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的同时池千帆笑道:“江行,这招已经吓不倒——喝!”
他还是吓到了。
因为门外的人是……
* * *
“你怎么知道这里!”池千帆几乎是失控地吼叫出声。
刚才笑自己吓自己的天马行空竟然成真?他是不是该改行摆算命摊帮人算命,怎么这么铁口直断?
闭眼又睁,眼前的确是自己以为不会再见到的人。
他都已经不说再见,怎么又再见了?
“不请我进去?”其实早待在门外有一阵子的丰仲恺在决定按门铃之后,就已经知道他这动作会为自己带来什么。
可是他必须,至少在有心结婚前,他希望和池千帆之间的秘密关系能再持续下去。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只是单纯的,单纯的希望和他的关系能再维持一段时间。
池千帆收回傻愣的心神,侧开身道:“请进。”为什么知道这里?为什么要来找他?一连串的疑问像泡泡般一个接着一个浮上他的心头,啪啪啦的爆破声吵得他的脑袋瓜嗡嗡作响。
丰仲恺走进套房,视线四处游移,环顾四周,必要的生活用品倒是很齐全,没有多余的摆饰,最多的,还是满桌画具和延伸到地上有关绘画的书籍。
跟住在他屋子里的时候一样。丰仲恺心想,回头露出一口白牙地笑道:“你还是老样子。”
“你说这种话好像跟我很久没见似的。”关上门,跟在他身后的池千帆打开冰箱倒了杯冰镇绿茶给他。“没想过会有客人,我只有一个杯子,你就将就点吧。”
丰仲恺接过,啜了口冰凉。“这里似乎不能发挥你的生活创意。”
“没时间。”池千帆笑着随他的视线巡过自己的住处,的确有点凌乱。“不知道的事情太多,过去关在自己的象牙塔里满脑子只想着留住自然的颜色,现在除了留住自然调和的色彩之外,我也想留下人们瞬间情绪的颜色,忙着进修,倒是忽略了该好好打理环境。”他说着笑着,栗色眼眸闪动诱人的光亮,一种兴致勃勃、生机无限的明亮。
他的眼神很动人。丰仲恺望着那一片无限生机,沉陷的唇角涩然扯开一笑,“我该早想到将你引荐给从事艺廊生意的朋友,这样你就能更早打开你的视界。”
池千帆倒是执不同看法地摇摇头。“我不认为你这么做会对我有所帮助。我也是有傲气的男人,依靠你的影响力发迹只会让我觉得自己没用,你帮我的已经够多了,如果没有那半年的超脱物外,我不会有淡泊的心性,这点你功不可没。”
丰仲恺哼声一笑,“你安慰人的本事和画画一样高明。”才多久不见,池千帆就像经过雕琢的璞玉,发出自身朴实无瑕的光芒,让人无法不受他的吸引。
池千帆大笑出声,“我说的是实话。”
“谢谢你的茶。”丰仲恺将空杯还给他。
接过杯子,池千帆望着空空如也的杯子,终于抬头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江行。”
“江行?你认识他?”
他摇头。“你掉了江行的名片。”从西装口袋取出名片,递给他。
“你只是要还我名片?”拿回名片,池千帆有股想大笑的冲动。“你可以把它丢掉或送回荷风艺廊,何必浪费时间找我?”
“还名片是假。”丰仲恺坦言:“更正的目的是想找你。”
“找我?”俊逸的眉眼含着不解的微笑,其中的复杂酸楚,只有池千帆自己知道。
想找你,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将他在心里努力挖掘掏空,打算掩埋过去的深坑一下子全填平,想藏住什么都变得不可能。
他的努力,反而显得可笑。
想找他?池千帆仔细盯视他的神情,读不出任何讯息,只能凭自己的脑袋去猜测。
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他是个理智而且按照计划一步一步稳健前进的男人,不可能会……
还是……受伤、失望等情绪浮上池千帆俊逸的脸庞。“你放心,过去的事我跟你已经约好谁也不说,你用不着担心我会——”
“不是这样!”丰仲恺连忙打断他的话,扣住他握着杯子的手。“我找你不是为了这种小事!不要误会我,我丰仲恺不至于这么卑劣!”他以为他是什么人?找他是为了警告他?
感受到他的怒气,知道自己误会他,池千帆连忙道歉:“对不起,是我多想了,我只是不知道……”呼口重气,他呵笑着轻言:“我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费心来找我……你突然的出现吓了我一跳,真的很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为什么找他?
来不及找出可以解释的答案,身体已经先理智一步地收臂拉他倒向自己。
“丰——”
第六章
这一吻,吻醒了许多相处时的记忆,吻醒了更多身体的感觉。
池千帆没有拒绝,双手合作地环上丰仲恺的颈背,不愿说,但真的,他真的想念双手圈住他的感觉、想念他的怀抱、想念他的吻。
想念……这种滋味就像在偶然中翻起过去曾让自己感动莫名的书页,抚触泛黄粗糙的纸面,有种难免的淡淡惆怅哽在心里的同时,又有一股想翻到当初感动自己的那一页再次细读,再次被感动,在感动中怀念品味过去那个被书中内容所感动的自己。
拥吻的两人,借着吻品味怀念着过去。
不是刻意,只是不小心就记下,记下他们已经三个礼拜没有见面。
光是吻并不能满足费心找人的丰仲恺,空出一手熟稔地滑到他的腰间,池千帆总是习惯不把衬衫扎进裤腰里,习惯松松垮垮的穿着的他,总是让他容易探入挑逗。
酥麻的呻吟化进丰仲恺执意封缄的唇里,自腰际窜升的麻痒让池千帆忍不住颤抖,失神地松了手,勾在指间的杯子随即落向地面,发出破碎的声响,也震醒如在梦境中的两个人。
两人都吓了跳,顿住即将燃起燎原大火的局面,彼此视线胶着在对方泛红微肿的唇瓣,陷入沉默。
原本回应他的池千帆先收回手,向后退开,转移视线到丰仲恺脚后的杯子碎片。“我没有其他杯子了。”他开口,打散暧昧的气氛。
“抱歉。”丰仲恺的声音明显可听出曾受欲望洗礼,低哑而深沉。
“抱歉哪件事?”从阳台拿进扫把畚箕收拾残局,池千帆的声音让人听不出任何何讯息。“是杯子还是刚才的事?”
“杯子。”很显然,丰仲恺并没有对刚才的意外致歉的打算,墨黑的眼眸收录池千帆的一举一动,直到他站在他面前。
“我不懂。”池千帆朝他困惑地一笑,“关系结束,你跟我最多也只是朋友,男人跟男人的友情里不包含见面就拥吻吧?”
“你也乐在其中。”拇指抚过池千帆降温的唇,丰仲恺皱眉,很不满他的唇失温如此之快。
他的话和亲昵的举动让池千帆涨红了脸。“那只是意外。”发生得太突然,这两个字正好适用,就像那天初犯的错误一样,用“错误”两个字,正好能粉饰太平。“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还不想结束。”
“什么?”他有没有听错?池千帆露出讶异的表情瞪着他。
“跟你的关系,我还不想结束。”
荒谬!池千帆拍开在自己唇线游走的手指,退了两三步。“老天,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久前才从容不迫地结束彼此的关系,现在竟然又找上门说不想结束!他不懂他,真的不懂向来理智挂帅的丰仲恺现在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我知道。”他说了还不想结束这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关系。
池千帆一手拍上自己的额头。
在他因为离别察觉到自己的感情归向,正庆幸已经毫无瓜葛,用不着背负太多沉重包袱的时候,他出现在自己眼前就算了,打个招呼,当朋友,下回不会再见,一切都很简单。
但现在,他的一句话让情况变得复杂。
他想继续过去的关系,但他已经无法承受过去建立在彼此默认没有感情、只有欲望的关系上。
他动了感情,多荒唐啊!
在领悟的时候,如果丰仲恺没有出现,他就可以将感情放在心里,继续走太多数男人都会走的人生轨道。
偏偏,他出现了,在他心绪动摇大乱的时候突兀地出现,让正因为体认到感情归向而错愕的池千帆毫无招架之力。
而现在,他还提出继续彼此关系的要求,浑然不知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对这种关系不置可否的池千帆。
他该觉得伤心,还是高兴能再拥有他一段时间!尽管这是无关情爱,也不能对任何人说的秘密。
“你不同意?”看不见他内心挣扎的丰仲恺只是见他闷不吭声才开口问。
“这不正常。”池千帆好言提醒,引来他不悦地蹙起眉峰。“你不高兴我也没办法,你很清楚我说的是事实,你和我之间的秘密已经属于过去式,现在你跟我都正在落实各自的人生计划,你要结婚、成家、生子,我也一样,在现实问题解决之后,我也会找个合适的女人结婚生子,你说过做人要实际,为什么你反而……变了?”
“你不想?”说到底,他就是拒绝他的要求。丰仲恺贵族般斯文尔雅的脸上满愤怒的阴沉。
池千帆忍不住摇头苦笑。“是你不懂我说的话。”他要的是单纯的欲望需求,他却无法再顺从他的要求,两人中有一个心态已经变了质,如果他同意,只会让事情更复杂,让他陷入更深的感情胶着。
在还来得及脱离之前,他怎么可能把自己往深渊里推?
“我只知道你不同意。”
“你大可以从现在开始找个好女人,你计划有妻有子,还记得吗?”
“我没忘,但现在……”伸长手臂勾他贴在自己身上,丰仲恺语气仍然坚定如铁:“我只要你。”“你不觉得不正常?”他摇头的回应让池千帆扯开似笑非笑的酸涩。“因为这种关系随时都可以开始,也随时都可以结束,没有责任、没有负担;你认为只要有心,就可以恢复对女人的欲望,是吗?”
“我没这么想!”丰仲恺回避他的眼神,怒声低嘶。
这样的回避和反应,只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呀!
池千帆的沉默令他有股受窘的难堪,无法用再多话否认他刚说的,因为在拥抱他、亲吻他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的确想着什么时候结束这种关系都可以,也的确认为只要他想,就能恢复在遇上池千帆之前的生活模式。
他是说中了他的心思,但这又如何?他之前不也一样沉溺在这样的关系里,没有表示拒绝?
但为什么现在却……算了!“既然如此,就当我什么都没说,我也不会再来找你了!”吼完气恼的怒言,丰仲恺转身就要走。
“别……”来不及阻止自己感情用事的另一面,池千帆难掩诧异地看着自己正扣在丰仲恺手腕上的手。
当他的神智渐清醒时,竟听见自己的声音这么对丰仲恺说:“我没有不答应。”天!他怎么会说这种话!
他顺从丰仲恺的要求,却把自己丢进看不见底的深渊。
理智回笼,他急忙要解释刚才只是自己一时口误,却快不过丰仲恺吻上他唇的速度,失去开口辩解的机会。
愈来愈不明白……太久不曾接受他在体内律动而无法避免的疼痛让池千帆茫然且神智涣散,想不通的事情堆在脑海里像纠成一团的棉絮,找不到头也寻不着尾,混沌得无法问自己为什么要自投罗网。
明明可以逃脱,为什么还往下跳?
他不明白,愈来愈不明白……
* * *
“你的画最近变得很多愁善感。”江行结束观审的工作,放下框好的画作,一手摘下金边眼镜,习惯性地咬着镜架一端边说:“发生什么事了?”
“如果不行,我带回去。”池千帆避重就轻,不在意的口气屡屡证明他并非为了名利而画,只是想画就画,不在乎结果。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千帆。”江行拍开他伸上前欲拿回画的手。“你的画能更丰富我当然高兴;而问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则是我身为朋友的道义。你的画一直有超脱物外、与世隔绝的淡泊,现在多了份感情,也变得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得多,和先前的作品不一样,但是结果相同,都很出色。刚才的问题,是站在朋友的立场,不是经理人的角色,你不要误会。”
“我……”池千帆欲言又止到最后,一脸为难地坐回江行办公桌前的沙发椅,只手揉按发疼的太阳穴,不发一语。
他要说什么?说因为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男人,所以变得不像自己、变得更情绪化、神经质?说明明那个男人对他只有生理上的需求,他却还是傻呼呼地把自己送上门,自愿跳进只有陷得更深却逃不开的泥淖?
还是说:荒唐吧!被你看重且想提拔的人是一个……同性恋?
这秘密他说不出口,不管是过去或现在,甚至是未来,他都不能把自己的感情摊开在阳光下,都不能告诉别人,他,池千帆爱上一个男人,还爱到傻愣愣地答应维持没有感情基础的肉体关系,任凭这关系伤害自己也顺遂对方的要求,这种献身式自虐的愚蠢要求。
哪怕江行先前已早一步坦荡荡地向他介绍自己的同居人,甚至明白且自信依旧地告知他和自己同居人的关系,让他知道有一对同性恋人活得很自信也很幸福,但他就是说不出口。
一方面是为了谨守和丰仲恺的约定,一方面是自己的羞于启齿。
他无法像江行和他的情人一样活得自在坦荡。
淡泊名利的池千帆私底下有着自卑的阴影,哪怕现在他的实力逐渐受人肯定也一样。
那份与众不同所带来的自卑局限着他,让他没有办法像江行一样公开承认而不在乎旁人眼光,甚至还得到诸多的认同。
他也是其中认同的一个,艺术界里对于这样的事情有着出乎常人意料的接受度。
江行和他的情人都是艺术界的人,因此得到更多自由和被接受的空间,可是他没有办法,即使他认同这样的感情,也对自己的心坦承对丰仲恺动了感情,仍没有办法像江行一样,把一切摊开在台面上,无视世人目光。
走不出阳光,因篇有太多必须隐瞒的事,丰仲恺的生活圈无法见容这种关系,他的身份地位也不容许,要不然他何必把它当秘密地三缄其口、小心翼翼?
更何况动情的只有单方面的他,那就更不能说了。
“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不必勉强。”江行体谅地笑说。认识池千帆两个多月,他早摸透他性子里那份不愿求人、不甘示弱的傲气,和这张俊逸的脸实在不成正比。“关心不该成为一种负担,我只是要你知道当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