梦中幻影。“师父?”
“你的轻功好得出乎我意料。”知道他是块璞玉,值得琢磨,可也没想过他会有追上自己的一天,江岩轻叹。“是我大意。”他该施法消失才是。
真的是师父!一声回应、一头不曾束起的银灰长发、宽厚双肩一垂,那道身形真的是师父!
师父为了他下山。这事实令他莫名狂喜,师父竟为了他下山!
“师父?”
“我不是你师父。”他不敢回头看他,就怕这一看便再也不舍。
即便如此,从仲云的语气仍可猜知他现在是何表情。就算不看也不难猜出他此时的神情啊!
可笑!太了解他的后果是要自己不想他都难——那张教人心折的容颜如烙红的熟铁般,硬生生地烙上他心坎。
僵直的身体突然像是被人从后头推一把的震了下,江岩被骇止了呼吸,银瞳迟了好久才垂视自己腰腹。
一双手在自己腰上交叠,而背后——一张脸贴上自己。
江岩震住了。这代表什么?
“好想您,真的好想您。”闷在他背后的声音如是道。“师父——”
一声师父,如利刃划断江岩对他油然而生的怜惜,大手覆上他的,硬是狠下心违背自己的心意拉开他双手,转身将他推离自己。“不准叫我师父!”他的敬重只会让他自惭,他这个师父无法传道授业解惑,只会带给他痛苦。“我不该来。”
他不该下山,不该忍不住想见他的念头私自下山,要是被族人发现,徒然增添族人对仲云的误解。
可是他仍旧下山,仍旧敌不过想见他的念头,违逆困守栖霞山的宿命入世,而他和他——只不过才相隔一月有余,他这个千年妖狐却熬不住月余思念之苦违背自己的宿命!
“你知道我对你非师徒情谊,何必惺惺作态。”江岩直视仲云身后的远处,就是不肯将目光落在仰视自己的那张若有希冀的脸上。
“我一直想回栖霞山,想回您身边。”仲云垂首,在说这些话时怎么样都没有勇气去看江岩的脸。
“就算我对你并非师徒之情而是——”他顿口,静默了许久,幽然叹息后接续道:“而是你们世俗凡人所不能见容的情爱?”
眼前听他说完这话后的仲云并没有开口,任凭沉默的空气散布在彼此间,与世俗隔绝出一道结界,将两人闷困在这一方静默,令江岩感到窒息。
是吧,说到底他盼了千年才意外盼得的钟情,仍然因为是钟情一个凡人男子而受挫。呵,可笑可叹!早在发现时便不断告诫自己务必停止这念头,可发现时,情已深植成爱,他收不回。明知道这结果是既定的苦,他这个历经千次春秋的妖狐却看不破,执意深陷这泥淖之中?
“若我与您有同样心思呢?”
沉默的结界被仲云的轻轻一问击溃,并落遍地成碎片,也如春雷一响,炸开江岩的自喟自叹。
“你毋需自欺欺人。”既已爱上且无法自拔,但他江岩决计不愿受到让人同情的羞耻地步,他也有他的自尊。
仲云摇头苦笑,望着江岩执意面向自己身后远处的银眸,因为他一直不肯看自己而感到难过。
得知自己的心意只不过数日,为什么连他的一道目光都在意成这样?当这双银色眼睛不看着自己的时候,为什么他会难过得仿佛整颗心被人狠狠掐在手心里,使颈地揉捏似的疼?
或许真如柳似水说的,他当真早在自己发现前,便已爱上这自小万分呵护他、照顾他的师父而不自知。
“看看我好吗?”他上前,扯扯江岩垂下的衣袖。“您能看出我说的每一句话是真或假,为何不低头看我呢?不看看我说这话时是什么表情。”
江岩不为所动,仍然执意望向远方。
他不敢。不敢低头看他的脸,怕自己对他的了解会看出他说谎的神情,会洞悉这一切只是仲云心地太纯善才脱口的话;怕他不但是自欺欺人,也是为了报他这个该死的养育之恩。
若盼一个他愿全心全意用尽生命呵护的人,得到的是这等结果,他宁可一概不要、一概不受,即使明知今后永恒无止境的生命里,自己不会再有盼人爱人的心思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