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江行。)手机那头传来似乎有点忙碌的声音。
“千帆在哪里?”
(咦?)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让江行讶然。(应该问你吧!千帆今天没来啊。)
“是吗?我知道了。”
(喂,是不是出了什么——)
电话收线在丰仲恺毫无预警关机的时候。
丢开手机,丰仲恺整个人向后倾倒,躺在床垫上。
想也是,如果存心躲他,他怎么会到荷风去找江行?
“难道你好不容易闯出的一点名气,你也舍得放下离开?”只手捂上脸,丰仲恺几乎埋怨起池千帆过度淡泊的性情。
我在乎的不是自己的画受不受青睐,而是能不能画——曾经,他这么跟他说;而现在他想问,想问他除了绘画之外,还在乎过什么?
甚至想问得更明白,问他在乎的事里有没有他?
要不然怎么能连续两次都离开得这么干脆简单,什么都不留?
发现自己爱他,却不知道他是不是投入同样的感情。
丰仲恺倏地坐起身子。
他确定自己在相处的日子中已经爱上池千帆,却没有自信认定池千帆陪在他身边的理由是因为爱他。
如今他离开了,让他连问的机会都没有。
难道他什么都没留下?环顾四周,一些生活用品的确还好端端摆在原来的地方,但是那些对他并不重要,池千帆重视的东西没有一样留在这里,就像当初离开他住处的时候,他总是没有太多行李,所以才能这么突然地离开,什么都没留下……
丰仲恺起身,开始在房里走着踱着,一会儿来到床头打开床头柜的抽屉,里头没有东西,一会儿又拿着放在上面的闹钟发呆,接着走到衣柜前,蹲下身拉开下层的抽屉,一样没有东西,中层,也没有。他的心情跌落更深的谷底。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池千帆很会整理行囊,随时随地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果决离开一个地方。
带着失望的心情不再期待,偏又不甘心地打开最上层的柜门,丰仲恺傻了眼。
望着里头摆放的物品,丰仲恺激动地几乎掉泪!
不必再问池千帆当初愿意陪在他身边的理由,也不需要再问了。
更不必去质疑他在两个人的关系里是否投入了感情,池千帆留下的物品,就足够他找到所有的答案。
因为这次他疏忽了,他留下一幅画,一幅不曾要求他充当模特儿,却将他的神态描绘得栩栩如生,让他以为自己照到镜子似的人物素描。
丰仲恺拿出画,后退到床边坐下。双眼落在画上头,就能想象出池千帆作画时的神情专注,他已经看过许多次,也为此抗议自己被晾在一旁许多次,每一回,他都笑笑地调侃他闹孩子脾气,然后又回头专注在工作上,久而久之,他也习惯在一旁欣赏他投入时的神采,所以印象深刻。
他不曾说过要画他,却悄悄地画了他,这涵义,不言自明。
双手握在画框边缘,目光仔细落在每一笔画出的线条上,丰仲恺专注的神情让人误以为他想在这幅画里找寻一点蛛丝马迹,好帮他找回作画的人。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右下角画者的签名与附注的日期上。
“老天……”是他从江行那里得知他的住址来找他的那一天!
池千帆爱他!他爱他啊!
“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明说?你大可以告诉我你爱我,为什么你偏偏选择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说……”独自说到最后,丰仲恺只剩下无力的哽咽。
腾出一手捂上脸,半晌,热泪从指间细隙渗出。
丰仲恺终于明白那天在猫空池千帆为什么会流泪,他的话无意中冲击到他的感情,让他的感情起了波动。
感情在突然间起了波动,真的会让人想哭……
男人,不是不会流泪,只是金科玉律的教条要男人忍住泪,死要面子地逞强装出坚毅的模样。
但,此刻要他不流泪,他做不到。
在明白池千帆投入的感情之后,他怎么都做不到!
第十章
她没错,无论如何她绝对绝对没有做错!
黄美英站在家中的楼梯口望着上头,又一次在心里这么重复地告诉自己。
两天前,当儿子回家的时候,她看见他手里抱着一幅画,画里的人是他,她的宝贝儿子。
画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她不知道这画儿子从哪里拿来的,但是无法否认,这画画得很好,那个男人将她儿子画得很传神,很栩栩如生。
“你知道他是在什么心情下画我的吗?”
两天前,他一回到家就这么问她。
她摇头,答不出来,也不想正视他提出的问题。
“我连有这幅画的存在都不知道。”他接着开口,声音依然空洞,而且变得更痛苦,连她在一旁听的人都心疼。“他没有说,没有告诉我有这幅画的存在,你知道为什么吗?”
儿子直视她的目光陌生得让黄美英觉得害怕,别过脸不想也不敢追问。
但是丰仲恺没有结束的打算,自顾自的说道:“因为他不想让我知道他爱我,你明白吗?他不想让我知道,不想给我带来困扰,不想让我觉得对他有所亏欠!妈!你知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样的感情来对待你的儿子!”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男人跟男人怎么相爱?能有小孩,能被承认吗?”她被逼到死角,不得不反弹。“我只知道我要我的儿子像个正常人,结婚生子,这有什么不对?我不管他爱不爱你,光是让我想到两个男人在一起,我就恶心得想吐!你应该明白,我是绝对不可能容许你一直错下去的!”“爱一个人,有错吗?”
“爱上一个男人就是错!”
“你不懂……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丰仲恺拖着步伐踩上阶梯,苦笑又带着透彻世事的同情目光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你不会明白,即使痛苦、即使无法被认同,但爱了就是爱了,哪管得了那么多……”
“仲恺,你不要——”
“你更不会知道他是在什么心情下答应你离开我。”
“仲恺,听妈说,妈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啊!”可惜,黄美英的话传不进被伤透心的人耳里。
“妈,他离开我是因为爱我,你懂吗?”
“我……”
脚步一个接着一个踩上楼梯,那是两天前丰仲恺给黄美英的最后一句话——
“他爱我,所以才离开我……才答应你离开我……”
这样的对话,两天来一直在黄美英脑海里盘旋,儿子的痛苦她看在眼里,也明白地感受到了,但是要她接受……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无论如何她必须阻止这一切,必须让儿子回到多数人认同的正轨!
怎么做?怎么办?
* * *
寒碜的心情让人即使身在炎热的夏季,也觉得像在冰天雪地的冬季。
丰仲恺把在池千帆住处带回来的画放在书房办公桌正对面,方便他坐在办公桌后头凝视这幅画,回想池千帆落下每一笔时的心情,每一笔都令他心痛。
领悟得太迟,连说的机会都没有。
对池千帆的爱,比不上他给自己的多,时间早晚是一个原因,而丰仲恺的予取予求、他的配合顺从是另一个原因。
丰仲恺的爱迟缓且自私,池千帆的却无私也牺牲。
难道,真的该这样放弃,让他从此在他的生命中消失?
不!他不要!
难道他就没有本事保护他、保护自己远离旁人的辈短流长?难道他就没有能力像江行叶枫一样坦荡无惧世俗眼光?
他的感情只能怯懦自私地躲在暗处,永远见不得光?
一想到未来的人生没有池千帆的参与,丰仲恺就觉得眼前直通未来的路弥漫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一片迷蒙,看不清也看不见未来。
找到他!带回他!
如果这份感情只能是秘密,永远无法公诸于世,那就让他保护这个秘密,杜绝被公开的危险!丰仲恺不能像江行、叶枫那样将它赤裸裸地摊开在阳光底下,至少,他有能力护它周全,有能力让他爱的人留在他身边陪他走完这趟人生。
不想失去他,无论如何都不愿失去他!
有第一次在滂沱大雨中相遇,和第二次的街头重逢,就有第三次再见的机会!找到他,他要找到他!
心念一定,丰仲恺起身,走出书房,转下楼梯。
才踏几步,楼下谈笑的声音便传了上来。
* * *
“仲恺!”当他的脚步落在楼梯口的时候,黄美英一脸笑意拉着身边陪她说话的人来到他面前。“看看晏如,她从夏威夷回来之后整个人变得明艳多了。”
被拉到丰仲恺面前的林晏如抿起微笑颔首。“好久不见,仲恺。伯母说有事找我商量,所以我就来了。”
丰仲恺对于她的解释完全不感兴趣,黑眸落在母亲身上,冷声质问:“你是什么意思?”
“我很喜欢晏如,希望她能成为我的媳妇,就这么简单。”
浓眉讥讽一挑,他轻声问:“你有第二个儿子可以娶她?”
啪的一声,响亮的巴掌吓坏一旁的林晏如。
“伯、伯母?”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说话!我是你妈啊!”黄美英激动地抡拳捶上丰仲恺的胸膛。
这样做也不行吗?她的儿子真的就如他之前所说的病人膏肓?
“伯母!”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林晏如紧张地叫嚷,根本一头雾水。
丰仲恺伸手扣住母亲的双腕,涩然以对。“我才想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以为感情能说放就放,说收就收吗?”
“那不正常!”
“你从来就不知道问题的重心在哪里。”丰仲恺突然觉得自己的母亲很……肤浅。“正不正常不是重点。妈,我的人生要由我自己走,我爱他,也只要他陪在我身边,其他人我都不要。”
“你们在说什么?”丰仲恺已经有对象了?“伯母,既然仲恺有对象,您又何必要撮合我跟他,您这么做会让我很难堪的,您知道吗?”
“不是……不是这样……”羞于启齿的心态让黄美英无法对林晏如说出因为她儿子爱上的是个男人,所以她找她来,希望能把婚事订下来,让她的儿子回到人生的正轨,不要执迷不悟。
“羞于启齿吗?”丰仲恺看出母亲的心思,更觉得苦涩。“自己的儿子爱的是男人,真的让你这么羞于启齿?”
“喝!”林晏如倒抽了口气,表情和那日遇见江行叶枫的时候如出一辙。
也同样得到丰仲恺的讪笑。“你还是没变。接受西方教育、追求西方的物质生活,却学不到西方人的开放与包容。”
“别说了!不要说了!”黄美英红了眼眶,滚出被儿子伤透心的泪。“为什么要这样执迷不悟?这种没有未来的感情,难道真的值得你放弃一切?”“我可以不要社会地位,可以不要身份背景,甚至可以不要家人,我只要他。”
“呜……你、你竟然说不要我跟你爸……”这种话他为什么说得出来,只为了一个男人?值得吗?值得吗?“你这么做不值得,一点都不值得!”“值不值得我心里有数。”伸手将母亲揽入怀中,也许,这将是他们之间最后一个拥抱。“原谅我,我无法放弃自己最想要的人而去顺应你们的希望。我只想好好爱一个人,好好爱他,跟他一起走完这趟人生。”
松开手,丰仲恺越过两人之前,在林晏如面前停了下。“如果你曾经对我有所期待,也请你死心。毕竟,我爱的是男人,光这一点,应该就足够你躲得我远远的,就像首映会之后遇见我朋友时你的反应一样。”
“喝!”林晏如倒抽了口气,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心仪的对象竟然是……同性恋?
同时,她也明白那天他为什么突然又变得冷淡的原因,一抹羞惭让她羞红了脸,无法反驳。
“很抱歉,我要去找我心爱的人,祝你早日找到属于你的幸福。”
“仲恺……”黄美英开口,试图挽救点什么,可是她又不知道能挽救什么,老天,她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
丰仲恺回头对她投以一记凄楚的笑容。“你就当没生我这个儿子。”
这是他出门前最后一句话,也灭了黄美英最后一丝希望。
* * *
找不到!池千帆就像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一样,任凭丰仲恺怎么找都找不到。
不光是他在找,荷风艺廊也在找他。
一句“很抱歉,我必须终止合作关系”让江行气得跳脚,勃然大怒地利用所有人脉去找他,结果还是找不到。
在哪里?他会到哪里去?
丰仲恺找过许多地方,包括最初因为小擦撞而相遇的街口、台北每一家艺廊、每一处有街头画家流连的地方,甚至是猫空那家他带他去过的茶馆,得到的都是令人失望的结果。
台北就这么小,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还是,他已经离开台北,到更难找寻他踪迹的南台湾去了?
丰仲恺想起他曾说过要不是他留他同住,他连一个容身的地方都没有。
那么,没有容身之处的他,人会到哪儿去?会在哪里?
还是他已经……丰仲恺猛力摇头甩开不好的念头。
不可以这么想!他绝对不会那么做,不会的,绝对不会,
一而再、再而三在心里向自己保证,但不安就像找出宣泄的管道,从封箱的内心深处席卷而上,他不想去联想那些足以让他崩溃、痛彻心扉的结果,偏偏它们硬是主动缠上他。
他还会去哪里?此刻,丰仲恺厌恶自己对池千帆的不了解,就因为不曾注意他、不曾花心思去懂他,才会落到今天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找人的窘境。
他为什么不能领悟得早一点?在他离开前告诉他爱他?
事到如今,他惟一能做的只有找他,就像在茫茫大海中打捞一根细针似的毫无头绪地找他。
还有什么地方没找到?还有什么地方是他没想到、没注意的?
灵光乍然一闪,也许他会……
丰仲恺手上的方向盘一转,踩足油门扬长而去。
拜托,只剩那个地方,那是他仅存的希望,千万别让他落空。
焦急的内心如是祈祷着,不断不断祈祷着……
* * *
没有!
他明明放在这里,为什么会不见?
重返故居的池千帆无措地翻箱倒柜。他明明放在这里的!明明就藏在最上层的柜子,怎么会没有?
抬手懊恼地爬梳了下凌乱的短发,池千帆皱紧眉头看着满地凌乱。
能翻箱倒柜的他全翻过看过了,为什么就是找不到?
“到底在哪里?”找不出个所以然,池千帆对自己的粗心大意更是恼火。
大前天在丰仲恺的母亲监视下他根本无法静下心收拾东西,满脑子只有被歧视、侮辱的难堪,丢三落四到最后竟然忘了衣柜里还有他珍藏、不想给任何人看见的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