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是谁说能当普通朋友的?这个疑问,两个人心中都有,也都在这一刻发现关系结束之后的彼此,其实很难凭借关系升华成朋友。
好半天,没有人开口,一直到池千帆躲避似的闪了闪眼神,瞥见玻璃窗里一直注意他们的女人。
与其中较年长的女士视线交会,池千帆看见那位女士和丰仲恺有相似的轮廓,猜测那是丰仲恺的母亲,至于另外一位……
嘴角莫名泛起微笑,总得有人打破这个诡异的气氛。
第五章
“你的女朋友很漂亮。”池千帆开口,指着玻璃窗。
“不是。”丰仲恺连回头看他指谁都没有,不假思索地否认,既快且急,仿佛巴不得立刻撇清关系似的。
“不是?”疑问浮上他的脸。
“她不是我女朋友。”丰仲恺进一步解释,并不想多谈。“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不错。你呢?”礼尚往来,他反问:“最近过得怎样?”
“很好。”迟疑了一会儿,丰仲恺同样吐出模棱两可的答案。
同样的,都不是实话。
想念,是在分别之后才尝到的滋味,当初怎么会以为彼此能像普通朋友一样呢?就算不常联络也无妨,交情尚在就好?
如果现在拥有的是那种君子淡如水的交情,就不会尝到想念是什么滋味。
可是,他的确尝到什么叫作想念了。
这是否意味着他们的交情并非君子淡如水?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又是什么交情?
丰仲恺和池千帆谁也找不出正确答案,曾有过的暧昧关系让他们无法成为普通朋友。
见了面,尴尬;不见面,会想念——怎么做都为难。
视线越过丰仲恺看向他身后,池千帆心头一紧,开口的语气涩然,而他却强迫自己要带着笑容:“我走了,再——拜拜。”再见两个字到嘴边急忙改口,怕真的又会再见了。
知道他改口的用意,丰仲恺突然伸手扣住他的手,不让他走。
“你现在住——”
“仲恺,不帮我们介绍介绍?”黄美英偕同林晏如不知何时已来到丰仲恺身后,开口正好打断他的问题。“你朋友?”
“他是……”一时间,丰仲恺的舌头像是打了结,因为他找不到任何可以介绍池千帆的说词。
“您一定是丰先生的母亲了。”池千帆适时开口替他解围。
丰先生?如此生疏的称呼让丰仲恺讶然地看着他,眼底有着责怪。
池千帆刻意忽视那道刺人的视线,继续道:“不介意改天我为您画一张人物素描吧?您还有您身边这位小姐都很适合作模特儿。”
“是吗?”模特儿?黄美英被这三个字搅和了脑袋,轻易被转移话题。
倒是林晏如,一双眼只落在丰仲恺身上,并没有注意太多,显然很满意这次相亲的对象是他。
因此,她该小心注意的是接近他的女人,对于池千帆,她并不以为意。
“当然。”池千帆笑着回应,再度看向丰仲恺,也看进站在他身边的林晏如,眼前是一幅天造地设的景象,男的斯文俊雅,女的温婉秀丽,很搭配。“哪天让我有机会为两位画一幅结婚画像。”认识丰仲恺、认识江行,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被他们潜移默化,他也学会说客套话。
人生的境遇每一分一秒都在自己想象不到的轨道上运行。他感叹。
“告辞了。”虚晃几招化解这场令人手足无措的偶遇。
依然不说再见,就怕真的会再见。
望着逐渐离去的背影,丰仲恺莫名一股气愤涌上心头。
为什么不让他单独和他重逢!这样要说什么都很容易,都不必有所顾忌;为什么要在这种可笑的情况下相遇?
“仲恺,你不舒服吗?”出声的是在一旁注意着他的林晏如,开口的亲近称呼已然明白表示落花有意。
在一旁的黄美英当然心喜,至于丰仲恺——
他脸上的表情复杂得让人读不出任何讯息,也看不出有丝毫高兴。
冷静后的他想起还来不及问出他住处的这件事,脸色更是阴沉含怒。
低头盯着徒步区的砖道,握紧拳忍住冲向前追上他的冲动,此时此刻,不能这么做,否则已成过去属于他和池千帆的秘密会在这一时的冲动下曝光,到时不只会是一个麻烦,更是一连串的灾难。
就在他抬眼之际,眼角扫过地上突兀的一小块白亮,他蹲身拾起。
荷风艺廊 江行
是他掉的。丰仲恺笃定地想。
没有问到他的住处,至少有了线索。
怒火燎烧的心这会儿才降了温,添了点兴奋。
* * *
但是,当他在礼拜一上班时厉声厉色,强制忍冬实取消下午所有行程到荷风艺廊的时候,所得到的回应却令人失望极了。
负责内外联络的女性接待员端着秀气笑容,用难以让人心生不悦的亲切将他挡在艺廊展示场上,就是不让他会见艺廊的经理江行。
“抱歉,丰先生,要见江先生得事先预约,他不临时见客。”哪怕现在他人正待在经理室里跷着二郎腿闲凉得很。深知老板脾性的接待员心想。“我有要事找他。”
“很抱歉,您没有事先预约,江先生不会见您。”
“是吗?”一口怒气熊熊烧上丰仲恺的眉眼。
见到客人阴沉得坏了一张出色脸孔的表情,接待员咽了咽口水,怯声道:“不然……我再帮您问问看……”好凶啊!经理发起脾气来的大吼大叫都没眼前这个客人阴沉着脸来得可怕。
他点头,转身开始有心情环视这家艺廊。
淡米黄色的墙壁自服务台左右延伸开来,没有太过华丽的装汉,简单明了得让人觉得室内很空旷,在梁柱边摆放的花瓶很随性,给人一种是之前主人被勉强摆放在这里,意思意思以代表布置似的。
淡米黄色的墙兼具避免纯白刺眼坏了观赏者对色彩的感度和放松顾客心情的作用,看过几幅画之后,丰仲恺胸中的怒气也消了许多。
从不曾留心在文艺上头,今天他才知道以往认为无用的艺术创作,原来影响是无关经济利益,而是人的心情起伏。
这让他觉得当初在池千帆面前表现出对艺术家轻忽态度的自己实在是有点愚蠢、世侩。
一边等接待员的回音,一边走走看看,偶尔他会停下脚步仔细看展示作品旁边简介的小卡,有时点头,有时则诧异得深锁眉头。
好比眼前这一幅名为“天地共荣”的画作,鲜艳到足以用纷乱来形容的杂七杂八色块,像是拼图一样铺陈在画布上,他实在看不出天的混沌、地的生生不息,还有什么人类的爱。
是他艺术修养值呈负数所致,还是这幅画太深奥?
放弃找寻混沌和生生不息,再看其他作品,托平常上班时间的福,到艺廊的人不多,丰仲恺乐得安静累积自己的艺术感深度。
边走边看,走到角落不起眼的墙上,却看到比之前任何一幅画都要吸引他目光流连的作品。
这幅画他看过,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过,但他就是直觉自己看过。
那是鲜活在眼前的一片落日余晖,闲适从容的感觉就这么隐隐约约从画布中蔓延开来,像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静静地扩大它所能影响的范围,把人带进闲适自在的境地。
“感想如何?”突然,身边多了道轻声的询问。丰仲恺不觉有异,坦然道:“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就是深受震撼的最佳证明。”声音里多了笑意。“听说你有要事找我?”
江行?丰仲恺不舍地移开眼看向身边。“你是江行?”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江行伸出手。“幸会。”
伸手相握,他直说明来意:“我找池千帆。”
“咦?”两方收回手,江行讶异地看着来人。“找千帆?”
“你知道他住哪儿吗?”他的反应让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白跑一趟。
江行凝起表情,警戒十足地问:“你是谁?”
他从名片夹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他。“丰仲恺。”
看着名片,江行喔了一声。“原来是隆升实业的总经理,幸会幸会。”
“他住哪里?”客套话不必再说,他只想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你是千帆的谁?”江行问。
他的谁?丰仲恺皱眉,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看他的眼神复杂得别具深意,一种被探索的感觉令他不悦。“你别管,只要告诉我他住哪里就行。”
双肩一耸,江行皮皮地笑道:“在你之前也有很多人都来问我他住哪里,你认为我应该什么都不问,老老实实的回答吗?”
“朋友,我是他的朋友。”
“哦?”黑眉微挑,似笑非笑的讥讽从江行嘴里吐出。“是朋友怎么会看不出这幅画是千帆的作品?”
丰仲恺闻言,倏地将视线重新调回画上。
记忆也在这一刻翻涌而出,想起这幅画是他离开之前放在沙发上的作品。
当时,为什么他没有像现在这样涌起乍看之下的感触与震撼?为什么在他离开之后他才突然拥有感受艺术的细胞?
许多事,在他们同住的时候并不觉得有异,直到他离开,他才发现很多事都不一样,都有所改变。
包括他自己。
“既然是他的画,多少钱?”他问。
“你要买?”
“不买何必问。”
“可惜,这画不卖。”
不卖两个字让丰仲恺恼火,“艺廊不就是为了卖画才存在吗?”
“是没错,但是眼下我没有比这幅画更好的作品可以展示在这面墙上,所以不卖。”
“容我提醒,这画被放在这里最不起眼的角落。”
“丰先生。”江行被他为池千帆打抱不平的气愤笑了笑。“你不常逛艺廊吧!”
“是又怎样?”男人的面子,让他无法承认今天是头一次踏进艺术殿堂。
“通常愈是珍贵的画我们愈会把它放在角落珍藏,而进来的人如果真的是识货的行家,绝对不会让外头显眼的作品眩了眼,也一定会注意到这里来;再者,因为真正识货的行家也一定会是称职的收藏家,我可不希望这些有价值的画被人拿来当作炫耀财富的附庸品。”
他的说明,让丰仲恺舒了眉头。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池千帆的画作这么受人肯定。
“谢谢。”
“什么?”他突然的道谢让江行愣了愣。他做了什么值得人家谢他来着?
“谢谢你对他的帮忙。”他对池千帆的帮助比他来得多且务实,相较之下,他只不过是将他放在家里,供衣供食,对于他的末来,根本一点用都没有。
池千帆从没开口要他帮忙,他也一直没想过还可以将他引荐到艺廊让他一展长才。
他只是将他放在家里,在他所能掌握的世界里,近似囚禁。
一直到今天,丰仲恺才发现自己的帮助隐含多少的自私。
“丰先生?丰先生!”
“什么?”从失意中回神,江行扬起一张纸片在他面前。
接过,上头是一连串地址,令他疑惑。
“你不是要千帆的地址吗?”
“为什么给我?”
江行笑得别具深意,一双看尽世俗的眼清透得彻底。
“你跟他是朋友,不是吗?”
莫名的不满因他的话一点一点渗透进心里。朋友……这个名词让他反感。
* * *
不知道是第几回停笔,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叹气,池千帆苦笑地看着眼前的画纸。
是不是每个艺术家天生就有悲观和多愁善感的基调?要不然他怎么老在叹气?胸口老是觉得闷?
提起精神落下最后一笔,完成的画作让他的心脏猛地跳漏一拍。
因为炭笔素描勾勒出的,是上礼拜意外相遇的丰仲恺。
画中略带阳刚并不失斯文的轮廓、微高象徵掌权欲盛的颊骨、浓眉集眸、高挺的鼻梁、习惯微抿的唇瓣,没有一处不像他。
这就叫作射雁的被雁啄瞎了眼睛,他出色的素描功力将丰仲恺画得太丝丝入扣、太栩栩如生。
有点后悔自己在无意识时下笔画他。
放下笔,池千帆将自己重重摔到床上,双手交叉置于脑后,望着天花板一会儿,视线便失了焦,白茫成一片。
再见面,才知道之前两个多礼拜独处时的落寞感就叫作想念。
如果只是普通朋友,应该不会有这种思绪才对。池千帆心想。
所以,他们不是朋友,至少,他不把他当朋友看待。
那么,他把丰仲恺当成什么?在雨中伸出援手帮助他的人?让他有半年时间衣食无虑的人?还是……
抱他的人?
男人和男人,只会构成荒唐和相较于社会的不正常现象,这种关系,可以是游戏、可以是错误,却绝对不可以是认真、是感情。
惊慌地坐起身,感情二字吓了他一跳。
半晌,他又倒回床垫上,笑自己的神经质,笑自己干嘛无缘无故吓自己。
丰仲恺不会知道他在哪里,更不可能知道,而再见面的机率少之又少,就算真的有,只要他刻意避开就行了。
“啊——”大叫一声同时起身,一抬眼,看见的就是正对床铺、他刚完成的炭笔素描。
看了一会儿,翻翻白眼佩服自己天马行空的思绪,丰仲恺老说他超脱现实,完全忘记实际的重要性,果然没错。
啧!又想起他。用力甩头,池千帆笑自己莫名其妙的在意。
丰仲恺正逐渐朝着他的计划走,结婚、成家、生子,那他也该朝既定的正轨走才是。
和女人相恋、结婚、生子、教养孩子、直到老死——这个社会上的男人都该绕着这一条千古不改的轨道结束人生才对。
所以,别去想一个突发性的意外错误,那只是人生正轨上的一小段插曲。
他池千帆有属于他的人生、有他命中注定会遇见的女人、有孩子、有家庭,然后入土为安,一生走来,和所有人都一样平凡无奇又正常。
双脚落在冰凉的地板上,池千帆走近画架取下画细看,自认没有漏失之处后移到地板上自己动手表起框架。
每幅画都要亲手表上框架,这是他对绘画的尊重,也是对自己作品的珍惜,就连现在送到荷风艺廊的画作也一样,从完成到表框,都由他亲自完成,绝不假手他人,连江行都拿他的执着没办法。忙了好一阵子,总算完成,池千帆露出满意的微笑,画完每一张画就像打完一场仗,现在正好品尝着胜利的果实。
只是这画的内容,让他除了尝到胜利滋味外还添加了逐渐明了的苦涩。
画里藏着一段记忆,藏着不可对人言的秘密。
虽然已成为过去,但秘密仍然是秘密,一旦泄露还是会引发轩然大波。
该找个地方将它藏起来。
正偏头思忖该藏在哪里的时候,门铃突然响起。
“谁啊?”他问,外头没有声音回应。
没想太多,池千帆暂时将画放进靠右边墙上的衣柜最不常用到的最上层柜子之后才去应门。“谁啊?”他再问,但还是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