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单纯的,他只是不想放手而已。
* * *
青翠葱绿的远山,只要俯首远眺,就能看见整个台北市。
池千帆收回留恋的视线,移到气定神闲、坐在竹椅上悠哉泡茶的男人身上。
丰仲恺今天真的很……怪。“为什么?”太多太多与平常不同的举止,让人有种就要被幸福灭顶的感觉,而这其中,或许隐含着不寻常的讯息。“为什么?”这处位于猫空的茶馆托此刻是上班时间的福,除了他们并没有人光顾,是个隐密谈话的好地方。
“什么为什么?”倒杯温茶给他,丰仲恺啜了口甘美才反问。
“以前的你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你指的是什么?”
池千帆指着茶具。“你不笨,应该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他耸肩。“也许就像你说的,我变了。”
“这不是理由。”转过身,背靠在竹管扎成的护栏上,池千帆栗色的眸闪过一丝领悟。“你要结婚了?”所以才有这些出人意表的举止?
丰仲恺停下饮茶的动作,哈哈笑出声。
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他嘲笑的目标的,池千帆沉下脸,转身面对迷住他的山色。
因为背对丰仲恺,所以他并不知道背后的人已经站起身,移到他身边和他并肩靠在护栏边,看着同一片山色。
“我没有要结婚。”将手上的瓷杯递给他,杯中呈金黄色泽的茶汁荡漾着细微波纹。“什么理由让你以为我要结婚?”
“不寻常的举止暗示不寻常的讯息。”池千帆接过杯子,低头凝视波纹。“如果要结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不说一句话从此不会见面,或者是开口直言,我都会照着你的意思走,你并不需要这么费心做这些事来……补偿什么。”
丰仲恺不会知道他今天做的这些事,只会把他拉进更难堪的泥淖。挣不脱爱上他的事实已经让他觉得自己很悲惨了,现在又被攻下一城,让他真的不知道当丰仲恺说出“结束吧”的时候,自己能不能平心静气,淡然接受。
“我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你是个会胡思乱想的人。”
“丰仲恺!”他的调笑让人气恼。
“不是补偿。”丰仲恺一只手肘撑在护栏上,侧着身体面向他。“只是在想些事情,而想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希望你在身边。”
“想什么?”
“你跟我的事。”
他的答案点燃他一线希望,随即也浇熄了希望。点燃希望,是因为猜想他也许跟他一样动了感情;浇熄希望,是因为想起也许他只是想委婉说出结束关系之类的话。
如果是后者,他的希望就不必要了。
在俊逸的脸上一明一黯的表情过后,池千帆抬眼将视线投入一格格像拼图似的台北市,没有再问。
“千帆。”轻唤身边的人,丰仲恺等他收回视线看他才开口:“为什么愿意让我抱你?”
没意料到丰仲恺会突然有此一问,池千帆别过脸,赧然悄悄浮上他微露尴尬的脸。“没、没有为什么。”
“不会没有原因,就算第一次没有,之后也不会没有。告诉我,你容许自己靠在一个男人怀里的理由是什么?”
“难道你就能告诉我你抱一个男人的理由?”他恼火地反问,得到丰仲恺一脸尴尬难言的表情。“所以说这个问题没有找出答案的必要。”池千帆做出结论:“我跟你都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觉得这么做很舒服,也许是其他想不到的理由。到现在再去想这些事都没有用,该想的,是你打算什么时候结束,让它成为过去,成为永远的秘密。”
“结束……”他想结束?黑眸闪过一阵惊慌。“你想结束目前的关系?”
“是你想结束。”池千帆更正。“不然你何必提起这些事情。”
“你误会了。我说过我需要你在身边让我想点事情。”
“你到底要想什么?”含糊的一句“你跟我的事”,他能找出重点才怪,他们之间除了这个秘密关系的开始与结束,还有什么好想的?
丰仲恺没有回答他,自顾自的开口:“我是个独子,从小就接受菁英教育,被安排好将来继承父亲事业,还有娶妻生子、传宗接代,这些都是我的责任。
一直以来,我也把它当作责任扛在肩上,认为这并无可厚非,身为男人就是要这么做才对;所以我接受教育、学习经营,并且计划跟女人结婚,然后拥有孩子,延续丰家的香火。”
“很有规划的人生。”池千帆涩然道。“所以你更应该结束我们目前的关系。”
“听我说完,不要打岔。”微恼地瞪了他一眼,得到配合后丰仲恺才又开口:“我一直认为这样的计划很正常,没有漏误,但是……最近我开始怀疑这样到底对不对?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这种人生。很奇怪是不是?我是个生意人,应该注重更实际的问题,不该去想这些什么意义之类空泛的言词,可是我的确在想,想这种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的问题,恐怕是被人带坏的吧。”
而带坏他的那个人正以一双不平的栗色眸子瞪着他。
“呵呵……”弯腰趴在护栏笑了好一阵,丰仲恺才恢复原先的姿势拉回正题:“昨天遇见江行和叶枫之后,这种怀疑更深。我说了你可别生气,之前我和上次你见过的那位小姐约会……”
栗眸闪过一抹受伤,但也很快的被主人别开脸的动作藏住。“很好啊……”
丰仲恺伸手扳回他的脸。“你的脸可不是这么说。看着我,听我说。”
“我在听。”
“跟她交往,反而让我更想见你。”
栗眸突然错愕地瞠大,像两个铃铛。
这种联想让丰仲恺觉得好笑。“有必要这么惊讶吗?我只是实话实说。再者,我会约她,完全是因为我妈要我这么做,我拗不过她老人家的执着。可惜的是,每一次和她出去只会让我目光游移,寻找有本事吸引一群人争先恐后抢着成为他笔下人物的街头画家。”
他的意思是……不会吧!不会的,应该不是吧?
“与她交往并不如跟你相处来得轻松自在。”“也许……也许那是因为你还没遇到适合你的女人。”开始嗡嗡作响的脑子急忙转出这个答案。“呃……下一个会更好。”
“你要我第十一次相亲?”丰仲恺一脸“得了吧”的拒绝表情。
“十一次?”这个数字有点……大。他们不再同居也才三个月左右。
“我妈认为相亲就像革命,孙中山先生革命第十次才成功,所以她也认为第十次相亲会成功,她非常中意林晏如。”
“呃……你可以试着接受她,试着交往一段时间,也许你会发现她是个好女人,然后跟她结婚,生几个孩子,完全按照你的人生计划走。”池千帆劝道,发现自己有点可笑。
他在说什么呀!要是普通人,在这种可以乘虚而入的时候都会进行破坏吧!他为什么还站在对方的立场劝他再交往一段时间?只因为林晏如是女人,而他是男人?所以用不着抢就已经落败?还是他淡泊的性子根深蒂固,连情爱也淡泊?
“我找你不是要你劝我多跟她交往一段时间,或是安慰我下一个会更好。”丰仲恺的声音打散他的讶然无语。
“那你要我说什么?”
“你会照着我的要求做任何事,对不对?”
“除了要我放弃绘画之外,其他事我并不坚持。”
这等同于肯定的答复,让丰仲恺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就等我。”丰仲恺扳过他的身体面向自己。“我要你给我保证,保证会给我足够的时间去理清自己对你的感觉。”
“对我的感觉?”
“如果真的是对你动了感情,我必须考虑到之后会面临的问题,我必须面对我的家人还有我的责任;而且我必须让你知道,我跟江行、叶枫他们不一样,我有我的身份地位,也有我必须的考量,我不可能像他们那般洒脱坦荡,也许这会让你——”未竟的话被眼前人突如其来的泪震回喉咙里。“千帆?”伸手接过他滑下脸颊的泪,他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哭?”
“我不知道。”池千帆疑惑地摇头,甩开眼眶里的泪,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掉了泪,觉得很丢脸。“你想说的就是这些”?”
知道他在转移话题,丰仲恺也顺着他去。“嗯。虽然我还是不明白你始终顺着我意思走的原因,但我知道你会等我,对不对?”
因为我爱你。这句话,池千帆选择放在心里没有说,只是照他要求地给了保证:“我会等你,如你所愿的等你。”
不轻易言爱,怕他理清的结论并不乐观,要是他冲动说出口,最后只会成为丰仲恺的负担和自己的难堪,何必呢。
他能坚决地说爱他,却没有自信能得到丰仲恺的爱,倘若结果是各自离去,不说,是最好的选择。
就算是池千帆的怯懦不安吧,丰仲恺说的话无法给他一个肯定的结论,嗳昧不明且不可知的期待要他鼓起勇气先开口表白,实在很难。
池千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开口后被拒绝的难堪。
所以,他只能向他保证会等他,却迟迟无法开口说爱他。
哪怕这份爱已经强烈得让池千帆尝到什么叫作心痛。
* * *
“麻烦你,跟着前面那辆银灰色轿车。”黄美英开口跟前座的计程车司机这么说道。
跟踪先生捉猴的太太!计程车司机脑中灵光一闪得到结论后,非常给他正气凛然地拍胸膛撂下保证:“这位太太请你放心,偶一定帮你帮到底,像那种结了婚还不安分、到底拈花惹草的男人,偶最看不够去了,你放心,偶一定挺你到底!
拈花惹草?看不够去?黄美英揉揉太阳穴,决定任司机去误会。“谢谢你了。”
“不客气。”
唉,台湾这几年爱看热闹、强出头的人还是没有变少嘛!黄美英感叹,或许这就是台湾特殊的人情味吧!
只是前头银灰色的车里坐的不是她远在佛罗里达的老公,而是她的儿子——连续两个礼拜都天微亮才回到家的宝贝儿子。
天晓得丰仲恺到哪儿去,又做了些什么。问他,他只会顾左右而言它,转移话题;再问和晏如交往到什么地步,他更是支吾其词,甚至不说话,让她这个老妈不得不主动打电话问问人家,才知道这个宝贝儿子私底下早拒绝了人家的感情,与人家划清界线,还害她因为勾起林晏如的情绪,在电话这头安慰东安慰西的,更承诺要替林晏如主持公道。
黄美英当然要主持公道!啧,这么好的媳妇怎能不留给自己?符合儿子开出的条件,个性又温和,又懂得孝顺,有工作能力却不骄傲强悍,这样的女孩哪里找?偏偏她这个儿子就是不懂得珍惜把握,还拒绝人家,啐!难不成他是眼睛脱窗还是脑子有问题?
连续问了这么多次,她这个宝贝儿子就是不肯讲清楚说明白,她这个做妈的只好充当○○七情报员,进行跟踪工作了,唉,真是父母难为啊!
“太太,你先生停下来了哩。”
黄美英回神定睛顺着司机的手势看去,只见一个男人从公寓出来,坐进她儿子的车里。
那个男人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看过?黄美英思忖着。
“啊,又开车了。”司机先生非常热心地当报马仔。
“麻烦你跟上去。”
“没问题!”方向盘一转,司机利落地跟着滑进车道。
* * *
跟踪的结果让人大失所望,她儿子就是跟这个人一起出去吃个饭,然后又开车回之前的公寓,一起下车走了进去。
黄美英递张千元大钞给司机。“谢谢你了。”语气里含有失望的基调,唉,还以为儿子是找到女朋友,只是不想太早告诉她哩。
“这位太太,你不用我载你回去喔?”
“不用了,谢谢。”黄美英下车,心想这里离林晏如的家近,不妨就到她家里走走,顺便安慰她。一小段路,何必坐计程车,走走路也算是运动。
下了车,她走到停在停车格内的银灰色轿车旁,哀声叹气:“儿子啊儿子,都几岁的人了还不快点娶个老婆让我这个妈赶快抱孙子,真是……唉!”
怔了怔神,黄美英往右转走了几步,熟悉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出来了?怕被发现,黄美英赶忙躲在隔壁公寓的大门后头,一时好奇又探出头,竖直了耳朵。如果自己不跟来、不好奇、不探头、不去看、不去听就好了——一分钟后,黄美英真的这么想。
多希望眼前所看见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她的儿子竟然……
* * *
“再见。”送丰仲恺下楼的池千帆淡笑道,俊逸的脸上带着微红的酒气,显得有些憨傻。
“你不留我?”被赶下楼的丰仲恺脸色没他的好看,浓眉皱起不悦的波澜。
“我们有各自的事要做,另外,你不应该让你妈一个人在家替你看家,这不对。”
“我不想面对她。”丰仲恺叹口气,额头压在池千帆肩上。“我还没有理清自己对你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心思去应付她老人家的耳提面命。”
“想看自己的儿子娶妻生子,天底下哪一对父母不是这么想的?这无可厚非,她是为你好。”
“也许吧。”但是,最后他恐怕得让他们失望。随着相处的时间渐长,模糊难辨的感觉逐渐清晰明亮起来,丰仲恺发觉自己想从他身上得到的不只是一个短暂、有期限的关系。
他更常想,如果这关系是个无法对外人言的秘密,那么,他想在保有秘密之下与他继续维持很长,长得几乎是一辈子时间的关系。
虽然还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爱池千帆,但想留他在身边的念头是一天比一天强烈。丰仲恺多希望母亲能接受他还不想结婚的事实,先回美国,好让他能将他能将他带回家,像过去一样同住,不必这样两地奔波。
“时间不早了,开车上路吧。”
丰仲恺抬头,恼火地瞪着他。“是我的错觉,还是你真的在赶我?”
“不是你的错觉,是我真的在赶你。”池千帆语带笑意地捉弄道。
被捉弄的人是觉得好气又好笑,但面对那张俊逸含笑的脸又动不了气。看左右无人,他倾身在他颊边轻恶一记。
“仲恺!”池千帆家惊弓之鸟般左顾右盼,一会儿才舒了口气。“还好没人。”
“你以为我会不看清楚就贸然行事?”
“我只知道有个人应该开车回家陪他的母亲。”
丰仲恺耸耸肩,不置可否。“明天见。”
“明天见。”
目送丰仲恺的车上路,池千帆才转身走进公寓。
两人都不知道这一幕已被第三人看进眼底……