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沙哑的声音合着不悦。“你说不要?”“我很累。”好几天没有睡觉的人就算欲火被点燃,恐怕也没有多余的力气顺从,睡意通常能凌驾欲望之上。
他瞅着讨饶的眼看着丰仲恺。“忙了好多天没有睡觉,先让我好好睡一下可以吗?”
“几天没睡?”
几天?池千帆用尽仅剩的混沌脑力数了数。“快四天吧,我好累,真的。”
丰仲恺沉默的反应让池千帆误以为他真的在生气。
“对不起,不过我真的。”
“累了就不要说话。”丰仲恺开口,同时起身半跪在床上将池千帆拉高,直到他的头能乖乖躺在枕头上。
接着他脱掉鞋袜、西装外套,并扯开领带、解开衬衫第一颗扣子,和衣躺在池千帆身边,拉起薄被盖住两人。
“仲恺?”一连串的举动让池千帆傻眼。他的体贴,很……出人意料之外。
“安静睡觉。”丰仲恺沉声命令道。
他知不知道他这个样子很容易让为他动心的人愈陷愈深?池千帆一边是讶异,并涌起瞬间的幸福感,一边却是对自己愈陷愈深而起的苦涩,两边在心里拔河,
形成一种拉锯之势,两方都没有赢的迹象,却已经把他当作比赛场地的心踩得频频泛疼。
是该让自己沉沦,还是劝自己觉悟、看清现实?
幽幽叹口气,他太清楚自己是个看不清现实、不够实际的人,所以眼见自己沉沦也无力回天。
男人遇到爱情,是被降服,还是去征服?他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似乎是被降服的那一个,很窝囊,主导不了一切,甚至是自己。
“还不睡?”发现他眼睛还睁着的丰仲恺眯眼看着枕边人。“你不累?”
“我累。”不管是工作还是感情,都觉得累。池千帆心里想着,调整姿势侧躺,开口道:“可不可以靠在你身上睡?”
既然要沉沦,就彻底沦落吧!
管他会带来什么结果,就像当初江行说的,失败又如何,最多不过回到最原始的起点而已。
所以,沉沦又怎样?最多不过是失去,不过是回到没有交集的原点,反正——
他从来就不曾拥有过他。
这个关系从开始到结束,都不是他所能主导的,丰仲恺是决定一切的人。
“还不过来?”丰仲恺微沉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昏暗灯光中,他看见朝自己毫无防备大开的胸膛。
池千帆浑然不知自己此刻扬起的笑容有多真、有多璀璨、有多满足、又有多让人着迷傻眼,他只是移动身体贴进为他开启的怀抱。
然后,被紧紧圈在手臂和胸墙之间。
闭上眼,在丰仲恺的气息中,他迅速地沉入睡眠。
真的是太累了。
* * *
这个早晨,熟悉得像曾经拥有过的每一天。
只是,格局有点小,不像当初那么大,有随风轻扬的纱帘、有照得人微觉灼热的晨阳,还有豪华的早餐。
这是个人小套房,所以一切从简。
就连早餐,也是从外头五步一小家、十步一大家,如雨后春笋般的早餐连锁店买回来的。
一方面是因为简单,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个对食物要求有多样变化的男人是个可笑的“君子远庖厨”主义奉行者。
将买回的早餐放在桌上,丰仲恺走到床边看着还在呼呼大睡的人,那张满足的睡脸似乎正做着不错的美梦。
抿起微笑,丰仲恺坐陷床垫一角,目光仍然移不开。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关系,他不想改变。
对于黄美英回台湾的消息,丰仲恺心里有数,他知道自己是觉得麻烦多过高兴,在面对池千帆必须离开的事实,他并非没有感觉,否则不会连续失眠好几个夜晚,不会突然觉得房子变得很大、很空洞。
离得愈远,反倒将彼此的关系、将他看得更清楚,让他不禁怀疑自己的心是不是在这场关系里变了质,守住的、不打算对外人言的秘密,已成为一种负担和压力?
昨晚巧遇江行和他的情人之后,他开始正视这个问题。
究竟,池千帆之于他有什么意义?或者,他对池千帆是什么样的心态?维持这个秘密的关系难道只是一种生活习惯,只是单纯想延续习惯有他存在的生活而已?只是在寻求一种……没有后顾之忧的快慰?
一边开车往他的住处前进,路上他一边在想,心情愈想愈沉重,但想见他的念头却让他的脚步愈来愈快。
等真正见到他,他如释重负,激动地抱紧他,尝到想念噬人的滋味已经不止一次,却每一次都让他得到见面后的欢欣愉悦。
池千帆——呵,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拥有搅乱他情绪的影响力。
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铃——
手机声惊醒失神的丰仲恺。“喂,丰仲恺。”他接起手机。
(仲恺,你人在哪里?)黄美英的声音里透着焦急。
“怎么了?”
(昨晚你都没有回家,晏如昨晚打电话来问我你到家了没,我说没有,她说你送她到公司之后就回来了。)
丰仲恺不悦地皱起眉。“我的事不需要她来干涉吧?”美其名为关心实则是为了确定他说的是不是事实,这种作法,很难让人高兴得起来。
(仲恺?)这孩子口气怎么这么凶?(人家是关心你,怕你中途出事;倒是你,不是说很累吗?怎么一个晚上没有回家?)黄美英问道,不晓得此刻自己对儿子的关心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
叹了口气,丰仲恺随意编了个谎:“我突然想起公司还有事,加了班就直接睡在公司。”
(是……是这样吗?)回应的声音有点古怪。(那你现在人在公司了?)
但丰仲恺听不出是哪里古怪,心思已经分到不知何时转醒并睁开惺忪睡眼的人身上,于是他随意应了声,“如果没别的事,我收线了。”
(嗯……)黄美英迟迟应了声才收线。
为什么要骗她这个做妈的?
收了线的黄美英转头看向身边作陪的忍冬实,此时此刻,她所站的地方就是隆升实业的总经理办公室。
但除了她和忍冬实,并没有她宝贝儿子的身影。
“忍冬,你真的不知道仲恺人在哪里?”
不知道情况的忍冬实摇头。“丰妈妈,怎么了吗?”
“没事。”黄美英一笑带过。“对了,别让仲恺知道我来过公司。”
“为什么?”
为什么?她还想问儿子为什么要骗她哩。
“丰妈妈?”
黄美英故作轻快地笑出声:“我可不想让我儿子以话我这个做妈的一回来就东管西管,巴不得我早点回美国哩。”
您老是安排相亲宴,就已经让他这么想了……点头表示明白的忍冬实只敢念在心里,没有说出口。
* * *
“不多睡一会儿?”关机后放下手机,丰仲恺伸手捏捏神情惺忪不振的池千帆的鼻尖。
皱鼻回应他的捉弄,也多亏他这一捏,才让池千帆更清醒了一点,习惯性地看了眼闹钟。“你还不去上班?”
“今天休假。”醒来的时候就决定放自己一天假,打算将这三个礼拜累积的压力与精神紧绷一次解决。
“公司休假?”
“我自行放假。”边笑,他顺手弹他鼻头一记,瞧见他低声嘶疼的模样,丰仲恺有种捉弄人得逞的开心。“想吃早餐还是再睡一会儿?”
“咦?”怔忡一会儿,是他听错吗?“你做早餐?”
“当然是出去买现成的。”丰仲恺说得很理直气壮。“要我进厨房,免谈!”
“哈哈哈……”池千帆趴在床上大笑,这下子连最后一点睡意都消散无踪了。“真服了你。”
“有什么好笑的。”不知道他因何而笑,但看到他的笑脸,丰仲恺却觉得心里也跟着轻松起来。“清醒了吗?”
“嗯。”从床上爬起来,薄被滑到脚跟,发现出口己全身上下只剩一条内裤,池千帆惊讶地看向惟一有嫌疑的人。
丰仲恺无辜地耸了下肩膀。“你不能奢望我一个晚上什么都不做。”
他的话让人啼笑皆非,池千帆噗哧笑出声,跪走向他,低头烙吻在他微泛青髭的下颚。“现在才知道原来你也会恶作剧。”
“如果你还想吃点东西填饱空虚的胃就不要随便点火。”他提醒,声音隐约含带彼此都熟悉的波动。
呃……池千帆识相地收手退开,下床随便从衣柜抽屉里拿了一套衣服走进浴室。
丰仲恺看着他的举动,其实是想告诉他不必再穿衣服,免得待会儿他得多费点时间帮他脱下,但是没有说出口。
半晌,当池千帆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丰仲恺已经坐在桌边等他,早餐也被打开放好在桌上。
“你怎么知道我回台北?”坐在他对面,池千帆问道。刚才在浴室想起自己并没有通知他回台北的消息,他怎么知道?
“我遇见江行。”丰仲恺略过和林晏如参加电影首映会的事没有说,直觉地就是想忽略她的存在,尤其是在他们两人独处的时候。
“原来是这样。”池千帆咬了一口三明治,边点头。
“千帆。”
“嗯?”
“你……”
“怎么?”
“你知道他是同性恋?”
池千帆愣了下,没想到他会问他这件事。“你怎么知道?”
“我遇见他的时候,他身边还有个男人,他们两个人很亲密地走在街上。”
“那是叶枫,他的伴侣。”
叶枫……这个名字有点熟。丰仲恺想着,没多久便被池千帆的声音拉回心神,不再多想。
“我离开你那之后就去他家暂住,叶枫和他同住,所以我很早就知道了。”
“你怎么会认识他?”
“也是那一天,我在画画,他路过停下来表示对我的作品很有兴趣;我说我要考虑,后来……没想到会那么快跟他见第二次面,决定合作。”
他支吾过去的事情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原来是这样。”
“你觉得呢?”
“什么?”
“江行坦诚他爱的是男人这件事,你作何感想?”
“佩服。”丰仲恺老实说道。
“没有厌恶?”
“为何要?”他的话让他想起林晏如的反应,不悦的情绪浮上心头。“每个人都有选择伴侣的权利,不管是男是女,任何人都不能干涉。”
“如果换成是你呢?”池千帆咬着三明治,咕哝含糊其词。
换作是你,你也会这么坦然吗?像江行和叶枫一样,不管旁人目光,胸怀坦荡?
“你说什么?”
“没有。”池千帆扯谎带过,转移话题:“你今天自动放假,有安排什么计划吗?”
“没有。”丰仲恺双手交叉置于脑后,一派轻松样。
“没有?”栗眸讶然看着对面的男人,像看见怪物似的。“这不像你,你从来不做没计划的事。”“偶尔也得忙里偷闲。”丰仲恺含笑道,又问:“你今天有事吗?”
池千帆先是一怔,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想要干涉他的行程。
“有事吗?”丰仲恺再度开口催问。
侧头想了想,他点头,“我得把在白河镇画的作品润色修饰,再表框送到荷风。我答应过江行,一回台北就把画送去给他。”
“你很忙呢。”他调侃。
“你也不闲好吗?丰总经理。”池千帆回敬。丰仲恺双手左右一摊。“我今天很闲。”
“是吗?”拿眼前有点陌生的他没辙,池千帆送他一记白眼。
这样的时光,让人有种模模糊糊的幸福感,缓慢地回荡在这小小的空间里。
这么轻松的丰仲恺,真的不常见。他想着,不知不觉入了神。
“偶尔跟你这样交谈也不错,感觉很轻松。”不知是恰巧还是故意,丰仲恺切中他心思的话令池千帆愕然回神。
“怎么了?”看他一脸被吓到的样子。
“没事。”喝完最后一口牛奶,池千帆起身收拾桌面。
看着他的动作,丰仲恺突然开口问:“表框需要多久时间?”
“不一定,再加上要进行润色……”手上有三幅画……池千帆算了算。“大概要三、四个小时左右。”
三、四个小时……“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停下收拾的动作,池千帆看向很难得客气说话的他。“什么?”
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肩上,丰仲恺抬起下颚吻进残留在池千帆唇角的牛奶,温舌顺势滑进充满牛奶香味的嘴里,不是酒,但却能醉人。
“这件事非你参与不可……”他咕哝地说。
至于是什么事……
不言自明。
第八章
结果池千帆手头上的三幅画一直到下午才由丰仲恺载他送到荷风艺廊,并由他独自送进去给江行做最后的审核。
确定没问题之后,池千帆走出艺廊,却发现进去前向他道谢后以为他会这样直接开车回内湖住处的丰仲恺,连人带车还在外头等他。
“你还没走?”叩叩敲了下副驾驶座的车窗,他朝里头的人问。
“我今天休假。”他忘了吗?
“那就该回去休息,难得的假日——”
“陪我去个地方。”
“咦?”他在邀请他?“你要我陪你去哪里?”“上车再说。”倾身伸长手臂帮他打开车门,丰仲恺直言:“你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接下来的时间都给我。”
“咦?”
“不行吗?”
“可以,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上车吧。”
愣了愣,池千帆还是在他催促下坐进车里,让丰仲恺松开离合器,滑进车水马龙的快车道。
沉默在车里并没有持续太久,池千帆还是忍不住疑惑,开了口:“你变了。”
“是吗?”丰仲恺转开音响,让悠扬的管弦乐声回荡在车中。“我哪里变了?”
“说不上来,只是直觉。”
“也许我真的变了。”遇见江行之后,他坦荡荡的表现除了令人激赏也让他不断在思考,思考池千帆对于他的意义,但直到现在,他还找不到结论。
惟一可以笃定的是,他必须依照既定的计划、轨道走下去,但池千帆却让他开始疑惑,怀疑这么走下去之后的结果是他真正想要的吗?
妻子、孩子,就像大多数的男人一样,立业成家、教养子女、结束一生——这就是他想要的?
还是,这些不过只是大环境下、现实生活中被排定的事项,就像“红灯停,绿灯行”这样制式的铁律,让人不照着走会觉得自己突兀、不正常、违反规则?
“专心开车,我不想太早与世长辞。”发现开车的人发呆出神,池千帆赶紧调侃提醒。“别让我英雄气短。”
丰仲恺笑了笑。“我到今天才发现你对绘画的投入。”过去不曾发现,只当他喜欢作画而已,如果不是今天在旁边被视若无睹冷冻了将近四个小时,他不会知道埋首工作的池千帆有多入神,更不会知道他认真的表情有多……吸引人。
离开他住所后,池千帆的光芒才逐渐散发,想到这里,也许当初离开对他来说是好事。
而对自己……或许也能算是件好事,要不然他就无法看见这一面的池千帆,这个带有傲气、执着自己理想、就算挨饿也不愿妥协的池千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